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闻言,终于抬眼皮看了郎君一眼,突然笑了。郎君心中一喜,只听张九龄不紧不慢地说道:“某出身寒微,如能高攀,固然是件幸事。要不您等我回家和妻子商量一下再说,怎么样?”
郎君闻言神色大变,面对张九龄十分尴尬,不好在他面前发作,放下轿帘,才狠狠踢了管家一脚:“怎么做事的!”
管家叫苦不迭,忙安排人将张九龄怎么来的再怎么送回去。
等张九龄再回到宣仁门的时候,人群已经散了大半,只有几个人还留在榜下,对着进士名单品头论足,什么这个名字取得不好,那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张九龄找了一圈,没见着谢仲举与袁行健,只能忍着饥肠辘辘往驿馆走。
早知道该在那户土匪家骗顿吃喝再回来。张九龄没骨气地想,顶着白花花的太阳,饿得眼冒金星。
谢仲举一直等在驿馆门口,见到张九龄完好无损地走回来,长舒一口气。张九龄看到谢仲举,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他身上。
“张兄,你还好吧?”谢仲举赶忙扶住他。
张九龄气若游丝,但还是保持着一本正经的面部表情:“没有大碍,就是饿的。”他看向谢仲举,突然显得有些可怜,“你有吃的吗?”
谢仲举小手一挥:“开饭,我们马上开饭!”
往常,进士放榜后先要去拜访主考官,然后集体去尚书省拜会宰相。今年一齐都省了,姚曌在文成殿集体接见所有贡举人,连带着公主、女官、相公们也都要现身,不用想也知道又是一个大场面。
张九龄这下明白太平公主叫自己买衣裳的意思了。好在谢仲举和袁行健也跟着一起买了一套,三个人穿得光鲜亮丽,都觉得自己风流倜傥,天下无双。
这回贡举人们进紫微城走的是左掖门,一路穿过左掖门大街,然后又过了三道宫门,层层把守,才算进了文成殿。文成殿正殿前有一片巨大的空地,正好容纳这上万名考生。
三人进了殿,看到满场的姹紫嫣红绚丽多彩,眼睛差点被闪瞎,突然觉得自己朴素得像隔壁穷亲戚家的傻小子。贡举人们也不管考没考上了,好歹是天子亲试,得圣人接见,光这个牛就能吹一辈子,一个个恨不得翻箱倒柜地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些。
侍从在最前面设了一排围栏,防止激动的贡举人们冲进殿里。然而考生们想看见天子的热情是挡不住的,全都挤在围栏边,礼部主事的人只能扯着嗓子喊:“往后退一退!”手忙脚乱。
忽然听到内侍在门边高声唱和:“圣人到!拜!”
礼部的郎官们也顾不上围栏了,只能一边行拜礼,一边喊着:“快拜,快拜!”
姚曌一出殿门,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只有前一两行稍微能随着内侍的赞呼行拜礼,余下的各行其是,此起彼伏,乱七八糟。
上官昭容一个憋不住,笑道:“常言殿庭中班列不可整齐者,唯有蕃人和骆驼,如今还得加一举人。”
行过礼,人群沸腾起来,更加卖力地向前挤,都想一睹天子圣颜。礼部郎官与侍从们忙得焦头烂额,姚曌也很无奈,吵吵嚷嚷的什么也说不了,只露了个面就回殿里去了。
谢仲举与袁行健迁就张九龄,远远地站在后面。一会儿好像殿里有人出来了,旁边的人行拜礼,他们也跟着拜。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一个人,他们再拜。如此往复几次,只顾着行礼,也不知道究竟拜的是谁。
折腾了一上午,什么也没看到,谢仲举跪得腿肚子发软。
忽然听见侍从奔走呼告:“进士出列!进士出列!”
谢仲举与张九龄一对视,想来是圣人要单独召见新科进士。袁行健很讲义气地带着谢仲举往前挤,张九龄没有办法,深吸一口气,只能捏着鼻子钻进人堆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围栏边,听到礼部的郎官声嘶力竭地喊:“谁是进士?谁是进士?”
谢仲举立刻举手大喊:“我!我!”
郎官听到了,跑过来问:“你是谁?”
“第十七名,谢仲举,杭州人。”
郎官一听对上了,也不打开围栏,叫了一个身长八尺的大汉来将谢仲举一把抱了过去。
谢仲举在双脚腾空的一瞬间,彻底懵住了,被大汉像放泥娃娃一样放到台阶上。大汉转移了谢仲举,又接着去抱张九龄。谢仲举呆呆地看着,觉得张九龄从未像现在这般小鸟依人。
围栏这边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张九龄重重松了口气,把挤得不成形的衣裳整理好,一转头,发现谢仲举还傻站着。
“愣着干什么?”张九龄上去就是一个爆栗,一脸烦躁地伸手给谢仲举整理衣裳。
谢仲举本能地往后一躲,回过神来,马上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张九龄顺势将手环在胸前,周身笼罩着见人骂人见狗骂狗的暴躁气。
“仲举,别紧张。”袁行健隔着围栏大喊。
谢仲举冲他展颜一笑:“我不紧张,你等我们回来。”
殿里出来了几个内侍,将进士们聚拢在一处,按照名次排好队,叮嘱了一番礼仪,才带着进了殿里。
张九龄打头,一进殿便看见天子端坐中央,左边是纳言狄仁杰,右边是太平公主姚旦。姚旦见到他,还朝他笑了笑,眨了眨眼睛。
张九龄觉得气血上涌,突然豪情万丈。这是天子殿堂,而他,作为天子门生踏进了这里,似乎有一副巨大的画卷正在他眼前缓缓铺开。这画卷从烟波微茫的海上,一路延展至繁华鼎盛的神都,最后抵达大漠孤烟的塞外。千里江山,任君翱翔。
张九龄依照内侍的吩咐站定,带领新科二十六名进士一齐朝姚曌行礼。
“进士科第一名,张九龄,拜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