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内室,厅中。
申原公子正坐,精秀男子半跪。
申原公子接过寒剑细看,精秀男子微慌的细细道出。
灯火通明下,剑身雪白如镜面,如银月,如白玉,如飞雪。美而通洁。
只是如今上边多出一块墨迹,好似白壁之瑕疵,毁汤之鼠遗。
申原公子掏出锦绢细擦,奇异的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擦拭分毫。
更奇的是,剑身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裂痕。
申原公子眉头紧蹙,如此手法,平生未见,闻所未闻。
墨迹擦拭不掉,已然是力透剑背,入骨三分。
可如此力道,剑身却无丝毫折损。
申原公子目光一凛,有些愠怒道:“二十一,你可曾有所隐瞒?”
精秀男子听闻,头垂得更低了,连忙斩钉截铁道:“公子恕罪,我岂敢有所隐瞒。”
侍二十一,这是精秀男子的完整名字。
当然他真名并不叫侍二十一,至于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是弃徒,不配被记得。
西境剑宗,分剑、侍二字,非宗氏或剑道天才,不可用剑字为姓。
至于其他人更惨,连名字都没有,不过是侍姓外加一个编号。
这是耻辱,也是磨砺。
剑宗的规矩,不容质疑。
剑宗弟子,自然不必低声下气,哪怕面对诸侯君王本人。
可侍二十一他是叛徒。
是申原公子悄悄收留庇护他。
他不能也不敢欺骗公子,唯一的欺骗,可能是他并未告诉申原公子,他的二十一前边少了个字。
申原公子暗自思忖,若二十一无隐瞒,剑身完好无损,只有两种解释:
一是自己多虑,毕竟此剑非凡物,乃是前朝传奇铸剑大师玄冶子所铸,名曰仁义之剑。
传闻玄冶子采东海陨铁,赤山乌铜,不周之精,他山刚玉,以地墟之火七载所炼。
之所以称之仁义,是因为传说剑成之时,洗礼之物乃是圣人的心头血。
如此神剑,且携带天地仁义大势,当不可摧之。
可万事无绝,若……
申原公子想起,他曾偶然听到父亲齐东王与陌生异士的一番话。
申原公子全身冷汗,他立刻断绝自己的猜测,如此人物,想必已然超脱通境,进入未知,实乃龙凤,我等在其眼中犹如蝼蚁,断不会因俗物而动,任俗人而请,大可放心。
琢磨一番,申原公子算是将自己说服。
他今夜所做之事,不可有误。
至于仁义之剑的污浊,未尝不是幸事。
不过他心气难平,这二十一吹嘘说自己是剑宗高徒,少有人挡,可今日就让他在俗人面前丢脸,还污了神剑。
不可不罚,否则无法治家。
不过今夜事急,暂且先行记着,待今夜事闭再罚。
申原公子冷笑,计划不变,至于这小插曲,权当开胃菜,他对着侍童耳语一番,将命令布置下去,侍童打开后窗,跳入后院夜色之中。
侍二十一退入外室,独自接好断臂,附耳在门侧,又戳开窗纸,监视起楼下的动静。
楼下,满堂热闹。
公子请客,岂能不敞开肚皮白食。
有便宜不占非人也!
云青等人坐下,却意兴阑珊,刚才的生死一刻,让每个人都有些沉默。
孟居仪有些忿忿道:“公子仁义,可他的门客却杀心颇重,私作刑罚。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此乖戾狂妄之徒,当弃之鄙之。”
赵慎慌忙道:“嘘,孟兄禁声,公子行事,我等怎当妄议。”
“赵兄,你我读天地书,闻圣人言,识仁义德,有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君有昧,臣当谏君,有过改之;事有曲,人当直言,实事求是。如何叫做妄议?”
赵慎唏嘘道:“我是为君好,孟兄所言不虚,但也切莫再言。”
孟居仪突然面色通红,神情激烈,眦目睁眸,额头边浮现根根青筋。
他站起身,义正言辞道:“我等学子,自幼闻圣贤言,立于天地间,当存浩然气,正心神也。居于庙堂之上,必敢谏善言,于君有所益;处于江湖之远,亦忧国忧民,于民有所为。此之谓大丈夫也: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这些你都忘了吗?”
孟居仪言辞凛然,几乎用吼的,一口气说完后,他也是气喘吁吁。
他并不是针对赵慎,之所以如此激烈,却是一路上的各种不快积压到了顶点,而刚才那一剑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自幼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母亲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识道理,从小教他识礼义、知廉耻。
他考入稷下学宫,本以为能更亲近而感悟圣人意,可期间所见所闻,却与书中稍有不同,他略有郁闷,这才同赵慎出来游历,可一路上,赵慎总是模棱两可,言语虚委,阻他说真话,他怎能忍耐,一次两次也罢,可方才生死之慑,使他终究爆发。
这一番吼,犹如天罡雷震,涤荡神魂,又似晨钟暮鼓,发醒人心。
正义之言辞充满力量,匡扶秩序。
天地的运转从来也离不开秩序。
客人们都被惊慑到,连火苗也停止摇曳,好似时间暂停,整个大堂一片寂静。
不在沉寂中爆发,就在沉默中苟同。
孟居仪言毕,一阵抽噎,随即夺门而出。
不知哪里传出掌声,随后一传十百,客人们都惊愕且敬畏的拍手。
世人皆迷蒙,可总有少数通透之人。
他们是无名的英雄,指引心的方向。
这也是人族虽羸弱,却总能挺过一次次灭绝劫难,生生不息的原因。
人很简单,亦很复杂。
赵慎脸色通红,不知是气是愧。
他欲追出,想了想却停了下来。
叹了口气,施礼抱歉到:“让诸位见笑了,鄙友醉酒胡言,扰了各位雅兴,赵某在此赔罪了。”
客人们回复了原状,继续玩乐,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纵酒狂言,嬉笑怒骂,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幸福吧。
石磙地道:“你不去追他吗?”
赵慎摇了摇头,叹道:“我这朋友,纯心思,直肠子,急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定是气我懦弱,认为我势利,且由他去吧。”
云青道:“居仪兄确实高义,有古贤者名士之风,专注于仁道,抱志于正气,虚名伪善不加,铮铮铁骨不折,实在让青敬佩。”
赵慎抱礼对谢,想了想,便讲了些孟居仪的事。
楼上,侍二十一见得孟居仪含愤离去,便轻轻叩门进入内室报告。
申原公子正在作画,案边围满灯火。
那是一条长河,湍急宽阔,来往曲折。
河依山去势,势若腾龙,支脉分流多如牛毛,养育十方地界。
侍二十一如果可以看见,定然会一眼认出,这便是九曲黄河。
但他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打扰。
公子吟诗作画之时,无人敢打断他的兴致。
点点墨迹,随意而为,看来寥寥草草,短短片刻,画中便多了些鹅毛飞雪。
公子画技,愈发神奇。
“二十一,何事?”
侍二十一浑身一激灵,仿佛惊吓到:“那两个游子莫名争吵,一个气急离去。”
申原公子继续作画,笔锋一转,却是落在河面上。
“无妨事,稷下学宫虽有些实力,可它处于我青州境内,就得卖我面子。”
侍童悄问:“要不要派人……”
他轻轻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申原公子轻道:“云水渡口已然擒我掌中,如执兔耳,如扼蛇喉,所有船家皆被遣散,不怕他不回来。”
笔墨在河面上划来抹去,重墨渲染,犹如黑龙腾渊。
不一会,在黑墨映衬下,整个河面好似被冰封雪冻,本腾渊之势的黑龙,硬生生的被锁在画中。
画成,笔罢,落款是一梅清雪。
那人的落款从来都是清雪。
申原公子便取名一梅清雪。
他神色欣喜,对着画细细审视,好似这画是那人所著。
室内有轻鸣声响,侍童打开物匣,轻轻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框上有枚铜铃,正是它在轻轻晃动。
申原公子接过铜镜,镜面缓缓浮现出一些小字。
看闭,申原公子含笑,将铜镜收好。
时辰刚好,一切正待。
童子领命而去,侍二十一继续监视。
申原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锦囊,打开,轻轻拿出了一张黄纸,展开平放在手上,纸面布满奇异的朱砂痕迹。
闭目默念着什么,悠忽,黄纸缓缓腾空,自燃,化为一股青烟飘向窗外。
堂内众人已然酩酊,或东倒西歪,或迷糊咕哝,今日酒来今日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世俗皆苦,唯酒可慰。
不负清樽,不负浊酬。
怅然然镜水幻世界,恍惚惚梦回醉当年。
迷蒙中,灯火微微抖动,云青等离得窗口附近,只觉得夜深,寒气渐渐逼人。
不过都是习武之人,自然耐热受冷,也不在意,静静听赵仕子细讲故事。
茶余功夫,寒气愈发凛冽,赵慎也觉得有些寒冷,云青从小生于南地,虽也见雪,却无那般冷涩,倒是好奇北地之寒苦。
他缓缓道:“赵兄,余闻北地苦寒,却不知如此甚冽,才及云水渡口,未入青州地界,适逢阳春四月,没想到深夜竟如冬境,确实寒苦。”
赵慎闻言,尴尬笑道:“云兄也觉阴寒?方才我觉得愈加寒冷,有些难耐,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按道理不应该呀,此处近中原,非极北,以往四月,从未如此寒冷。”
石磙地咯咯道:“爷们当什么呢,看你们中原人细皮嫩肉的,就是不经冻,这就觉得冷了,想我们西北塞外,八月即飞雪,五月方开春,寒尽之时,碗粗的钟杵手一折就碎,丈圆的石头脚一踢便裂,热水泼出,直接连釜一起冻结在空中,那才是真的要人亲娘嘞老命。”
石磙地说着,又端酒来喝,三人打趣几句,却也雅俗共赏。
突然店门被推开,孟居仪急急而入,又急急用力关门。
有风吹进,门口近处灯火瞬灭,明灭间依稀可见有鹅毛飘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