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客栈大堂,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之所以说它清冷,却是因为众人都神色小心翼翼的,相互间窃窃私语。
崔十五看着天色已晚,打着哈欠,去厨房将油灯点亮,轻轻的放在刻满划痕却油亮的柜台正中央,下边是账本还有毛笔。
继而店里的油灯都被点亮了,每个桌子中间都燃着一盏灯火。
崔十五是新来的伙计,来历不明。
他一来就摇身一变,成了账房先生。
其他的伙计虽然嘴上讨好着,心里咒骂着,可还是一齐将灯点亮。
识眼色是小人物的优点,不识眼色的大多成了小人物。
崔十五食指轻轻的叩击着桌子,火苗在震动下一颤一颤的,他的食指细长而如白玉,在灯火下仿佛泛着荧光,没有人看到,除了楼梯口的精秀男子。
男子虽然粗衣麻衫,却遮掩不住他的脱俗气质,犹如鹤立鸡群般的格格不入,让店内闲人忍不住偷偷窥他。
只是偷窥者总是无功而返,每次偷窥总能对上一双冷眼杀眸,眸里仿佛有饿狼跳出,囫囵间就把人整个吞掉。
真是个奇怪的男子,脱俗与杀意并存。
崔十五随意扫过他,眼神却是望着店门。
男子觉得一瞬间的对视,好像看到了阳光,看到了深海,看到了大地辽阔。
让人敬畏,不可直视,生不出反抗之心,他不禁退了一步,腰间的系剑轻轻晃动。
那腰间的系剑,剑柄饰有玉环流苏。
这也是让其他闲人愕然的地方,毕竟男子的眼眸里,半点没有书香韵气。
剑柄坠饰物,那是仕子之剑。
寻常武者之剑,干净而简明。
男子心里暗暗警惕,觉得崔十五非同常人。
他之所以把守楼梯口,是为了阻止闲杂人等,整个客栈的楼上都被他家公子重金包下,当然还有后院客房。
其他客人只好拥挤着,落座于前厅大堂,这也是众人小心翼翼,却又难掩好奇心的原因。
云水客栈不小,能包下它的人自然来头不小。
男子能一人把守楼梯口,自然也非等闲之辈。
听说后院里藏有一队人,个个沉默而精壮,腰间配环首刀。
这是旅人甲醉酒间悄悄说的,至于来源,又是他听某个店小二说的。
不可说,不可说。
可私下悄悄讨论讨论不碍事的。
旅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家就在敬畏与好奇中,悄悄的胡言乱语起来。
哐当一声,客栈大门洞开,邻近的灯火被气浪瞬间吹灭,众人寻声望去,隐约见是一精壮糙汉,蒲扇般的大手方才落下。
大堂里坐满了人,只听云青叮嘱道:“我这驴儿颇为顽劣,口味刁钻,劳烦小哥,多担待。”
随即他拿出些许碎银,小二接过,神色欣然,认真的点头应下。
糙汉与云青四人先后踏入客栈,糙汉稍稍环顾,步近柜台,对着崔十五朗声道:“伙计,好酒肉尽可上来,再为我等寻个座位。”
说着糙汉跨步绕到孟仕子跟前,轻轻拍了拍仕子肩膀,笑着道:“当然,他做东。”
孟仕子叹然而笑,刚才确实是自己技不如人,晚了一步,当请,当请。
崔十五一直轻轻注视着云青,好像在审视一件珍宝,亦像静待多年不见的老友。
“座位没有,酒肉管够,诸位可随意自寻,只是切莫踏入后院与楼上。”
崔十五淡淡说道,随后提起灯下的毛笔,在账本上记到:戌时初,客四位,酒肉尽。
糙汉闻言,眼神却是看了看楼梯口的精秀男子,随后环望一周,找了个靠窗的空地。
时令四月,春生草茂,正值人间芳芬尽,可云水渡口偏北,却依旧有些清冷,云青觉地上冰凉,恐二位仕子不适。
便打趣道:“这店家好生小气与无礼,连个草席都不肯给予,想来是看我等灰头土脸,怕孟兄肚儿空空,囊中也空空。”
孟仕子赧然拱手道:“士不胜于形,夫不介于物,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甚于言,有道而谓正焉。”
云青肃然:“两位可称君子也,如此相识,青之幸矣,不如我们要些甘草席地,如枕天地,却也胜过温帐软榻。”
“如此妙矣。”
糙汉向店小二索要甘草,不一会他就抱回来一大捧,随意铺在地上,四人分四方对坐,中置一小桌,摆着黄橙橙的油灯。
“说来也怪,那瞎眼老头跑的真快,我们不过慢他片刻,这一路上奔走,却是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糙汉感慨道,他刚才环视大堂,也没有见卖唱父女。
赵仕子想了想道:“或许是他们拐去别处,毕竟道上小路纵横,怕是没跟我们一个方向。”
言语间,酒已上来,糙汉迫不及待打开狠嗅,却道声好,四人分碗欲食,相互举杯却被孟仕子叫停。
还不知诸位名姓。
糙汉急切道:“爷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北狂沙城石磙地是也。”
二仕子闻言脸色微僵,先后拱手正色道:稷下学宫——赵慎,孟居仪。
云青道:“闲人云青。”
四人相视而笑。
“不知讨个什么由头?”
赵慎道:“一贺豪杰相聚,谢老天,系缘分。”
四人齐饮。
石磙地:“二乃肝胆相照,苟富贵,勿相忘。”
四人痛饮。
孟居仪:“三言亦师亦友,相与行,幸相会。”
四人拜饮。
云青道:“四鉴诸君浩然,同衣裳,与子袍。”
四人畅饮。
碗来箸去,笑谈风声,四人快意微醺,大块朵颐,大笑江湖,宴酣之乐,非华食玉奉,非丝竹之声,乃外人不可知也。
其他旅人仿佛也被感染,个个情绪高涨,与好友同醉人间,共蹉跎,喈嘘笑骂之音不绝如缕,宛若酒市菜场。
楼梯口的精秀男子眼神一凛,如此吵闹,怕公子已然愠怒,他快步走向石磙地,准备杀一儆百,这里就属他声音响亮。
石磙地虽沉于对饮,却警惕不减,精秀男子还未走近,他便知来者不善。
转首相迎,石磙地大脸已然红扑扑的,好像施了女子胭脂,他喷着满腔酒气嗡声而问:“怎滴,干甚?”
酒气在灯火下闪着淡淡的彩色,浩浩荡荡的冲向精秀男子,虽然石磙地席地而坐,可嗓门太大,一时兴起并未收住,终究是气冲斗牛,以下击上,喷了男子一脸。
精秀男子面若寒霜,仿佛一下子被冬雪冻结,他唰的一声,不见抬手动作,寒剑已然斩向石磙地。
云青眼眶一怒,却来不及阻止,也是他不曾预料,精秀男子不声不响,竟然直接拔剑杀人,毫无王法。
其实就算他提前知晓,只是以他目前之功力,虽可看到,却不可阻止,精秀男子出手间已有宗师之威。
众人哀呼,石磙地眼神一凛,慌忙间只能双臂横前做挡,心里虽暴怒却无可奈何。
叮……
石磙地感觉手臂依在,立刻一个懒驴打滚翻出,心有余悸之余却没有呆滞,拉开距离,摆起架势,动作一气呵成,老练而有条不紊。
精秀男子一脸愕然,同时眉头一皱,刚才的叮声是寒剑落地之声,虽清灵而脆生,却好似雷霆万钧一般,震溃他的心神。
很少有人可以打断他的杀招。
亦无人可以打落他手中的剑。
自信的不是他,是剑宗的实力与传承。
即使他只是西境剑宗的弃徒。
那也是凡人仰望的存在。
寒剑孤独的落在地上,剑身上有一片墨迹,在银白的剑身上好像一片污渍,如同耻辱般让其抬不起头,不远处一只毛笔也安静的躺在地上,却是完好无损,笔毫有些散乱。
崔十五于一片哑然中缓缓走近,白玉葱指轻轻拈起毛笔,淡淡而慵懒道:“店内禁止私斗!”
却是头也不抬,看也不看。
好个人物!
响亮的掌声从楼上传来,楼上突兀出现位华服青年,随侍童子在前引路,拾阶而下,好个俊郎公子。
峰骨眉,玄珀眸,修砚鼻,薄柳唇,一幅玉相如雪覆,几分阴冷绕梅头。
精秀男子由惊而慌,想去捡起落剑,却又无力捡起,他持剑的那只手臂已然折断。
公子不养废人。
这是随侍童子让他谨记的话。
青年公子拍手称道:“小小客栈,竟卧虎藏龙,没想到有先生如此大才,当真是梧桐栖凤羽,田野埋麒麟。”
随侍童子高呼道:“此乃齐东王之子,申原公子是也。”
说罢,堂内众人肃然,个个起身施礼拜见公子。
申原公子还礼,谦逊温和,对崔十五道:“今夜左右不知礼数,不识规矩,冲撞了先生,是孤教导无方,还望先生海涵。”
他又笑曰:“先生大才,孤好生羡慕,孤欲结识先生,愿宴请四方,作为赔谢,了表心意。”
随侍童子立刻再高呼道:“申原公子说了,今夜全场的酒肉皆由公子宴请,诸位可随意尽兴。”
客人们听了,乐着施礼道谢,连连称赞公子高义亲民,全然没有半点之前的猜忌与怨气。
云青等人聚在一起,也不多言,静观其变。
圣人言:唯刁民与小人难养也。
所言不虚。
有奶便是娘,翻脸不认人。
这民间俗语,当真不俗。
崔十五一直未开口,清清冷冷的,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身份尊贵的公子。
他依旧毫不在意,却是淡淡地道:“无妨事,公子自便。”
说罢转首回到柜台,理了理毛笔,在账本上写到:亥,申原公子,宴。
申原公子讨个没趣,热脸贴冷屁股,他毫不在意,面含春风笑,眉携大度恩,对着崔十五遥遥再礼,以为赔谢。
客人观之,俱拍手竖指赞扬,对崔十五多咂舌。
礼贤下士,自古以来就有,古人多美德,但今世,真正做到这般礼仪周备,恐无人再出申原公子之右。
申原公子又近来问切石磙地,关切之语,如清风悦耳,当着云青等人面,训斥教导了清秀男子,并抛出了收揽之意。
二仕子笑而答曰:“公子好意,我等心领,只是我二人乃稷下学宫的学生,还需归去后禀明先生方可。”
申原公子眼神稍动,点头示意后便徐徐回了楼上,清秀男子另一只手捡起寒剑,在随侍童子的催促下,随后也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