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得每一次放牛的情景,我只记得每天早上起来,我就主动叫父亲去牛栏把牛解开,然后牵着牛去吃草。
路边、河边是我和大水牛每天都出现的地方。我渐渐知道牛喜欢吃什么草,不喜欢吃什么草。我渐渐喜欢上了牛吃过的草留下的芬芳,直到三十年后的现在,看到苍翠小草,都觉得那应该属于水牛。没有水牛徜徉其间的草地,那是暴殄天物。我也渐渐习惯了去摘牛身上的牛蜱,习惯了用树枝去驱赶牛身上的苍蝇,因为我觉得牛吃了那么多草才变成一点点血,是万万不能被牛蜱和苍蝇吃走的。
为了让牛吃得饱一点,我常常去偷摘路边的地瓜苗和青菜叶去喂牛,结果没少被村民打骂,揪耳朵和抽耳光是常常有的,更有甚者,一脚将我踹到田里去,满身污泥。耳朵的火辣、脸颊的灼热和淤泥的酸咸,是我那时候最深刻的记忆。经常还连累父母,被人说父母不会教育小孩,生个儿子从小就小偷小摸。所以每每回去,常常又是挨父母的一顿胖揍。但是我从来不后悔,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我每天总是用牛肚子上凹窝的大小丈量自己的快乐。
半年之后,我长高了,站起来脑袋能碰到牛肚子了,我决定要跟着村里的大爷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放牛,因为每次他们放牛回来,他们的牛的凹窝都看不到,牛肚子都鼓鼓的。所以我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他们去哪里放牛,我就跟着去哪里,他们回家,我就跟在屁股后面回来,不然我会迷路。
但是,渐渐地,他们不爱让我跟着去,看到我老远就绕路走了。我幼小的瞳仁里经常能看到他们艴然的脸色。
终于有一天,阿晋叔公非常严厉地指着我的鼻子,破声骂道:“鬼崽子,以后别跟我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喜欢跟你这鬼崽子一起放牛了,人家看到一个地方有几丛好草,还没开始吃,你就把牛牵过来,人家的牛被你的牛吓走,你的牛倒吃上了!去!滚远点!”
果然,连阿晋叔公也把我当成了瘟神,远远躲着走。母亲多少次问:“干吗不跟叔公去放牛?我每天遇到都叫他带你去放牛,他说好好好。你跟他去草坑山放,那柔草,日头下会反光的……”我总是惘然若失,又不知所云。不过后来我发现了阿晋叔公的牛总是胖得毛色油亮的秘密——每次出去,阿晋叔公腰带上都斜插着一把镰刀。
我如获至宝。
所以以后每次放牛,我也偷偷拿着一把镰刀。牛在一边吃草,我就在一边割草,割完之后就把草扎起来。那时候我年龄小,又没有人教我扎草把子,常常扎了散,散了扎,一个草把子都要扎上半天。实在没辙了,就用双手抱回来。一大把芒草对于只有五岁的我来说,实在是巨无霸,太沉了,两只胳膊酸得好像挤进柠檬汁一样,只能走两步又停一停,放在地上,歇息一下再继续走。我一停歇,大水牛就在路边吃草,哪怕是草根也要啃上几口。有时候遇上好心的阿姨姐姐,她们就会帮我把草结结实实地扎好,然后挂到牛角上,顶着回来。回来后,我把草整整齐齐地放到牛栏的角落里,关上牛栏门看着大水牛津津有味地吃,心里无比的满足。
后来父母发现了,就不让我带镰刀去放牛,怕我弄丢了。那时候家里穷,镰刀是特别金贵的宝贝。没办法,我只好用手去拔。小时候不知道芒草的锯齿锋利,抓着芒草的手用力一提,手掌一阵刺痛,几道血口子瞬间被划开,痛得我龇牙咧嘴。双手一握,手心几滴血滴落,再一张开,血口子自然翻开,红中泛白,刺心的痛。毫无收获,我自然心有不甘,于是就握紧手心,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去折大水牛爱吃的大叶子草。
大水牛看到了这个情景,停了下来,压低脑袋,哞哞叫了两声,眼睛有湿润的痕迹。我以为它喜欢吃,把手里带着血迹的一小把大叶子草送到它嘴里,大水牛没有吃,只是用嘴巴在我的小手周围轻轻地闻,轻轻地喘气。我感觉手心凉凉的,没有了刚才的刺痛。
大水牛站立不动,把眼睛也闭上了。它湿漉漉的睫毛像刷了一层油,根根粗壮油亮,交叉着眯成一条线。炽热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时光好像停滞了一样。
那一天我觉得大水牛没有吃饱,因为肚子里的凹窝一直都很大,很深。我想,漫漫长夜它是要饿肚子的,所以太阳西下,应该回家的时候,我没有跟着大人们往家的方向走。天快要完全黑的时候,我遇到了最后匆匆往家里赶的嚄桶大叔,我那时候并不认识他。嚄桶大叔连赶带催地抢过我的牛绳,说道:“快,快回家,再不回家你家人就要找你了。”
我不乐意,抢过牛绳,坐到地上,哭着说:“不行!我的牛还没有吃饱,我不回。”
“饱了,快走!”嚄桶大叔的话毋庸置疑。
“没有饱,我不走!”
……
我在一边耍泼,大水牛也不走,任凭嚄桶大叔怎么拉,它也伫立不动。
“好吧,不走,今晚叫老虎把你吃了。”嚄桶大叔扔下牛绳,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幕重重地降落下来,山上漆黑一片,只有虫子窸窸窣窣的叫声,和山风吹过大树摇晃的影子。偶尔一只夜莺悲鸣着飞起,划破长长夜空,把我吓得缩成一团。在犹如屏障一般的黑暗世界里,小小的我仿佛沧海中的一叶浮萍。我紧紧地抱着大水牛的大腿,脸上感受着老牛的体温,心中的恐惧才减少一点点。大水牛默默站着,四肢一动不动,偶尔摸黑吃一下地上的草,或者啃一下树上的叶子,给寂静的夜增添了一丝动静。
山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不一会儿刮起了飕飕有力的北风,山上的植物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摇动。低垂昏暗的天幕,阴沉地注视着银灰色的杉树,一道压着一道血色的闪电在松树枝丫上炸裂,犹如魔鬼的爪子。雷声强大,震天动地。云声旋转,狂风变幻不定,山上凌乱不堪。凶狠的雨点打得珙桐树浑身颤抖,打得野草觳觫惶恐。我躲到大水牛的肚子下面,全身湿透。大风呼呼地往我身上灌,雨水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头发伴随雨水乱成一团,像一堆冰冷的海绵泡沫贴在头上。刺骨的冷从头上、从皮肤、从脚底一层层地往肌肤和骨髓深处钻。我全身在发抖,牙齿打着寒战,咯咯作响。大水牛身上带着体温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到我身上,给了我一丝温暖,而那温暖又转瞬即逝。那时候的我没有死亡的概念,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渴望温暖,觉得原来有屋檐的地方是那么的美好,觉得光线在那一刻是那么的温馨,觉得被子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
雨在撒欢,山蛙和虫子在兴奋地鸣叫,鹅掌藤被汇成小溪的流水冲得奄奄一息。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父母急切呼唤我的声音,接着看到了发黄的手电光亮。记忆中我是在父亲的骂骂咧咧中被扛回家的,母亲在后面赶着牛,一路摔着回来。
那个晚上的热水澡,是我迄今觉得生命中最温暖的一次,缭绕的雾气,热水接触到冰冷肌肤的美妙,至今让我怀念。那个晚上我整晚咳嗽,一直发烧,不断说糊话。第二天早上母亲又给我洗了一次姜水,喂我喝了苦涩的草药汤,然后我就在家里一直睡了好几天。
在那浓雾锁住的苍山深处,在大山之外还是大山的旮旯里,生了病是没有看医生的概念的。冲洗图腾药水,喝山野草药汤是病情严重的标志,当巫婆神棍絮絮叨叨的念词和神秘莫测的舞姿出现的时候,乌鸦就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病人房屋的上空。
我不记得那几天里吃了什么,有没有上过厕所。我只知道父亲脸上严峻的表情,母亲眼睛里簌簌落下的泪水,还有屋顶上乌鸦的连绵不绝的叫声。但我记得,当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我又开始放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