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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幅肖像画高高地挂在地方长官书斋里窗户对面的墙上,其前额和头发隐在旧木镜框深暗的阴影里显得模糊不清。祖父的已经消失的形象和被抹去的荣誉不断地激起孙子的好奇心。有时在寂静的下午——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市立公园里栗子树的绿荫给这个房间送来了夏日间浓重而富有生机的安静气氛。地方长官带领他的一个委员会到城外去了。从远处楼梯上传来雅克韦斯老人啪里啪嗒的阴森可怖的拖鞋声。他穿着牛毛毡拖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把鞋子、衣服,烟灰缸、烛台和台灯收集在一起擦洗——卡尔·约瑟夫爬到一张椅子上,凑近仔细端详祖父的肖像。但见得画面上是无数深深的阴影和明亮的光斑,众多线条和墨点,在这块亚麻布上涂抹着上千道折痕,硬邦邦的干油彩变幻不定。卡尔·约瑟夫从椅子上下来。绿色的树荫在祖父栗色上衣外摇来晃去。那些线条和墨迹又聚合成亲切而不可思议的面容,眼睛里蕴含着熟悉而生疏的目光,凝视着昏暗的天花板。每年暑假孙子都要和这位祖父作多次无声的交谈。已故者只字不吐,孙子则什么也打听不到。年复一年,肖像似乎变得更加苍茫,更加神秘莫测,仿佛这位索尔弗里诺英雄还要再死一次,仿佛他慢慢地陷入了沉思,仿佛总有那么一天,只剩下一块空白亚麻画布夹在黑镜框里更加默然地俯视着这位后生。

楼下院子里,在木头阳台的阴影中,雅克韦斯坐在一张小凳上,面前放着一排擦拭过的军用皮靴。卡尔·约瑟夫每次从斯拉马太太家回来都要走到院子里去,坐在雅克韦斯的凳边上。“您给我讲讲祖父的事吧,雅克韦斯!”——于是,雅克韦斯放下手里的刷子、鞋油和擦布。在开始讲述已故主人的故事之前,他都要先搓搓两只手,仿佛是要洗去干活的劳累和污垢。“我和他相处得可好啦!”这是他的固定不变的开头语,他用这个开头语已经有二十多次了。“我来这个庄园时已经不年轻了,但还没有结过婚。老爷不喜欢结过婚的人。他从来不愿意与女人来往,唯有他的男爵夫人除外,但她不久就去世了,是肺上的毛病。谁都知道他救过皇帝的命,在索尔弗里诺战役,但他对这件事却什么也不说,一声不吭。因此他们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了‘索尔弗里诺英雄’几个字。他去世时年纪并不大,那是十一月的一个晚上,将近九点钟的时候。天已经下雪了,下午他还站在院子里问我:‘雅克韦斯,你把长筒皮靴放到哪里去了?’我并不知道放在哪里,但我还是说,‘我就去取给男爵老爷!’‘还来得及,明天取吧!’他说——可是明天他再也不需要皮靴了。我从来没有结过婚!”

情况就是这些。

有一次——那是最后一个暑假了,一年后卡尔·约瑟夫通过体检入了伍——地方长官发表了这样一段告别词:“愿你万事如意。你是索尔弗里诺英雄的孙子。记住这一点,你就不会出什么事!”

上校、全体教员、所有军官都记得这一点,因此卡尔·约瑟夫实际上是不会出什么事的。虽然他不是一名出色的骑手,地形学没有学好,三角学不及格,但毕业时得了一个“好分数”,被任命为少尉,分配到某重骑兵团。

眼前看到的尽是他自己的新的光辉前程,是最后一次庄严的弥撒;耳畔回响的是上校震耳欲聋的告别词;身上穿的是蔚蓝色的军服,金黄色的纽扣;背上挎的是银色子弹袋,隆起两排金黄色的子弹梭;左手拿着鳞状皮带和骑兵帽;还有鲜红的骑兵裤,闪闪发光的高筒皮靴,声音悦耳的马刺;腰间是带有大护手罩的佩剑。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卡尔·约瑟夫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父亲面前。这次不是星期天。少尉嘛,星期三也可以来。地方长官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随便坐吧!”他说。他摘下夹鼻眼镜,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朝儿子全身打量了一番,觉得一切都无可挑剔。他拥抱了卡尔·约瑟夫,彼此匆匆地吻了吻脸颊。“坐吧!”地方长官说着,把少尉按到一张座椅上,自己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在考虑一个恰当的开场白。指责,这次肯定是不恰当的,但也不能一开口就表示满意。“现在你得,”他终于开口说,“先研究一下你所在团的历史,也要读一读你祖父战斗过的那个团的历史。我有公务要到维也纳去两天,你可以陪我去。”然后他拿起桌上的铃摇了摇。雅克韦斯走了进来。“叫希尔施维茨小姐,”地方长官命令道,“今天,派人到窖里取些酒来。如有可能,就准备些牛肉和樱桃丸子。我们今天可以比往常迟二十分钟用餐。”“是,男爵老爷。”雅克韦斯说着朝卡尔·约瑟夫看了看,悄悄地说:“衷心祝贺您!”地方长官走到窗前,这个场面太令人激动了。他听到在自己身后儿子正和仆人握手,雅克韦斯双脚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口中喃喃地说了声已故老爷的什么事。雅克韦斯走出房间后,他才转过身来。

“天气很热,是吗?”老人家开口说。

“是的,爸爸!”

“我想,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吧!”

“好的,爸爸!”

地方长官取过镶有银把手的黑檀木手杖。往日,他白天出门爱用那根黄色管状手杖,手套也不是拿在左手,而是戴在手上。他戴上那顶礼帽,走出办公室,儿子跟在他后面。两个人没有说话,在市立公园安静的夏日里慢慢地走着。城里警察向他们敬礼,男人们从长凳上站起来问候他们。儿子穿着一身崭新的戎装,显得更有光彩,更引人注目。大街上,一顶大红太阳伞下,有位满头金发的姑娘正在把草莓汁和苏打水掺和在一起。老人收住脚步,说:“喝杯清凉饮料倒挺不错!”——他要了两杯苏打水,略带尊严地端详着这位金发姑娘,姑娘贪婪地看着卡尔·约瑟夫光彩夺目的戎装,似乎完全被它吸引住了。他们喝完苏打水,继续向前走去。有时地方长官晃动一下他的手杖,这动作像是在暗示一种有克制性的兴奋。虽说他沉默不语,和往常一样十分严肃,儿子却觉得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他不时地从欢乐的内心冲出一声惬意的咳嗽。这是一种特殊的笑。如果有人向他问好,他就迅速脱帽还礼。有时他居然会大胆地发表反常的议论,如:“礼貌也会使人生厌!”他说出这种大胆的话,无非是为了表露他对过路人的惊奇的目光感到十分高兴。他们再次走近自己家门口时,他又一次停下来。他把面孔转向他的儿子,说:“我小时候也很想当兵,是你祖父不许我去。现在你没有成为地方官,我很满意!”

“是,爸爸!”卡尔·约瑟夫说。

今天用餐有酒喝,还准备了牛肉和樱桃丸子。希尔施维茨小姐进来了,穿着平时唯有星期日才穿的绸衣服。见到卡尔·约瑟夫时,她那种严厉的神情已完全没有了。“我很高兴,”她说,“衷心地祝福您!”“祝福就是祝贺。”地方长官插了一句。接着大家开始用餐。

“你不要这么匆忙!”老人说,“假如我先吃完了,我会再等一会儿的。”卡尔·约瑟夫抬头看了一眼。他意识到,多年来父亲一定知道要跟上他的用餐速度该是多么艰难;此刻他好似第一次透过老人的盔甲看到了他那颗跳动的心和他的神秘思想。卡尔·约瑟夫虽然已经当上了少尉,可还是满脸绯红。“谢谢,爸爸!”他说。地方长官仍然用汤匙急乎乎地吃着,他似乎没有听到儿子的话。

几天后,他们登上了去维也纳的火车。在车上,儿子读报,父亲看文件。有一次地方长官抬起头来说:“我们要在维也纳订制一条会客的裤子,你只有两条。”——“谢谢,爸爸!”——他们继续埋首于各自的读物。

他们离维也纳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旅程,这时父亲合上文件夹,儿子立刻把报纸放在一边。地方长官看着车窗玻璃,尔后又朝儿子看了几秒钟。他突然说:“你认识斯拉马卫队长吧?”这个名字一下子侵入了卡尔·约瑟夫的脑海。这是来自旧时的呼喊。他好像立刻看到了那条通往宪兵队指挥部的道路,低矮的房间,绣花睡衣,宽大而舒适的床;他好像又嗅到了草地的芬芳,同时也嗅到了斯拉马太太身上的木樨草香水味。他仔细地听着。“可惜他妻子不在了,今年死的,”老人继续说道,“真可怜,死于难产。你应该去看看他。”

车厢里突然闷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卡尔·约瑟夫松开衣领。他极力寻思着,想说一句得体的话,但没有成功。一种愚蠢的、热切的、孩子般的稚气涌上心头,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却又感到喉咙里喘不过气来,口腔里也干得要命,就好像是好几天没有喝水。他觉得父亲的目光正注视着他,他赶忙把眼睛转向窗外的景色。他知道离目的地不远了,它正不可阻挡地朝他迎面奔来,使他的痛苦也不断加剧。他多么想走到车厢的过道去,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他无法逃脱老人的目光和消息。他极力打起仅有的一点精神,说:“我一定去看他!”

“你好像不适合坐火车。”父亲关心地说道。

“是的,爸爸!”

卡尔·约瑟夫带着一种无可名状而且永远无法理解的痛苦——它好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一种无名疾病——驱车去了旅馆。他吃力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爸爸!”然后便锁上他的房间,打开手提箱,取出书包,里面放着几封斯拉马太太的来信。这些信完好无损地放在信封里,信封上的匿名地址是:麦伦——魏斯基尔希,存局待领。信纸和天空一样蓝,散发出一缕木樨草香水的气味。秀丽的黑字母好似一群排列整齐、秩序井然的燕子在飞行。这是死去的斯拉马太太的信啊!卡尔·约瑟夫觉得它们是预告她突然死亡的报信者,出自那双纤细的、注定要死去的幽灵般的手,来自天国的早期问候。

最后那封来信他还没有写回信。体检、谈话、告别、宴会、任命、新军阶和新制服,在蓝色信笺上飞舞的没有重量的黑字面前,全部失去了它们的意义。他的皮肤上还有着那个死去的女人双手抚爱的痕迹,他的暖和的手心里还隐藏着对她的冰冷胸脯的回忆。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性爱后既满足又疲倦的面容:张开的红嘴唇,洁白的牙齿,娇慵无力的手臂,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显示出对甜蜜梦乡和幸福睡眠的渴求。此刻却是蛆虫在她的胸脯和大腿上爬,彻底地腐烂毁掉了她的面容。呈现在这个年轻人眼前的毁败景象越是可怕,他的痛楚之情就越剧烈,这种痛苦好似远远地超出了斯拉马太太去世的那个地区。我大概再也看不到她了!少尉这么想。我会忘记她的。她的话那么温存悦耳,她是一个母亲,她爱过我,她死了!很显然,他对她的死是有责任的。她——一个可爱的尸体——横卧在他生命的门槛上。

这是卡尔·约瑟夫第一次接触到死亡的事情。他已想不起他母亲的情况了,除了坟墓、花圈和两张照片以外,他对她可说是一无所知。现在死亡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他面前闪现,击中了他纯真的欢乐心情,烤焦了他的青春,把他猛掷到将生者与死者永远分开的边缘。就是说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充满悲哀的漫长的生活之路。他做好了承受这个命运的思想准备,像一个男子汉一样,坚定而又模糊不清。他把信件包扎好,锁上箱子,走进过道,敲了敲父亲的房门,走了进去,听到老人好似从一堵厚厚的玻璃后面传来的声音:“看来你的心肠很软!”地方长官正对着镜子,忙着打领带。他还要到总督府、警察总局和最高地方法院去办事。“你陪我一起去!”他说。

他们坐的是两匹马拉的橡胶轮马车。卡尔·约瑟夫觉得这里的街道比往日更有生气。时值下午,夏日的金色阳光洒满房屋、树木、有轨电车、行人、警察、绿色长凳、纪念碑和公园,可以清楚地听到马蹄踏在石子路面上发出的嗒嗒声。年轻女人好似明媚的亮光一闪而过。士兵们举手敬礼。商店橱窗亮闪闪的。温和的夏风正飘过这座大城市。可是一切美好的夏景都在卡尔·约瑟夫无精打采的眼眸前一晃而过,父亲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耳际萦回。老人指出,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迁走的烟草站,新设的书报亭,延长的公共汽车线路,移动停车站。远远不同于他那个时代。无论是已经消失的,还是保留下来的,他对它们都怀有深深的眷恋。他以异常温情的声音,历数着已逝岁月的珍宝;他用一只干枯的手亲切地指着一个一个曾经伴他度过美好青春的地方。卡尔·约瑟夫则沉默不语。他自己也刚刚失去了青春。他的爱情死去了,而父亲怀旧的忧伤情感又启开了他的心扉。他开始猜测,在这位地方长官冷漠的感情后面隐藏着另外一个人,一个十分神秘但又非常亲密的人,一个特罗塔。卡尔·约瑟夫是斯洛文尼亚一个伤残军人的后裔,是那位奇特的索尔弗里诺英雄的后裔。老人的惊呼和评语越热烈,儿子的顺从和习惯性的应和声就显得越稀少越低。“是的,爸爸。”这句干巴巴而又一本正经的附和语,多年来已经在他的舌尖上练得十分自如,可现在听上去却也变了样,显得友爱而亲切。似乎父亲变年轻了,儿子却变老了。他们在有好多官方机构的大楼前面停了车。地方长官要进去寻访他昔日的同僚——他的青春见证人。布兰德尔当上了警察参议,斯梅卡尔当上了部门首长,蒙特希茨屈升为上校,哈塞尔勃鲁内纳荣任公使馆参赞。他们在一些商店前面停了车,在图赫劳本街赖特道耶那里订了一双半高筒皮靴,这种靴子没有光泽,是山羊皮制的,用于宫廷舞会和觐见皇帝;在维登街的宫廷及军官缝纫师埃特林格处订制了一条高级裤子。特别奇怪的是地方长官还在宫廷珠宝商沙夫兰斯基那里选购了一只银鼻烟壶,这种鼻烟壶坚固耐用,背面有个十字形花纹,是一件奢侈品,他让人在上面雕了一句令人欣慰的话:“永世太平。你的父亲。”

他们在大众公园前面停车喝咖啡。平台上的那些圆桌在深绿的树荫下闪着洁白的光亮,台布上放着蓝泱泱的啤酒杯。音乐一停下来,就能听到鸟儿欢快的歌唱。地方长官抬起头来,仿佛要从上面引出他的回忆。他开口道:“我在这里结识过一位姑娘。至今已有多少年了?”他默默地计算着,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多好多年。卡尔·约瑟夫觉得坐在他一旁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的曾祖父。“她叫米琪·施纳格尔。”老人说。他在浓密的栗子树冠下寻觅施纳格尔小姐的身影,仿佛她是一只小鸟。“她还活着吗?”卡尔·约瑟夫有礼貌地问道,他好像要为评价逝去的岁月寻找一个根据。“但愿她还活着!我那个时代,你要知道,人们是不喜欢多愁善感的。我告别了那个姑娘,也告别了许多朋友……”他突然不说了。一个陌生人站到了他们的桌旁。此人戴着宽边大软帽,领带在飘动,穿着肥大的旧西装,又长又密的头发披到后脖颈上,灰蒙蒙的脸上胡须丛生,懒得刮去。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画家,一副具有夸张色彩的艺术家的传统面容,显得很不真实,好似旧画报上的人物。这个陌生人把皮包往桌上一放,摆出想出卖作品的样子,纯是一副傲慢姿态,好像贫穷与使命都想给他以这种姿态。“啊,是莫塞尔!”封·特罗塔老爷说。画家慢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睑,露出明亮的大眼睛,对着地方长官端详了几秒钟,尔后伸出一只手说:“特罗塔!”

他紧接着收起惊奇与温和的神色,将皮包一摔,摔得酒杯叮叮当当响,连叫三声:“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叫得那么响,仿佛他是有意这么叫的。他得意洋洋的目光从邻桌上扫视过去,似乎在期待客人们的喝彩。他坐下来,摘下软帽,扔到椅子附近的沙堆上,又抬起肘把皮包从桌子上推开,满不在乎地把它说成是“脏东西”,尔后把头伸到少尉面前,扬扬眉毛,又将身子靠了回去,说:“这,地方长官大人,想必是令公子吧?”

“这位是我年轻时代的朋友,莫塞尔教授先生!”地方长官介绍说。

“想不到,地方长官大人!”莫塞尔重复道。这时,他抓住一个侍者的燕尾服,站起来,像谈一件秘密事情似的,悄声悄气地叫侍者拿酒来。然后他又坐下去,沉默地把眼睛转向侍者送酒来的方向。终于,一只苏打水杯子放到了他面前,里面盛了半杯清澈如水的斯里沃维茨酒。他把杯子凑到苍白的鼻子前面来回晃了几下,继而手臂猛一使劲,好像要一口吞下一大杯似的。实际上他只呷了一小口,尔后伸出舌尖把粘在唇上的酒舔掉。

“你在这里两个星期了,竟没有来看我!”他摆出一副严厉的首长架势开了口。

“亲爱的莫塞尔先生,”封·特罗塔老爷说,“我是昨天来的,明天又要回去。”

画家盯着地方长官的脸看了许久,然后又举起杯子,不停顿地像喝水似的把杯子喝空了。他想把杯子放回去,可怎么也送不到茶碟上去,不得不让卡尔·约瑟夫从他手里接过去。“谢谢!”画家说。他伸出食指指着少尉:“真出色,简直就和索尔弗里诺英雄一样!只是文静了些!鼻子不太硬!嘴唇也比较软!不过,往后可能会有变化……”

“莫塞尔教授为你祖父画过肖像!”封·特罗塔先生解释说。卡尔·约瑟夫看看父亲,又看看画家,脑海里浮现出祖父的肖像画,挂在书斋里昏暗的墙壁上。他觉得祖父和这位教授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父亲与莫塞尔的亲热使他感到吃惊;他看见这个陌生人把肮脏的大手亲热地按在地方长官的条纹裤子上,父亲反抗似的将大腿缓缓地向后移。此刻,老人家坐在这里,和往日一般庄重地把身子往后一靠,也可以说是要躲避朝他胸前和面部冲来的酒味。他只是微笑,一切听其自然。“该让人给你修整修整了,”画家说,“你弄得这么寒碜!令尊大人可不是这个模样。”

地方长官捋捋自己的连鬓胡子,笑笑。“是的,老特罗塔多了不起!”画家又开了口。

“结账!”地方长官蓦地低声地说:“请你原谅,莫塞尔,我们有一个约会。”

画家坐着没动。父子二人离开了公园。

地方长官挽起儿子的手臂。卡尔·约瑟夫第一次感到父亲靠在他胸前的手臂是那么干瘦,父亲的一只戴着深灰色羔羊皮手套的手微微蜷缩着,亲切地放在制服的蓝衣袖上。就是这只被硬邦邦的袖口擦得沙沙响的干瘦而令人发怒的手只要用尖尖的手指轻轻地翻翻文件,就能够给人以劝诫和警告;它愤愤地把抽屉往里一推,果断地把钥匙拨一下,人家就认为这些锁已经被永远地锁上了。如果有什么事不符合它主人的意愿,这只手就会不耐烦地在桌子边上击鼓似的敲打不停;如果屋里什么地方出了不愉快的情况,这只手就会去敲打窗玻璃;要是有什么东西被遗忘在家里,这只手就会抬起干瘪的食指,尔后握成缄默的从不松开的拳头,轻柔地碰碰前额,小心地摘下夹鼻镜,再轻轻地围握住酒杯,把弗吉尼亚黑雪茄烟缓缓地送到嘴边。这就是父亲的左手,它的这些动作儿子多年前就熟悉了。可是他却好像是现在才知道这是父亲的手,一只父辈的手。卡尔·约瑟夫真想把这只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

“你看,这个莫塞尔!”地方长官刚一开口却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在寻思一句恰当的话。最后他说:“他本来可以很有出息的!”

“是的,爸爸!”

“他给你祖父画肖像时才十六岁。我们俩当时都是十六岁!他是我在班上唯一要好的朋友!后来他到画院去工作了,是酒坑害了他。尽管如此,他终究是……”地方长官没有直截了当地说下去。过了几分钟他才说:“不管怎么说,我今天又见到了他,他终究是我的朋友!”

“是,——父亲。”

约瑟夫第一次喊出“父亲”这个词。“是的,爸爸!”他又迅速地改了口。

天黑了,夜幕降临到大街上。

“你冷吧,爸爸?”

“怎么会呢?”

地方长官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不久他们就来到了旅馆附近。

“地方长官大人!”他们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显然是画家莫塞尔跟在他们身后。他们转过身去,看见他就站在那里,帽子拿在手里,垂着头,十分谦恭,仿佛要叫人相信他刚才没有瞎喊。“请大人原谅!”他说,“我后来才发觉我的烟匣子空了!”他指着一只开着的空铁皮匣子。地方长官取出一只雪茄烟盒。“我不抽雪茄烟!”画家说。

卡尔·约瑟夫递过去一只香烟盒。莫塞尔磨磨蹭蹭地把皮包放到脚前的石子路上,装满了他的烟盒,请求给他点烟。他用两只手遮着蓝色的火焰。这两只手红红的,黏糊糊的,与其关节相比是太大了些。两只手微微地颤抖着,令人想起些无意义的工具。他的指甲好似刚刚在泥土、粪堆、颜料和烟油里翻掘捣弄过的小黑铲子。“这么说,我们大概再也见不上面了。”他一边说一边向他的皮包俯下身去。他站起来时面颊上挂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永远见不上面了!”他抽噎着说。“我得到房间里去一下。”卡尔·约瑟夫说。

他三步并成两步地奔上楼去,进了房间,探首窗外,担心地注视着他的父亲。他看到老人家在掏皮夹子,莫塞尔赶紧用那只可怕的手使劲地抓住地方长官的肩;他听见莫塞尔大声地喊道:“好吧,弗兰茨,坐在第三排,和平常一样!”卡尔·约瑟夫又赶忙奔下楼去,他仿佛觉得,他必须去保护父亲。莫塞尔教授一边敬礼一边往后退。他走了,带着最后一个问候,昂起头走了,像夜游神似的蛮有把握地径直越过快车道,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他又转过身来挥了挥手,然后才拐进了一个小胡同。可是没过多久他又走了出来,大声喊道:“请等一等!”喊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响。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又快又大的步伐跳过快车道,来到旅馆前面。他神态自若,好像是初来此地,并不是几分钟之前才离开这里的。他好像第一次见到年轻时的好友似的用一种抱怨的声音对特罗塔父子俩说:“这样的重逢多么令人伤心!你还记得那时我们并肩坐在第三排凳子上的情景吗?你的希腊语学得不好,我总是让你抄袭我的作业。假如你是诚实的,那你就说吧,当着你儿子的面!我不是全都让你抄了吗?”他转身对卡尔·约瑟夫说:“令尊大人当时是个好小伙子,可又是个不相信我的人!他找姑娘们玩也是很晚很晚的事,我不得不给他鼓气,否则他绝不会去。说实话,特罗塔!说呀,是我把你带去的吧!”

地方长官只是笑笑,不开口。画家莫塞尔摆出一副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架势。他把皮包往石子路上一放,摘下帽子,向前伸出一只脚,说了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家老头时,是在假期里,你可记得……”他突然停止了说话,两只手赶忙去摸口袋,前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我的钱不见了!”他一边喊一边抖,身子也晃起来了。“我的钱丢了!”

这时,门房从旅馆大门里走出来。他使劲地挥了挥镶着金边的便帽,向地方长官和少尉请安,脸上露出不乐意的神色。看那样子,仿佛他马上就会去制止画家莫塞尔,不许他在旅馆门前大叫大嚷,不许他待在旅馆门前,不许他在旅馆前面侮辱客人。老特罗塔把手伸进胸前口袋,画家默不出声。“你能给我帮个忙吗?”父亲问儿子。少尉说:“我陪教授先生稍微走走。再见,爸爸!”地方长官摘下大礼帽,松了口气,走进旅馆。少尉递给莫塞尔教授一张钞票,便跟着父亲走了。画家莫塞尔提起皮包,一本正经地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去了。

夜幕早已深深地降临到大街小巷,旅馆大厅里也是黑洞洞的。地方长官坐在一张皮靠背椅上,手里拿着钥匙,身旁放着大礼帽和手杖,黑乎乎的一堆。儿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他前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是要报告莫塞尔的事情已经解决。大厅里的灯还没有点起来。从昏暗的寂静中传来老人的声音:“我们明天坐下午两点十五分的火车回去。”

“是,爸爸。”

“我在听音乐的时候,突然想起你还得去拜访一下军乐队队长内希瓦尔,当然要先去探望一下斯拉马卫队长。你在维也纳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要派人去取裤子和鼻烟壶。”

“还有呢?”

“没有了,爸爸!”

“明天上午,你还要去看看你的舅舅,看来你把这事忘掉了。你到他那里去过多少次?”

“一年两次,爸爸!”

“那么好吧!代我向他问好。对他说,请他原谅,我没有时间去。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善良的斯特兰斯基。”

“我上次见到他时,他身体很好。”

地方长官抓起他的手杖,像往常那样,伸出去的手支撑着银弯柄,让它直立着,仿佛一提到斯特兰斯基,即使坐着也得有个特别的支撑物。“我还是在十九年前见过他的,那时他是中尉,已经迷恋上了科佩尔曼太太。真是不可救药!这件事说来真荒唐,他偏偏会爱上一个科佩尔曼。”他把这个名字说得比前面几个字都响,而且在说这个名字之前还作了一个明显的停顿。“他们当然拿不出那笔保证金,你母亲说服我差不多拿出了一半。”

“他难道辞去军职了吗?”

“是的,他辞去军职,去了北方铁路局。他现在是什么职务?我想是个铁路参议,对吗?”

“是的,爸爸!”

“那我猜对了。他没有让儿子当药剂师吗?”

“没有,爸爸。阿历克赛还在文科中学读书。”

“我还听说他脚有些跛,是吗?”

“他有一条腿短一些。”

“哦,是嘛!”老人满意地结束了谈话。他仿佛早在十九年前就已预见到阿历克赛会跛足。

他站起身来,大厅里所有的灯一下子全亮了,显出了他的苍白神色。“我去取钱!”他说着就向楼梯走去。“我去取,爸爸!”卡尔·约瑟夫说。

“谢谢。”地方长官说。

“我建议你吃面食时,”地方长官说,“到巴卡斯酒厅去看看!你在那里也许会遇到斯梅卡尔。”

“谢谢,爸爸!晚安!”

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卡尔·约瑟夫去拜访舅舅斯特兰斯基。铁路参议还没有下班,他的妻子——娘家姓科佩尔曼——请卡尔·约瑟夫代她向地方长官问好。卡尔·约瑟夫经过林格科尔佐大街慢慢地走回旅馆。他拐进图赫劳本街,叫人家把裤子送到旅馆去,又去取了鼻烟壶。鼻烟壶冰凉冰凉的,放在薄薄的上衣口袋里,连皮肤都能感觉到它的凉气。他想到了去斯拉马卫队长家吊唁的事。他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要进屋。诚挚的哀悼,斯拉马先生!他准备这么说,而且就站在平台上。那里可以听见叫人无法看见的云雀躲在蔚蓝的苍穹里歌唱,可以听到蟋蟀在练习发声;可以嗅到干草的气味,可以嗅到宪兵队指挥部院子里刚刚开放过的槐树花蕾残存的芬芳。斯拉马太太去世了。洗礼证上的名字是卡蒂,卡塔琳娜·路易斯。她已经死了。

他们坐火车回家。地方长官放下公文包,把头埋在窗户边上那块红丝绒软垫之间,闭上了眼睛。

卡尔·约瑟夫第一次看到地方长官仰卧着的头,干瘦的鼻翼张开来了,刮须时扑过粉的下颚上有细小的凹纹,连鬓胡子有条不紊地叉开来,像两片宽大而乌黑的黑羽翼,已经出现了一些银丝,连同太阳穴上方的白发,证明年龄是不饶人的。有朝一日他也会死去!卡尔·约瑟夫这么想。他会死去,会被埋葬,我将活着。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父亲微睡的面容在红彤彤的软垫中平静地轻轻地晃动着,黑连鬓胡子下方的嘴唇狭长而苍白,好似成了一条线。竖领整洁的折角之间,光秃秃的喉结微微隆起在瘦削的脖子上。在闭合着的眼睑上无数条发青的皱纹在不断地轻轻地抖动着,紫红色的阔领带一起一伏,节奏均匀。两只手也在睡眠,交叉着越过前胸,插在腋窝里。父亲睡觉时显得多么安详啊!连他那严厉的神情也安详地睡着了,就睡在鼻子和前额之间那安静而垂直的沟槽里,如同风暴隐藏在山与山之间的险峻的缝隙里。这些沟沟槽槽卡尔·约瑟夫是熟悉的。书斋里的那幅肖像画对祖父的面容着意修饰的正是这些沟槽,这是特罗塔家族的愤怒装饰品,是索尔弗里诺英雄的部分遗迹。

父亲睁开了眼睛:“还有多长时间?”——“两个小时,爸爸!”

下起雨来了。今天是星期三,定于星期四下午去斯拉马家吊唁。星期四下午仍然在下雨。午餐过后一刻钟,他们还坐在书斋里喝咖啡。卡尔·约瑟夫说:“我要到斯拉马家去了,爸爸!”——“可惜,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地方长官回答说。“你最好四点钟去看他。”此刻,钟楼上传来两下清脆的钟声,地方长官举起食指,指着窗外钟响的方向。卡尔·约瑟夫满脸通红。他似乎觉得他的父亲、雨、钟、人、时光以及大自然本身都在给他的道路制造困难。过去,在他可以到活着的斯拉马太太那里去的下午,他也像今天这样不耐烦地倾听着敲钟。不过,那恰恰是为了避免遇见卫队长。那些个下午好像已经被埋葬了几十年。死神让它失去了光彩,死神埋葬了它,死神就站在昔今之间,把它全部的永恒的黑暗塞到过去和现在之间。尽管如此,时钟鸣响的时刻没有变——他们今天依然坐在书斋里喝咖啡,和那时完全一样。

“下雨了。”父亲说,仿佛他这时才发觉天在下雨。

“你要不要坐车去?”

“我喜欢在雨中步行,爸爸!”他是想说:我得走很长很长时间的路。也许当她还活着的时候,我就该坐车去!室内很安静,雨点擂鼓似的敲打着窗户。地方长官站了起来:“我得到那边去!”他指的是到机关去。“我们等会儿再见吧!”他轻轻地关上了门,那动作比平常还要轻。卡尔·约瑟夫似乎觉得父亲还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

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现在是两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他走到过道里,拿来大衣,把按照规定的背后折缝整理了很久,再把佩剑的护手罩拉过袋口,最后对着镜子机械地戴上军帽,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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