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立一走,场面就安静下来,辩机开始煮茶,没有人开口。
姚旦盯着辩机,仿佛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
辩机将茶末倒进水里,终于对姚旦说:“殿下怎么心情这么差?贫僧哪里得罪殿下了?”
姚旦撇嘴,反问道:“辩机,你为什么不想还俗呢?”
辩机挑眉:“殿下听到了?”
姚旦装傻:“什么听到了?”
“殿下从那晚之后就不太对劲。”辩机的唇角漏出丝丝笑意。
姚旦见他开心,心里更不舒服了,赌气将头扭到一边:“我没有偷听。我来找你们,你们说得开心没顾上我,就恰好听到了一点。”
辩机含笑将茶端给姚旦,不知相不相信姚旦的说辞。
“所以,你为什么不想还俗?是因为不想成婚吗?”
辩机收起笑意,喝了一口茶,良久,才慢慢道:“是因为很多很多事情。既已入空门,万事皆空,求个清静自在。”
姚旦很想问一问辩机,问他是不是真的倾慕于自己,可终究没有问出口。莫说成婚,想让辩机成为她的入幕之宾都没有可能。没有结果的事情,纠结无益。
“我也想求个清静自在,可我不能出家。”姚旦叹气。
“殿下求的不是清静自在,殿下求的是一时逍遥。”辩机带着了然的目光看向姚旦,“逍遥够了,殿下还是要回到那万丈红尘中去的。”
姚旦抿了一口茶,让苦味在口腔弥漫,无所谓地笑了:“你们不是常说什么,芥子纳须弥,刹那即永恒。能得一时逍遥,也够了。”
“辩机,”姚旦突然郑重地唤他,“我要成婚了。”
辩机握着茶碗的手不易察觉地僵住,他面色只是一顿,旋即露出温和平静的笑容:“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恭喜殿下。”
姚旦看着辩机,觉得这人真没意思,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搞得好像看透一切,可谁也不知道他烂在肚子里的那半句话又是什么。
“恭喜我?你真心的?”
“真心的。”
“可我偏不想得到恭喜。成婚,于我有什么益处?我愿醒掌天下,我愿醉卧沙场,我愿浪迹天涯,我愿诗酒风流,可我独独不愿嫁作人妇。我是大夏的公主,什么都有了,嫁人还能得到什么?”
“殿下是大夏的公主,所以不是你嫁给别人,而是驸马来尚公主。”辩机纠正她,“成婚,不过是顺应天道。江山,总还是需要子嗣来继承。”
姚旦哈哈大笑:“所以我就是个想违天道,又害怕被天道劈死的凡人。”
姚旦一把将茶灌进口中,如以往喝酒一般。可茶不是酒,酒是甜的,喝完人就忘了烦恼,飘飘欲仙;茶是苦的,喝完人却愈发清醒,苦涩难言。
“辩机,我们打个商量吧。你假装还俗,与我成婚。成婚后,你继续修你的佛,我继续做我的公主,我们两不相干,如何?”
辩机听得皱起眉头,也不知姚旦到底是真心还是玩笑。他看着眼前人放肆不羁又隐约有些认真的神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殿下,你究竟是不想成婚,还是不想与选定的驸马成婚?”
姚旦撇开目光:“还没有选定驸马,我就是这么一说。”她不自在地把玩手中的茶碗,“我真的不想成婚,有什么逃避的办法呢?”
“那殿下估计是逃不了了。章怀太子也没逃过去,扭不过,不如顺着它来。”
“那大哥就有什么好下场了?大哥,赵道生,连带着房妃,全都一命呜呼了。”姚旦苦笑,“也不知以后谁会这么倒霉成了驸马。”
“你与章怀太子是不同的。”辩机认真道:“平阳昭公主与驸马难道不好吗?柴襄公在世时,亦是人人称羡。”
“且不说他们也都命丧黄泉了,”姚旦似笑非笑,“我与阿姐是不同的。很多事,阿姐能做得到,我做不到;阿姐能牺牲忍耐,我绝不能。”
辩机不再说话了。其实皇权巍峨,天家骨肉相害相残者多,幸福美满者少。姚旦是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的孤狠性子,虽然现在年纪小,母亲尚在,看着娇憨柔和些,但骨子里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显出来。这样的人,只有称孤道寡的帝王之路,没有含情脉脉的温柔之乡。
“罢了,随它去吧。”姚旦将茶碗搁在案几上,拍拍手,起身,“我不过是心中烦闷,来找你说说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天道只要肯留我一条命,我也能将天翻过来。”
姚旦推门而出,眼尖地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何人在此!”姚旦喝道。
黑暗中没有人回应。
姚旦冷笑:“辩机法师,劳烦你去将住持请过来。今夜公主在会昌寺遇上贼人,我得叫羽林军来好好查一查。”
辩机走到姚旦身边,没有动,对着黑暗叹了口气:“出来吧。”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角落里转出来,哆嗦着走到姚旦面前,一边哭一边跪倒请罪,正是慧立。
“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慧立哭得狼狈。
姚旦又气又恨。气慧立不知尊卑,偷听贵人说话,拉出去打死也不为过;恨自己太不小心,一时松懈,就连个小孩也防不住。
辩机见姚旦眼中杀意蒸腾而起,望了蜷缩在地上的慧立一眼,终于伸出手拦住了姚旦:“殿下,这孩子终生不会离开我身边半步。若殿下不打算杀了我,就饶他一命吧。”
姚旦瞥了辩机一眼:“你?出了事,你也难逃一死。便是现在,慧立是你身边的人,你也是要问罪的。”
辩机在姚旦面前缓缓跪下:“贫僧向殿下请罪。贫僧教导不严,致使天机泄露,罪无可恕。慧立乃是贫僧的替身,他之罪,亦吾之罪,请殿下一并责罚。”
姚旦眯起眼睛,看了辩机良久,声音比冬日夜晚的空气还要寒冷:“你这条命,暂时欠在我这里。在这条命还给我之前,你不准离开神都半步。”
辩机伏地:“是。”
姚旦没有再看跪在地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抬脚走了。
已经过了宵禁,姚旦没有回宫,直接宿在之前的小院里。侍女们在寺里待久了,懒散了不少,手忙脚乱,姚旦也懒得训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