去合川开路翎研讨会,从重庆机场乘巴士走高速,经过一个叫做“草街”的地方,蓦然望见路标箭头指向“陶行知纪念馆”。车上人齐呼:这里要去看一看。回程路过,会议主办方就安排车子拐个小弯,参观陶知行纪念馆。
那馆坐落在草山荒野之中,像个寺庙,门前有两个放生池,有水的池中有鱼没鱼,未得细看,另一池中莲叶田田。遥想抗日烽火中流民生之艰辛,其中的难童失家失学失怙,能在陶知行创办的育才学校学习生活,的的确确是到了福地。
说陶行知是当代孔夫子是不为过的。
在那样艰苦条件下办学,而且获得成功,现在全国的育才学校都是由草街这个“育才”而来的。纪念馆中随处可见镌刻的陶知行语录,都是感人肺腑的箴言:
“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
“以教人者教己,在劳力上劳心。”
“义则居先利则居后,敬其所长恕其所短。”
“敢探未发明的新理,敢入未开化的边疆。”
“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
陶行知的教育理念之根本就是他的名字所示:知行合一,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历史上由孙中山先生引发的关于“知难行易”、“知易行难”的大讨论,对于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人生是打下烙印的。陶知行也不例外。他的名字也是自己改过的。他提倡教学合一、手脑并用、学习与生活合一。育才教育中有一条“小先生”制度,是让大孩子教小孩子,让学生自己管理自己,在互动中学习知识、锻炼能力、养成互助精神。在独生子女占大多数的今天,“小先生”模式倒是应该在学校里提倡、普及。
“育才二十三常能”今天看来也很有趣,其中初级十六常能包括:1.会当书记;2.会说国语;3.会参加开会;4.会应对进退;5.会做“小先生”;6.会管理账目;7.会管理图书;8.会查字典;9.会烧饭菜;10.会洗补衣服;11.会种园;12.会布置;13.会修理;14.会游泳;15.会急救;16.会唱歌。
高级七常能包括:1.会开汽车;2.会打字;3.会速记;4.会接电;5.会担任翻译;6.会临时演讲;7.会领导工作。
这“二十三常能”明显带着时代特色,像“会接电”,一定是战时常常停电、断电,所以才要学会的本领,今天别说孩子,就是成人,大多数也只会找物业了。但是可以看出,陶行知教育理念是与生活实践紧密相连的。现在学“奥数”的孩子不少,自己会洗袜子的恐怕不多。
陶行知推行大众教育,其深层的教育理念却非常“精英”,比如“育才三方针”,就体现着非常科学、非常先进、即便在今天亦不过时的教育理念:
一是“迷”,“根据孩子们不断的着迷于某种特殊活动的天性,透过特殊的环境、设备和方法,我们培养并引导他们成长,踏进未知之门。”
二是“悟”,“根据孩子们一般的智力,透过启发性的普遍教育,我们培养和指导他们对特殊活动取得更深的了解,对人生各方面的关系和宇宙人类历史的发展取得更广的认识。”
三是“爱”,“根据孩子们愿意帮助别人的倾向,透过集体生活,我们培养和引导他们对民族人类产生更高的自觉之爱。”
而“三方针”最终指向仍然是“向着创造生活前进”。
以前我对陶行知了解甚少,一般是看现代文学相关史料中、在作家回忆、传记中,瞥见他匆匆而过的身影,有时见他在募捐筹款,有时见他带着学生在公众集会上唱歌、宣传,有时见他奔走于山城重庆高高低低的路上,为延聘教师或请名作家到学校演讲——当时初登文坛的作家路翎就在育才学校当过老师……但不知道他曾留学美国,与宋子文同学,与胡适同是美国实证主义哲学家杜威的得意门生。1919年杜威来华,他与胡适陪同在老师左右、做翻译。从杜威那里胡适学到的是“疑”,不盲从“主义”,凡事须实验证明;陶行知学得了凡事实践的理念,“行是知之始”,使他的大众教育面向生活实践。他的老师杜威曾这样夸奖他的学生:“陶博士致力于中国大众教育建设的功勋和贡献是无与伦比的。我们后死者必定永远纪念他,并贯彻他的事业。”
1947年陶行知积劳成疾,在盛年去世。想他出身贫寒,知道平民百姓受教育的艰难而致力于大众教育。早年,他在金陵大学毕业论文中就写道:“人民贫,非教育莫与富之;人民愚,非教育莫与智之;党见,非教育不除……”他选择了与同学胡适、宋子文这样政、学精英不同的路。陶行知深知,欲救中国,必救农民,必兴教育。他发愿要排除一切困难,筹措一百万元基金,征集一百万位有志之士,提倡一百万所学校,改造一百万个乡村。他为了建立一支合格的乡村师资队伍,1926年与东南大学教授赵叔愚等人一起,在南京远郊偏僻荒凉的晓庄,筹建乡村师范学校——就是后来驰名中外的晓庄师范,陶行知亲自担任校长。1932年,陶行知总结晓庄师范的经验,在上海创办了上海工学团。工学团是一个社会教育组织,它既是学校,又是工厂,也是一个小社会。招收当地农民子弟入团,上午学习,下午劳动,晚上由小团员请当地农友到工学团办的茶园里谈论天下大事,或由团员讲故事,当小先生。后来这种“即知即传”的小先生制在全国的二十多个省市中广泛推行,在普及教育和扫除文盲运动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当时,印度的圣雄甘地非常认同陶知行的大众教育理念,认为对于印度是“极有用的”。
从晓庄到工学团,再到育才,是陶行知“行”过的道路——为实现中国教育的普及化和近代化开拓新路。他有言曰:“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他的确做了大事。
陶行知逝世,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都有极高评价。郭沫若书以“大哉陶子,陶子陶子;陶子以前,无一陶子;陶子以后,万亿陶子;大哉陶子,陶子陶子。”循环往复,大有“夫复何言”之慨。
现在,“万亿陶子”不知有没有;教育产业化了,亿万富翁肯定有了。当然也有捐资办学、资助贫困生的善举。问题是教育的理念。毛主席当年号召“开门办学”,“学工,学农,学军”,其理念似有陶子之遗风,但实际情况却是变相劳改和对知识的轻贱。
参观陶行知纪念馆的人不多,寂静中感慨先贤开创事业之不易,看那一池大如盖的莲叶边沿默默地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