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不会改变,或者说因为历史太短,以致任何改变都看不出来。文学艺术最早为人所知的样本现在依然可以理解。我们能够领会它们全部,也能认识到它们当中有些作品卓绝的艺术价值,这一事实充分证明不仅仅人的情感直觉,而且他的理智和想象力在遥远的古代是明显地跟今天相同的。在造型艺术内只有法则、形式,一些非主要的东西是可以改变的,作为本质的情感、灵智和想象则是不变的。
生活艺术跟造型艺术的道理一个样。习俗,传统,偏见,理想,信念,道德体系,良好的行为规范等等,按照地理历史条件而发生变异,把人的本能、情感和愿望等等不变的原料塑造成种种模式。这是一种坚硬的难以对付的原料——与其说是印度的青铜,不如说是埃及的花岗石。雕刻拉美西斯二世[1]巨大塑像的艺术家们可能本来希望把法老表现为用一条腿站立,在头上有四只或六只手挥舞的样子,如印度人至今刻画的舞蹈着的克里希纳[2]。但即使有世间最良好的意愿,他们也无法勉强用花岗石雕出这个样子来。相似的是,那些我们称之为社会生活艺术家的人,如政治家、道德家、宗教的创立者,常常想把人性塑造成超人式的完美无缺,但是结果证明由于原料太顽固不化,他们没有办法;他们不得不满足于对祖先留给他们的模式仅仅作一点比较小的改进。在任何一定的历史时刻,人类的行为总是以原始的本能为一方和不可达到的理想为另一方的折中产物(这是法律和习俗从外部,对宗教或哲学种种荒诞的学说的信念从内部强加于人的)——用雕塑的比喻说,是一块未经加工的石头和多只手臂正在起舞的克里希纳之间的折中物。
像一切其他重要的人类活动一样,爱是不变的热情,本能和欲望的产品(不变,是就人类作为群体而言,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差异在数量和质量上是很大的),也是时间和地点形成的条件;或某些大人物专断的命令所产生的法律、习俗、信仰、理想强加于一个或多或少自愿接受的社会的产物。爱的历史,如果曾经有人写出来过(很可能某个有学问的德国人是写过的,而且有多卷,但可惜我没有读过),将会像当代的艺术史一样——成为此起彼伏的风格啊,流派啊,影响啊,革命啊,技术发现啊,等等的纪录。爱的心理和生理的材料保持不变,但每个时代用不同的方式处理它就好像每个时代把它固定的棉布、丝绸、亚麻布剪裁成不同式样的衣服一般。作为说明我可以提一下,根据种种记载,同性恋的时尚在希腊世界似乎是相当普遍的。普卢塔克[3]把这种恋爱模式的开端归因于在古希腊罗马的体育学校实行裸体的习惯(按修昔底德[4]的意见,兴起于五世纪)所致。但是不管它的起源如何,毫无疑问的是这种特殊的爱的方式在天生一点也不倾向于同性恋的人民中间广为流传。习俗与公众舆论把爱的材料塑造成种种后代决意称之为“不自然”的形式。这种恋爱方式,在紧接着大战后[5]的年代里于欧洲再度兴起是令人注目的。在同性恋再度兴起的决定性原因当中,一个未来的普卢塔克无疑是会把普鲁斯特[6]与纪德[7]的作品的影响算进去的。
如今的恋爱方式不像衣服的式样那么受到限定和普遍,好像我们的时代是犹豫不决地徘徊在有衬架支持的女裙与裙部狭窄的裙子、大脚管短裤和牛津式长裤[8]之间。两种明显而敌对的恋爱观点共存在男女的心目中,两套积习、理想、公众意见在争夺爱的心理和生理材料的造型权利。一个是从结合基督教理想和浪漫主义,由十九世纪发展起来的观念,另一个则是当代青年以现代心理学提供的材料进行制作,正在形成过程中的还相当稚嫩而不活跃的观点。那给予第一个积习以积极的力量,同时促使它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对爱的实践加以限制的舆论、习俗、理想和偏见,早已在青年心目中被战争造成的震撼粗暴地粉碎了,丧失了它们的大部分力量。如通常发生的情况那样,实践总是先于理论,爱的新观念被召来为战后存在的方式辩护。在站稳脚跟后,新观念于是在最年轻的一代中间成为新的行为的原因,而不是对战时的一代来说,成为战时行为既成事实的一种解释。
让我们来尝试分析一下这两种共存和矛盾的爱情观点吧。那较老的观念,如我说过的,是基督教与浪漫主义的产物——一种奇异的矛盾体,也是对情爱的禁欲主义恐惧和浪漫主义膜拜的混合物。它的理想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圣·保罗勉强地对谈情说爱的人所作的让步——是诗歌与戏剧的主题最喜欢写的那类极为专一的热情之一,它使这个理想显得圣洁而地久天长。这一理想在罗伯特·勃朗宁的诗作中得到非常有特色的表现。勃朗宁既是一位深深崇拜热情的英国教徒,又是一个极为可敬的叛逆者。为热情而崇拜热情的创始者是卢梭。在他之前,强烈的热情,如帕里斯对海伦[9],黛多对伊尼阿斯[10],保罗与佛兰采斯加[11]相互之间的恋情,被人们看作灾难性的淫行而不是看作值得羡慕的灵魂状态。卢梭,所有的英国和法国浪漫派诗人都追随他,把在中世纪曾有过的强烈热情——一种疯狂的占有——变成一种神圣的心醉神迷的感情,从一种病态提高为爱情的唯一真实而自然的形式。十九世纪的爱情观念这样一来就是双重神秘的,含有基督教苦行主义和圣礼主义[12]中所含的神秘主义,以及对大自然的浪漫主义的神秘主义观点。它根据其神圣性和自然性宣布它是绝对正确的。
如果现在有一件已由历史和心理学探讨得十分清楚的事情,那么这件事就是在爱情中既没有“神圣”也没有“自然”的形式。无数的神制裁,禁止数不清的种种性行为,无数的哲学家和诗人鼓吹回到种种不同的“自然”去。每一种爱的行为方式,从贞洁自守到一夫一妻,从私交以至最难以相信的“变态”,都可以在动物和人类当中发现。在任何一定的人类社会中,任何一定的时候,爱,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是性的不变的本能与生理材料和当地的道德、习俗,与宗教、法律、偏见和理想相互作用的结果。这些习俗、宗教的说法和理想的持久程度是跟它们在一定的时间地点条件下的社会效用成比例的。
二十世纪的爱情新观念则是现实主义的。它承认爱的多样性,这不仅存在于各个时代的社会大众中,而且也存在于不同的个人身上,包括当代人,按照与生俱来的本能的不同配料和他所受的教养而各异。新的一代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大写的爱情这回事,上世纪基督教浪漫派所认为独一无二的爱的自然形态,事实上只不过是由特定时间的特殊条件所产生的无数可能的爱的方式之一。心理分析告诉我们,所有的性行为方式,此前被看作是邪恶、变态、不自然的,在统计资料上却是正常的(正常性纯粹是一个统计学问题)。通常称之为正常的爱情决不是一种自发的、本能的行为方式,而必须通过教育才能做到。年轻人在养成了自由地或多多少少科学地谈论性问题的习惯之后,他们就不再以颇为有罪的刺激感和羞耻的兴奋感看待爱情,而这是上一代人对这个话题的正常反应。不仅如此,实行节制生育,通过消除社会灾难性后果从而也消除了在大胆的爱情上的大部分有罪感,传统上却认为那是它所固有的。先认识果实再识别树木:没有果实的地方显然也没有果树。爱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一种神秘可怕的事情,而成为一种完全正常的,几乎是平凡的活动——那对许多青年来说,特别是在美国,其性质跟打网球、交际舞一样,是一种运动,一种娱乐,一种消遣。对那些持这种爱情观念的人,自由与容忍是首先的要求。一个反对旧有的禁忌和约束的攻势正在到处进行。
这就是今天互相对立的两种恋爱观。哪一种更好呢,不必擅自加以判断,我愿意满足于指出双方的不足。旧的观念就它迄今使许多人(因为他们先天和后天的求爱方式不符合基督教浪漫主义模式,而这种模式又被认为是唯一有资格称为爱情的)遭受种种不必要和不应遭受的苦难来说,它是不良的。新的观念,照我看,就它把爱情看得太容易太轻率而言,也是不良的。把爱情当作一种娱乐来看对不对?最权威的意见肯定是彭斯[13]的:
我把罪孽的分量搁置一边,
冒着掩盖的危险;
但是啊!这样做使内心的一切僵化
把感情变为化石。
事情的可怕莫过于一种冷漠的、缺乏热情的放纵。爱情,如果过于轻率,那肯定是冷淡而不热烈的。如同帕斯卡尔[14]指出的,有太多的自由不好。爱情是两种对立的力量的产物——一种是本能的冲动,还有一种是通过由哲学和宗教学说加以辨明的伦理责任作用于个人的社会抗拒力。如果由于这些学说被摧毁了,抗拒力挪开了,那么冲动因为目标落空而浪费;既然爱情只是两种矛盾冲突的产物,没有对立面也就无从产生。二十世纪正在以新的形式重复十九世纪浪漫派的错误。浪漫派追随卢梭的臆想,认为只有排他的爱情才是爱的自然形态,正好像道德与理性才是人类行为的“自然”形态。消灭掉教士和国王,人类将永远快乐幸福,可怜的雪莱对这种明显可知的胡说的信念至死不移。他也相信那种作为补充的不合逻辑的推论,那就是要让伟大的爱情在全世界普及,只要消灭社会的束缚就行。像缪塞们和桑们[15]一样,他没有看到伟大的爱情是由跟性冲动对立的种种约束产生的,正如同深沉的湖泊是由阻碍湖水流动的堤坝,飞机的飞行是由阻止它的引擎推动它前进的空气产生的一样。在真空内不存在空气的阻力;但也恰恰是这个缘故飞机无法离开地面,甚至根本不能移动。要是没有心理或外界的约束,伟大的爱情就无法生存,而必须人为地培养它,如缪塞与乔治·桑的培育那样——但是他们在威尼斯的一段故事又造成了多么痛苦与奇特的结局,只是把事情弄得十分明显地荒唐。
“我恋爱而且愿意苍白;我恋爱而且愿意受难,”缪塞,带着他通常的歇斯底里受虐狂强调说。我们年轻的同时代人可不愿受难或变得苍白;相反,他们倒是非常坚决地极为愿意面色红润,享受人生。但是过多的享受把“难得的欢乐的妙处弄得索然寡味”。无限制的放纵不仅仅摧折热情,到头来甚至也破坏乐趣。过度的自由跟过度的约束同样摧残性命。目前的求爱方式可能是不久长的,因为在心理上过于轻易得来的爱情是沉闷乏味的。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法国人明白的意见。他们对由于拿破仑的剧变而产生的性放纵感到厌烦,在路易·菲利浦[16]统治下又回到了几乎严格的英国方式(这是就中上层阶级而言)。我们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会出现一个类似的反作用。有什么新的或卷土重来的说法足以造成那些内在的约束呢?没有那些约束性的冲动是无法转变成爱情的。基督教的道德和禁欲主义的理想无疑会继续发挥它们的作用,但是肯定也会同样有其他的道德与理想。比如戴·赫·劳伦斯[17]的新自然说(新是指它的表现形式,但内容无疑是旧的),照我看,可能是会富有成果的。他构筑的“自然的爱”是一种自觉的、高扬的激情,明显比浪漫派的“自然的爱情”较少受人摆布的人为因素,在浪漫派的概念中柏拉图主义[18]与基督教的因素是主要的。劳伦斯对性冲动予以的约束,使它转变为爱情,那不是宗教的精神约束。它们是属于一种根本性质的而不是人为性质的制约——是感情的而不是理智的。冲动应受到约束,要不然就将表现为乱交,而乱交则“使内心的一切僵化,把感情变为化石”。这一制约如同冲动一样也是肉体性质的。劳伦斯所提出的冲突存在于人的一部分与作为有机的整体的人之间。它不自称,如浪漫派和基督教的冲突自称的那样,是“低级的自我”与某种超验的“绝对”之间的斗争。对浪漫派与基督教所谓的斗争,哲学唯一能介绍给我们的是绝对不可知,因此,照我们的意见,也是不存在的。劳伦斯所指的冲突只声称,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它是发生在人的或多或少已知和有限的世界内的一种心理冲突。这一学说对于过去的内心约束那一套办法有好几个优点。它不主张存在任何超验的非人的实体。这将是一个日益受到赞赏的优点,如同康德和尼采对宗教批判的重大意义日益得到广泛的认识一样。人们将不再对不可知的绝对观念感兴趣,但他们对他们自己的肉体永远也不会丧失兴趣。确实,那“作为有机整体”的人,为了他的利益,性冲动得到制约而转变成爱情,严格地说,是个虚构的抽象人物。他是由许多要素组成的,如我们一样——个别的细胞,器官,一组组器官,食,色,权力欲,群氓性,等等,对于他的多方面活动,我们的意识(大写的灵魂)只不过非常不完全地或间接地有所知觉——我们处在一个并不知道我们的人格作为一个整体的性质的地位。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冒险提出一种假设,创造一个抽象的人物,称之为“具有人格的人”[19],希望情况不会证明我们的假设成为无可救药的错误而把我们毁了。但神话归神话,“具有人格的人”还是比上帝可取。我们至少知道一点有关“人格人”的情况,而对上帝我们一无所知。由于一无所知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编造,倘若人们总是根据已知的人而不是离奇地想象出来的神的利益去解决爱的问题,那么“为了天国而制造太监”,“迫害罪人”,“烧死,监禁违反自然爱情的异端分子”,“格伦迪主义[20]”,“康姆斯托克[21]现象”就要少些,与此同时,污浊的唐·璜主义,在基督教体制下成为放荡纵欲者的特征,丑恶得离奇与过了头的做爱行为也会少些。由于对陈旧荒谬的说法做出否定反应,年轻人冲向天平的另一端是同样的荒谬。一种恶劣而不体面的现实主义并不能抗拒性的冲动,后者如今毫无目的地让自己耗损,不能产生爱情,从长远来说,甚至也不能产生乐趣,不能提高生命的活力,加速加深生命的节奏。只有一种新的自然学说,在现代如布莱克、彭斯、劳伦斯所界定的一种非超验的现实主义的(相对来说)人,生命,人格人的学说,照我看,才能为现代青年提供内在的抗拒力。要把性冲动变为爱,它是必要的,为他们提供一种形式,能得到后尼采时代的青年的尊重。通过这样一个观念,或许可以创造出一种爱的新方式,一种比自远古和异教的古代以来,在人类中存在的更美丽,更便利,更健康,更优雅的方式。
注释
[1]拉美西斯二世(约前1303——前1213),古埃及法老(国王)。
[2]印度教三大神之一。
[3]普卢塔克(约46——约125),罗马帝国时期希腊传记作家,伦理学家。
[4]修昔底德(约前460——前395),古希腊历史学家、哲学家。
[5]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6]其小说代表作《追忆逝水年华》有一些同性恋描写。
[7]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小说家,作品中有一些同性恋主题。
[8]一种宽大的裤子。
[9]古希腊诗人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中所描写的恋人。
[10]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阿特》中所描写的恋人。
[11]意大利诗人但丁的长诗《神曲》中所描写的恋人。
[12]圣礼主义指重视基督教的洗礼、圣餐、忏悔、临终涂油等仪式的观点。
[13]罗伯特·彭斯(1759-1796),苏格兰伟大诗人。
[14]布莱斯·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思想家和数学家。
[15]阿尔弗雷德·缪塞(1810-1857),法国浪漫派诗人;乔治·桑(1804-1876),法国浪漫派女小说家。他们曾相爱,但终于分手。缪塞和乔治·桑于1833至1834年曾在意大利逗留。
[16]路易·菲利浦(1773-1850),法国1830年革命后取代波旁王朝的奥尔良王朝的君主。
[17]参阅本书《回忆劳伦斯》一文。
[18]指纯粹的精神恋爱。
[19]作者这个术语是和“人格神”相对的,人格不是我们通常所指的品格。
[20]格伦迪太太为英剧作家托马斯·莫顿1798年所作剧本《加紧耕耘》中一个群众口中经常提到但又没有出现的人物,代表英国社会传统的礼仪风俗,引申为保守势力。
[21]指安东尼·康姆斯托克,见《娱乐》一文所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