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短促和物质的东西必然消灭的问题上,伦理道德哲学家总是找到他们最恰当的主题:“时间,它把种种古物变得废旧不堪,有一种使一切都化为尘土的本领。”再没有比那些由风琴奏出歌咏人类及其创造不能永存的悲歌的强者更为动人的了。我们这些以书籍为独特手段研究人类的人,满怀忧郁地思虑着文学宝藏的毁灭。我们想到柏拉图以前的哲学家,他们的作品仅留下片言只语。我们想到萨福的诗歌,它们几乎完全从我们的知识中抹掉了。我们想到萨提尔传奇[1]失传的片断,以及其他从前一度存在,现在已归于消灭的许多宝贵的篇章。我们抱怨时间在历史记载上挖穿的空洞,痛惜数不清的亡佚的文献损失。至于全部毁掉了的建筑、绘画、雕像,以及全部文明积累起来的证物,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不属于我们的文学领域,倘若它们是属于文学的,那未免太多了,连大致列个目录也不可能。
但因为人们一定想过和在某种程度上感觉过,就一定永远继续那么想和感觉下去,倒也不然。似乎在今后的两三百年内完全可能,我们的后代会渐渐转变悲哀的感情,不是抱怨种种东西的脆弱性,倒是抱怨它们惊人的耐久和结实。他们感到自己会被多年不可忍受的积累所窒息。不过如今的人却深深被物质可灭的感觉所动,他们早已开始采取大规模的预防措施尽力保存种种文物。由于看到古籍被我们祖宗的疏忽大意所糟蹋,我们正在努力确保我们的子孙在他们要写历史的时候,不致缺乏文献。所有的一切都系统地分类编目,破旧的则小心地做了修补,恢复起来又能保存下去;新的则加以保藏,防止它们腐朽。
走马看花地参观一次世界大图书馆之一的书库,是一种不能不对令人惊异的物质不灭现象进行深思的经验。不久以前我考察了一次新建的牛津大学博德莱图书馆[2]的地下书库,图书馆的藏书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来。这个地下书库在一个大四方院下面的北半部展开,在这个四方院的中心矗立着拉德克利夫堂[3]。地下室有两层,用不渗水的混凝土隔开;没有老式地窖内带有泥泞味的湿气和粘土;在这个文字的墓穴里,巨大的通风管吹出干热的烈风,使这个地方如同中亚细亚的沙漠一样温暖,东西不易腐烂。书籍放在金属套子里,这些特别的套子可以在铁轨上顺利地离开或回归原位。套子的排列是这么巧妙,三分之二的可用空间都可以完全塞满书。今后二十年左右,假如现有的地下室不能再容纳新书,在摄影机的对面将再修一个新的地下书库。要是它再放满了——那是现在半个世纪以后的事了——怎么办呢?我们只好耸耸肩膀。在我们之后也许是毁灭世界的洪水。不过让我们希望1970年博德莱的馆员们有勇气对“付之一炬”这个决定加以修正。付之一炬!这是对一个无法忍受的问题的令人满意的解决办法。
将物品精心保存就必须相应地有将它们精心合宜地毁灭的办法,要不然世界将被成堆的古物所淹没。猪、兔、水田芹在最初引进到新西兰时成了把整个乡村变为荒原的威胁,因为没有任何生态平衡的毁灭力量制止它们无限繁殖。同样,只要事物一旦超越自然衰亡的规律,到头来都会把我们葬送,除非我们有条不紊地消灭这种讨厌的东西。那种要把纳特·戈尔德[4]的每部小说,《可笑的奇迹》[5]的每一期统统作为历史文献保持下来的主张——是并不稳妥的。要是一个问题的文献多如牛毛,那就简直没法写历史。用李顿·斯特莱彻[6]的妙语说:“因为无知是历史学家首要的前提——无知使问题简化和清楚,既选择又删削,用的是连最高超的艺术都达不到的不露声色的完美意识。”没有人想对过去的事情无所不知——毫不相干的材料以及重要的事实都在内;或者这么说吧,无论如何人不应有无所不知的想法。那些渴望掌握事实和无用的信息而执迷不悟的人,是一种罪过的可怜牺牲品,这种罪过跟贪婪和酗酒应同样受到责备。
跟这一明智的毁灭程序并行不悖的是必须对剩下的书籍加以精密的分类。如用威尔斯[7]君的视野阔大、内涵丰富的话说,“未来的世界性国家的科学研究与文献记录组织,若跟今天的这类组织比较,则犹如远洋轮旁出土的赫里奥利西克时期[8]”某个流浪者的独木舟。随着书籍与报刊的不加选择,漫无止境的成倍增加,我们的文献保存组织将愈来愈陈旧古老。任何一定项目的有用的信息分散得如此之广,或可能隐藏在如此默默无闻的地方,结果学生常常对他应该学习什么或在哪儿学习感到茫然。如果未来几代的科学研究工作者要想充分运用人类已经取得的知识,那么一项国际性的分类编目工作必须在不远的将来进行。
但这一建设性的劳动若跟光荣的毁灭工作相比将是漫长和平淡乏味的。一当图书馆进行周期性清理的时候,燃烧纸张形成的大火将延续好几天以至几个星期。唯一的危险,呜呼!那也是非常实际的危险,乃是图书馆馆员是否能正确地清除恶劣的图书。我们全都知道图书馆馆员是怎么回事;不仅图书馆员,也有批评家,文人,普遍的公众——人人,事实上除开我们自己[9]——我们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知道他们:从未有过比他们的趣味更糟糕的一辈人!毫无疑问要建立各种审查图书的委员会,权威性地宣布某些图书无害,有些则加以谴责。这将是一场规模宏大的霍桑顿竞赛[10]。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我点燃起来的巨大的烟火失去了它们在我的想象里的许多光彩。
注释
[1]萨提尔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上体为人,下体为羊。罗马作家盖乌斯·彼得罗尼乌斯曾作《萨提尔传奇》,以散文为主,穿插诗歌。
[2]博德莱图书馆原由格罗富斯特公爵创建于1445年,1597年由托马斯·博德莱爵士(1545-1613)重建,附属牛津大学,1602年开放。按1511年通过的版权法,凡英国出版的新书,如该馆要求,都要赠送给它一册。除图书外,博德莱图书馆也保存许多珍贵的手稿。
[3]拉德克利夫指英王威廉第三与安妮女王的私人医生约翰·拉德克利夫(1650-1714),毕生支持慈善与文教事业,牛津大学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图书馆、天文台等。拉德克利夫堂是一座藏书楼。
[4]即纳塞尼尔·戈尔德(1857-1919),英国通俗小说家,一生先后写作130部小说。
[5]一种通俗幽默杂志。
[6]李顿·斯特莱彻(1880-1932),英国传记作家。
[7]赫伯特·乔治·威尔斯(1866-1946),英国著名小说家,尤以科幻小说创作闻名于世。对未来世界颇多幻想。
[8]史前人类崇拜巨石与太阳的时期。
[9]见本文第一段。
[10]霍桑顿是苏格兰爱丁堡东南的一个小城,为诗人威廉·德鲁蒙德(1585-1649)的故乡,以景色优美著称。在英国每年常举行民间歌手的歌唱比赛。霍桑顿竞赛或指在霍桑顿举行的这种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