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罹难,在中国,自古以降屡见不鲜。进入20世纪,若干文人于政治风涛中辗转颠簸之境况,其惨烈,其荒诞,真也“蔚为大观”。《新文学史料》编辑部编选了一本亲历者回忆,书名《历史风涛中的文人们》,虽然都是旧文旧事,仍有颇多读者关注,还上了三联书店排行榜。
建国以来最著名的风涛文人是胡风、丁玲,都是毛主席“御批”的“钦犯”。挨批、下狱、流放,千夫所指,做了二十几年“贱民”,最终捱到平反昭雪那一天。毕竟都是在历史中摸爬滚打过的大人物,有足够强大的精神世界,虽然晚年胡风精神状况不稳定,总算没有被摧毁,笑到了最后。
比较惨的,除了死掉的,是活着却被政治重压压得变了形。比如“胡风集团”中的路翎,当年丰神俊朗、才华横溢,堪比今日的韩寒;到了平反之时,却已神志昏昏,聪明尽去,木呆呆的,见了老朋友也无悲无喜,当年批判他的人来道歉,他也直愣愣瞪大眼睛,一句话说不出。只是,据他妻子说,有时他在家里坐着坐着忽然起身,到外边什么地方大吼几声,再回来,说是有一股“气”堵在心口,要是憋着不吼出来,他会感到窒息难受,坐立不安。路翎死于1994年。晚年他似乎渐渐明白了他的作家本分,握笔疾书写了十年,写了许多。但价值如何?人们叹息。他的老友、难友,诗人绿原满怀哀矜悲怆,努力从那几百万字的书稿中辨识着那被毁伤了的天才的灵感……什么是悲剧?鲁迅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如今书市上流布的路翎作品,还都是他二三十来岁时写的。
有受难者,就有帮凶和犹大。历史大戏即使有总导演安排,各种角色,还是各人扮各人的。舒芜,当年与路翎一个长于理论,一个擅做小说,是胡风最为看中的、爱护提携的两个人。舒芜才华天分之高,使他如同美人之“天生丽质难自弃”,在新中国蒸蒸日上的景况中,一定得逃离胡风这条雨打风吹、即将沉没的破船,搭上时代的列车。于是他成为倒戈者,被旧朋友目为“犹大”,呼为“无耻”以代其名。舒芜晚年回归五四,妙手著文,研究周作人颇有心得;反思过去,据说忏悔不够彻底,有推脱责任之嫌。90年代我随也是胡风分子的诗人牛汉先生组稿到他家,他家光线暗,一个黄胖老头儿的样子,说话带口音,好像急于讨论问题,没有太多寒暄客气。印象深的是他问我们怎么看王朔现象——现在想来,他依然是与时俱进人物。
风涛中,周扬、林默涵算是元帅麾下的大将,一生角色定位于文化官员。批倒了胡风、丁玲,周扬们在“文革”中也纷纷落马。复出后,周扬见冯雪峰道歉,见胡风道歉,会上会下道了不少歉。不知为何,据说他独不向丁玲道歉。后来,80年代文坛几番风雨,这二位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让人不禁感慨历史风云变幻之诡谲。而80年代末林默涵在《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一文的最后,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做错了什么事,一定认错、改正,但我决不向任何人忏悔,因为我从来是根据自己的认识,根据当时认为符合党的利益和需要去做工作的,不是违心的……与周扬不同,这也是一种回望历史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