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车轮,摧枯拉朽地滚过战火煨热的土地……
从无边无际的旷野上,从粗陋的草泥屋村子里,一下子涌出了无数的小车队、担架队,涌出了那么轰烈的勇气和脚步声,向着一个目标、一个方向滚滚而去:支前!向南!从每一个村子里走出的小队伍仿佛是源头的滴水,然后汇成小水流、大水流,在壮阔的土地流淌,在壮阔的土地上画出了无数箭头。
从水沟头镇出发的水流,向临沂,向安丘,向蒙阴,向枣庄方向流去。一路上,小车队是一个纪律严明的集体,一个白天匍匐得没有响动的、草簾子和树枝覆盖了的集体,一支到了夜里变得十分活跃十分欢腾的铁流,每一辆车子的车轴发出了单调但是雄伟的声音,每一辆车子的车底下的小油灯,亮出了萤火般的巨大光海。一支支铁流,就是胜利信心、心怀梦想、一往无前的聚合,组合成天地间古往今来未曾有过的壮丽画面。
塔埠头村本只是个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子,以往总也不见人员熙攘,如今小车队担架队走了之后,几十名青壮劳力远飞了;加上不少十来岁小男孩小女孩跟着去给小车拉车,又远飞了十来个,村子竟有点空荡荡的感觉。这些留下来的不多的人唯有把一根根思绪拧成了一股绳,指向远去的亲人,日日夜夜等候着远方的消息。
生死相守的农村,以往分别相思的机会不多,如今几十户人家品尝了思念的滋味。品味那种剪不断理还乱,无时无刻不在心头纠结的情绪。
荷荷思念她的新婚丈夫小勇,金桂也加入了这个思念行列。自从找海阳扑空之后,她总在思念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海阳开拔到了哪里?两个人常常抱头相拥,呆呆地遥望远方。
小勇,这个塔埠头村小车队的领队,推着一车粮食在崎岖不平的小道上飞步而行。推车推得满身大汗时,他干脆光着膀子,尽管从小到大没有吃过好茶饭,但是胸肌、臂肌优美地凸起。他还有兴头哼哼几句即兴小曲。
后面随行的车手常常提醒他:“喂,小勇,悠着点,后面跟不上。”
忽然出了警报,后面有辆车子折断了车轴,整个小队停了下来。
小勇还是修车能手,在月光下,在许多盏小油灯照耀下,大家把粮食卸下来后,小勇开始换车轴,车轴换好了,重新装上粮袋,继续前行。
一般情况下,敌人飞机只在白天出动,那时小车队早盖了树枝和草簾子,车手正在入梦呢!精力旺盛的小勇常常趁着空闲,躲在树枝下看他的《水浒》。
人们并不害怕敌机,敌机找不到目标时,飞得低低的,往地面扫射几梭机关枪,投几枚炸弹,很是无趣。那机枪扫射了别处的灌木丛,炸弹在几处可疑的地方炸起土尘和硝烟。支持不了多久,就飞走了。
起初人们很惊惧,那家伙幽灵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看多几回也习惯了,酣睡刚醒的人还问:“敌机来过吗?我好像听见蚊子在耳边叫过。”
有人答:“来过来过,这回让你睡了个好觉,下回不便宜你了。”
“好嘛,它飞一趟要烧多少油呀,也不心疼。”
可是有一回月光特别好,照得地上明晃晃的,敌机居然夜航了,飞到了小车队上空。当时车队正在小路上、大路上、没有路的地方,紧急地赶路呢。前方战事紧,命令的金牌一道道下,要粮食、弹药,所以小车队蜂拥地往前赶路。
偏偏这时候,敌机出动了,这是罕见的情形。几个盘旋,几个俯冲,机枪、炸弹一齐往下倾泻。众多的小车队立刻分散隐蔽,旷野一片朦胧一片沉寂。骤见在不远处,有人打信号弹指示着飞机轰炸。
“特务!”
“抓特务!”
人们大声吆喝着,追赶着,愤怒着。
敌机低得快要触到树梢,一连串的扫射,一连串的投弹,很快有了中弹的呻吟,小车也损毁了一片,粮食撒得满天满地。敌机轰炸之后远去了,人们的愤怒都集中到了特务身上。
车手们围堵,敌特借着朦胧的夜色飞快奔跑。敌特有枪,一转身开枪,打伤了几个人。人们尽管愤怒,但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敌特朝塔埠头村小车队方面跑去,那里正好是围堵的缺口。
这时候小勇操起小车上的一条扁担,守候在两株并立的白杨树暗影里,待得敌特气喘喘地奔近时,他跃起,用扁担重重地像长刀一样地向敌特劈去。敌特的肩颈间挨了天崩地裂的一击,手中的手枪甩得很远,躺倒在地上不动了。车手们一齐拥上来,试试他的鼻息,人是打晕了,但还没有死。这个敌特要送部队处理。但他晕死了,人们只好用担架把他抬到小车队的指挥部。
小勇的英勇机智,受到了指挥部的表扬、广大车手的称赞。为此指挥部给他记了功,发了奖金。人们都说,这奖金够购置一头不大不小的毛驴了。
这几个月来,小勇老忆念着瓜棚里的情,老记挂着荷荷的倾心,忘不了那晚的月色和那些绵长的情话。他苦于一时没法报答这一切,这奖金来得恰到好处,他马上委托支前办专设的信使,把奖金带回塔埠头村交荷荷收。她可以用它和人家换工,不用自己像牲口一样拉犁拉耙。这笔奖金够买一头不大不小的毛驴,几个月后长大了,就可以拉犁拉耙了。
信使是一名军人,他到水沟头镇后自会去和斯琴联系的。小勇相信,他的心思很快就会传送到荷荷那里的。
山遥遥水迢迢,小车队听从指挥部调遣,把粮食弹药从甲地到乙地,长途短途地运输。敌机空袭也好,雨雪风霜也好,泥泞崎岖也好,人迹罕至也好,他们都准时应点,不误军情。
人,变得精瘦黝黑,精神却更为旺相。几个月里,原先拉绳的十几岁的少年男女,都识了许多字了,他们都在“行军”空隙间学习认字;小勇的《水浒》少说也翻来倒去读了三遍了。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等故事,起初是小勇讲,后来是新进的徒弟比他讲得更绘声绘色。战斗之旅变成了文化之旅。旅途是困苦的、艰险的,却也不乏欢乐和笑声。
这天,塔埠头村的小车队路过蒙山之麓时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叫:“救命啊!救命啊!”
小勇带着几个人冲过去。那是一对青年男女,女的在高声呼喊,男的匍匐在地上,一脸惊慌。一问,才知道他们原是东北的学生,被国民党军欺骗宣传、裹挟威迫,从营口过海逃到山东地界,然后再也没有人来管他们了。本来他们一起还有不少人,只是他们两个身体孱弱,步履困难,掉队了。行经这山麓之地,男的被一条土灰蛇咬了一口,生命垂危。眼看同伴陷入生命之危,眼看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女的惊惧得呼天抢地。
云彩在天上匆忙地飞,没工夫停下来;远处的群山听不到如此纤弱的呼喊,近处是萧瑟的旷野,一副苍凉的面孔……
时序已到深秋,天气渐冷,蛇类是这一年最后的机会在外觅食了。之后,它们就要进入冬眠了,却在进入冬眠前还要咬人一口。
小勇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对毒蛇咬人事件经历多了,也懂得对付。他利索地给男的脱鞋卷裤,只见被蛇咬伤的部位积泥有一寸厚,散出一阵脚臭。小勇俯身在伤口处吮吸,吸了一口血,吐了,再吸……男的呻吟随之减轻了。他的女伴也早没有了绝命的喊叫,转而是千恩万谢的感激。
小勇大口吮吸了多时,见吸出的血已经变红,便吩咐说:“派个担架,把男的抬到附近村子里去吧!这一带山区村子,都有会治蛇伤的老农民,用草药敷几天,就保命了。”
女的听了,要跪下来朝他叩头,小勇连忙制止了,忙说:“小事,小事,不必谢。”
等担架来了,小勇才看清,这一对男女都很年轻,衣服破烂得好几处布片随风飞舞。男的上了担架,女的随后跟随,脚步踉踉跄跄,身子轻飘起来。他看出他们饿了多日了,体力早就透支了。饥饿的滋味小勇从小时到长大都是体验真切的,他忙从自己的干粮里拿出几张煎饼,追上去塞到女的手里:“但愿你们以后不要再走错路。坚信吧,今后的日子会好的。”
从营口跑到胶东,听信国民党军的宣传,逃亡,逃亡,这不是走错路了吗!年轻人的无知和轻信,叫他们吃够了苦头,尝够了凶险,经历了翻山过海的艰困,几乎走入了绝境。
女的说:“教训深刻!今后我们会有好日子的!再一次感谢恩人。”
小勇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次吮毒救人事件,在小车队里传扬了好多天,大家都夸小勇助人为乐的精神。小勇不在意地说:“嗨嗨,这事要在我们村子,小事一件,值得大家议论吗?”
有人说:“值得。”
有人说:“救人一命是大事,值得说道说道。”
“土灰蛇的毒性大,被咬后,走出十步就会叫人倒下的。”
“谁说不是呢。”
小勇依旧不在意地说:“嗨嗨,这土灰蛇应该到山神庙,咬陆虞候一口才对,咬错人了。”
小车吱呀,车轮飞驰。小车队员们晒黑了,健壮了,心智和品位更高洁了。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进入了冬天。经常遇到大风天,那风像刀子钻进肉里一般;有雨,雨下到地上,很快结冰;飘雪,纷纷扬扬,看着好看,却实在叫人受冻受罪。小车队出发时,人们就带上了冬衣,只是冬衣破旧,在村子里自己的泥屋子里猫着还能对付这冷天,在大寒冷的旷野里就难挡风寒了。
那几天特别冷,小车队避进一个大祠堂。
祠堂里已有一些人在避风寒了。一问才知道是从北方下来,被威迫南迁的学生们。有男有女,有东北的,有济南的……那被蛇咬伤的学生原来就是这一帮人里的,后来走不动,掉队了,才上演了一场被蛇咬的悲喜剧。这些学生男的有穿长衫的,穿西装的、学生短装的;女的有穿旗袍的、大衣的、唐装的,但都已污浊不堪,冷得哆嗦,陷入呵气无法取暖的尴尬。当初,裹胁他们南下的国民党政府的军警,现在都已不见,把他们置于无法生存的境地。他们烧火取暖,木门木窗都早已化成了灰烬;他们白天到地里收拾一些农民没有来得及收获的苞米棒子在火上烤,挖掘一些遗在土里的地瓜充饥;他们咒骂当初胁迫他们南逃的军政大员的不负责任,他们绝望地叫喊世道的沉沦,天地将毁灭。
这个地方离古运河不远,离前线很近,偶尔可以听到密集的大炮轰鸣从远处传来,看到飞天的硝烟和远方的云雾混合在一起。
很久时间没有很好地休息休息了,小车队到了祠堂里反倒觉得舒坦了。他们把草簾子铺在地上,把重载的小车排在一起。这是一所当地大姓的祠堂,国民党军败退时从这里经过,逃命一样很快就离开了,所以祠堂除了一个屋角被炮弹炸塌了,其余地方没有受到大破坏。
小勇细看了一阵,觉得这些学生年龄都比自己大。有一位女学生还怀抱一个婴儿。
小勇和他们攀谈起来:“你们这是去哪里?”
一个长了一把零乱胡子的男生愤恨地说:“我们去地狱。”
有人附和:“我们走在死亡线上了。”
一位抱着婴儿的女学生说:“我死了,我的孩子也活不了。哪里是头啊,都穷途末路了。我们还有更多的同学已经过了长江,有消息说就在溧阳那地方,他们被地霸打死了好几个。走投无路了啊!”
小勇看着这穷困焦虑的一群人,很同情地说:“我劝你们不要再跟国民党军逃难了,不走了!你们听,双方共有100多万军队正在前面激战呢,你们听,炮声虽远,但清晰可闻。战争虽还在进行,但胜负已分;你看我们100多万农民,推着小车,扛着担架,这就是人心所向。为解放军支前就是期盼希望。你们不要再走了,你们是有希望的,有未来的。不要绝望。”
几个人同声共气说:“我们本来就不想走了,我们是被骗的、被迫的。”
“千里长途跋涉,换来的只是空幻和苦难。风寒、饥饿,没有自尊,都是家常便饭。”
“我从沈阳出来后,由营口登船来到这里的。”
“我的故乡在大明湖、千佛山。”
国民党军眼看败退了,诱骗威迫成千上万大学生、高中生大逃亡;那些缺少人生经验的,为此吃尽了苦头。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他们一个一个醒悟过来了。
小车队的人也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一群陌生的人,说不清是同情还是责难。
小车队里有位年龄最长的车手,尽管才40多岁,但在小车队里可以倚老卖老的了,他说:“我们胶东人,过去闯关东,那是真没法活命了,渡了海在营口上岸,舍命闯一闯关东;日本鬼子来了,烧杀抢奸,我们跑反了,躲进深山老林;国民党兵带了还乡团回来了,我们又跑反……你们跑,跑什么呢!”
小勇说:“停下来就好,停下来就好。”
这天在走路的匆忙中,上面突然传来了叫停的命令,小车车轮戛然而止;一会儿又传来就地宿营的命令。就像紧张转动的链子忽然松弛了下来,人们开始无拘无束地说笑和打闹了。
这一天月色真好,虽然不是圆月,但它晶莹无比,在深蓝的天幕衬映下,银白银白,往下界散发透亮透亮的光芒。几位十来岁的少年男女忽然唱起“月光光,照地堂”的儿歌。这引发了大家的思乡情,大家发出不同的感叹道:“我们塔埠头村今夜不知怎样了?这里离家乡有一千多里了吧?日夜赶路,把家乡都淡忘了!”
有人不同意这样说法:“谁说淡忘了?家乡嘛,由小到老,不管我在百里千里之外,绝对是不会淡忘家乡的。我家门口的石榴树,我走的时候挂满了红石榴,比以往哪年都多;我家那条看家的黄狗,也在我们出发那天,一胎生下十只小东西,真热闹。”
也有人说:“你尽说些不着边际的,石榴啊狗崽啊,我日夜记挂家里的是我娘起不来床。我走的那天,她把我叫到炕沿交代我:‘儿啊,你放心走,你什么事都要争在头里不要落后边,为娘争口气。’每想到老娘这话,我就想落泪。”
思乡情绪一上来,大家七嘴八舌都有话说了:
“都有一千多里远了,我们村也有这么圆的月亮吗?”
“有!有!就为我们想家,月亮也要破例把这姣好的月色洒遍塔埠头村。”
“我们常年在村里,只知道十里八乡的事,这次出来支前,眼光也打开了,一千里算什么,一千里一点也不远,月亮的眼光更大,一万里也不远。”
“啊,啊,啊……”
人群欢乐了。人们把双手举向月亮,请它把自己的思念传到千里之外的塔埠头去。
就在大家聚在一起互诉思乡之情时,小勇一个人坐得远远的。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月夜,让他能静下心来,重新品味那瓜棚里的甜蜜,重新回忆瓜棚里荷荷的一言一颦一招一式,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激动。他觉得身体上还留着荷荷的体温和体香,脸颊上还留有她无数的唇印。他记得那一夜,他们都没有合眼,一会儿拥吻一会儿蜜语。人生啊,青春啊,激情啊,那是怎样一个永远记在他生命史上的激情之夜。小勇回忆着,时时会心微笑,他心里在对她说:“荷荷,我外出已经几个月了,总在赶路、急进,但我心里时时闪过你的容颜,时时记着瓜棚里的一切。你给我的,是我永生永世最珍贵的。那明亮月色下的瓜棚,比任何高楼大厦都美丽。”
月亮在天上移动,远处山峦朦朦胧胧,近处偶尔几声虫鸣,一切是那么明媚安宁,人们期望这大地能永远这么安宁。
小车队在静候指挥部的通知,指挥部指到哪里他们就到哪里。在大祠堂里休息是战斗间隙的休息。
不久指挥部传来消息,这附近有一个小镇,兵燹过后,战火南迁,小镇重新复苏了,小车队的人可以轮流去小镇走一走。
小勇到了小镇,只感到比家乡水沟头镇要大一些,砖瓦房也多了许多。青石板路磨了几百年早磨得镜面一般平滑,能照出人影来。小镇没有经过大的战斗,模样没有大改变,恢复也快。那些小店铺商品不多,但人气挺足,熙熙攘攘。
小车队几个月里都在人迹罕至的弯曲土路上驰骋,这会儿到了这个小镇上,觉得新鲜而热闹了,感到了在冬日里的蒸腾的人气。
小勇在街上转了几转,街道很窄,两边的屋檐快要碰到一起了。下雨时,屋檐水都滴在街中心,那里有明显的水滴痕迹。铺面都是木板门,店内点着油灯,幽暗而古老。
小勇一心想给荷荷买件什么东西,他们的婚礼那么寒碜。他看上了一条红头巾,想着要是戴在荷荷头上,一定会十分动人。一问价钱,再摸摸口袋,他只好叹口气作罢。
这时,一对男女从对面过来,看到小勇,女的长长地咦了一声。小勇停下脚步仔细一看,也认出了他们,他也咦了一声。这对男女和一个多月前相比已经模样大变,一个多月前乞丐也似的他们,如今衣着整洁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她认出了他是给她亲人吮过蛇毒的,她马上招呼擦肩而过的小勇:“你是我们的恩人,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他们邀他到附近一所独立的两层洋楼里,一面千恩万谢,一面殷勤斟水。
这个小洋楼是一个小煤矿的办事处。战争来时,它关闭了,工人和办事员走光了;战火远去后,它又复产了,只是招不回原来的工人和办事员。
自从男的蛇伤好了后,他们又流浪了多时才走进这小镇。煤矿正好招办事员,他们诉说了自己流浪的经历,加上有学识,被留了下来。又过了一个来月,他们慢慢从颓伤的暗影里走了出来。他们决定留下了,不走了,他们决定要和这块土地凝结一起了。
他们使人惊奇的遭遇,也使小勇高兴又唏嘘,直到此时他才感到自己真正帮助了他们。
小勇高兴地说:“你们这故事,可以写进新的《水浒》里去了。”
男的说:“治蛇毒那时,我病伤在身,没有看清恩人的模样,失敬啊失敬。当初没有你的救助,我估计已经葬在那异乡的荒地上了。”
女的对男的说:“你要真的不测,我也走不出这绝境。”
小勇淡淡说:“老说那些叫人害怕的话做什么?今天要说充满光明的话了。”
男的赶紧说:“是,是,是!我们一介书生,唯有一腔真诚呈献给今日的生活。”
女的迟疑地说:“不好意思,至今我们不知道如何称呼你呢!”
小勇挥挥手说:“我叫张小勇,家住胶东莱阳县水沟头镇塔埠头村,世代农民。我家门口长有大柳树一棵,比鲁智深倒拔的那棵要粗壮多了。你们呢?”
男的说:“我家住沈阳铁西区,家父是一家小米铺的掌柜。至今战火纷飞,不通音信,不知存亡。每念及此,心火中烧,夜不能寐。我叫贾大山,其实只是一小丘耳。”
贾大山的书生意气,令小勇暗暗失笑,但想到他家沈阳至今还在治疗战争创伤,又令小勇十分担忧。
女的说:“我也来自报家门。”
贾大山打断她说:“我来代你说几句!”又转向小勇说,“她和我相恋多年,不过还未谈婚论嫁。苦命鸳鸯啊。”
女的说:“我自己来说,我叫陈杏娟,沈阳人。听老一辈的人说,我本山东人氏,有一年大旱,没法生存,把树皮草根吃完了,才逃难东北。一路上,一家原本十口人,到了地头只剩下五口。苦挣苦斗,上上辈子才在关东站稳了脚跟。家父后来到铁西区当炉前工,以后又当了炼铁炉的炉长。1945年以后,东北遍地战火,直到解放军对长春、沈阳、锦州围城,大地震动,风云变色。大批的人往关内跑。过去是闯关东,如今是逃关内。那些军警、政府官员,大腹便便的商贾、银行家、地主恶霸望风而逃,他们怕解放军、共产党。家父是产业工人,我们欢迎新曙光还来不及呢,我们为什么要跑?皆因为一是学校名为迁校实为要我们南逃,二是为我这命里注定要给我劫难的贾大山同学,死死苦劝要我和他一起流落。”
贾大山说:“杏娟,你是我命中的吉星,没有你,这会儿的贾大山已是枯骨。你是上帝赐给我的吉星。”
陈杏娟继续说:“这一路上,我们什么苦都吃了,什么惊吓都受了,什么难都经历了。从今天起,我说什么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迎接本来应在沈阳就迎接的新曙光。”
贾大山附和说:“我和你一起留下来,不走了。从今之后,我唯你之命是听便了。”
陈杏娟听后腼腆一笑,接着对小勇说:“小勇同志,容我叫你一声同志,你听我们这些八卦故事心烦了吧?”
小勇说:“哪里哪里,我现在才真正认识了你们。”
陈杏娟附在贾大山耳边嘀咕了一会儿,贾大山开口说话了:“小勇同志,小勇兄弟,我俩本想请你吃餐饭,这小镇上倒有几家饭店开张了,据说还算货真价实。只是我们现在囊中羞涩,能力不及……”
陈杏娟用手推了他一下,苦笑道:“怎么这样说话?”
贾大山坦白地说:“小勇已是我们的亲人,什么事不能告诉他?我们就是囊中羞涩嘛!”
陈杏娟笑着说:“这样,这小镇上的零吃琳琅满目,品种多样,有面有饺子有粥品,我们想请你吃碗肉丝面,这是我们最大的能力所及了。”
小勇一听,忙站起来告别:“不了不了,我还有点事要办。请客的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贾大山尴尬地说:“我们这不是在下逐客令了?”
陈杏娟想拦也拦不住。
小勇很快走回街上。他又到小店铺里看了一眼那方红头巾,很留恋那红头巾,心里苦苦地说:“荷荷,我囊中羞涩啊,以后,以后……”
这天傍晚,指挥部派人赶到那个祠堂里,十万火急地通知小勇,准备出发。指挥部要抽调几名小车队里的青壮车手,组织一个突击队,须漏夜卸下车上的物品,赶到某个地方装上炸药包、手榴弹、炮弹……十万火急地要送到碾庄附近的某个地方。前线战斗残酷、激烈,战士们等着这些东西。
小勇二话没说,在同伴们的帮助下卸了粮食,空车出发,临走他没有忘记把那条扁担绑在小车上。
同村的车手们见状,奇怪地问:“人家要的是把炸药、炮弹、手榴弹送上火线,你还带条扁担去干什么?”
小勇说:“真上了火线,这扁担也许有用,或许还能劈倒他几个国民党败兵呢!”
人们都记得那晚他抓敌特的事,都改口说:“对,再劈倒他几个。”
碾庄过去是个不为人知的小村子,由于黄伯韬在那里死守了许多天,打了不少恶仗、硬仗、大仗,碾庄出名了。提到碾庄,小车队的人很多都知道。
人们骂道:“黄伯韬这小子,听说是广东仔,广东也有他这么坏的呀!”
“他又不是蒋介石的嫡系,在光头眼里他不过是个杂牌,他起什么劲?变成了厕所里的石头。”
小勇没有工夫多说,只说:“我们这回去多送炸药包、炮弹、手榴弹,不是就叫他清醒清醒嘛!这个任务,我乐意。乡亲们,再见了,再见!”
小勇精气神很足,说话底气大,走路带阵风,他推着小车跟着一位参谋走了。走到门口,他还转过身来给大家伙招招手,说:“我会给我们塔埠头小车队争气的,我会给荷荷争气的……”
由于走得急,他的后半句话是从门外传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