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人忽然惊醒,喃喃一声好冷,随即缩成一团,向朋友身边拱了拱。
孟居仪走近,浑身颤抖,面若冰霜,急不能语。
三人皆惊,不是惊他怒而复返,而是因为他头发及外袍上粘满了鹅毛。
秉烛细看,那哪是鹅毛,竟然是鹅毛般的大雪,一层层堆砌。
四月飘雪,何等奇哉,还未等云青询问,赵慎忙愕然道:“怎会如此?”
孟居仪随意夺过碗酒,连吞带洒,咚咚咚一气喝下,将喘息与惊惧稍压了压,呆声道:“落…雪了,落雪了…”
赵慎面色惊异,喃喃自语道:“四月飘雪何其稀少,何况如此大雪,宛若年关。奇哉,怪也。”
然而孟居仪接下来的话,犹如巨石坠湖,惊起巨浪,落的人满身冰寒。
“大,大雪,九曲黄河,好像都给,冻结了…”
什么!
九曲黄河,从未冻结。
古籍记载,伊始,河从未封,至酷载寒年,天寒地冻灾变,亦不过冰结河岸数丈,中央水道,依旧流通。
怎么可能?
赵慎慌忙中道出古籍言论,云青与石磙地听罢,也觉惊异,三人踏步而出,欲一睹奇观。
用力推开大门,呼呼的寒风扑面而来,宛若针扎,带着几片鹅毛大雪,河流所在处一片雪白,整个黑夜都被雪色映的苍白,望去朦朦胧胧的。
深入脊髓的寒冷,让赵慎停滞在门口,他面若寒蝉,浑身颤抖,望着云青一步步前进。
云青向前走去,脚踩之处,咯吱作响,又走了数步,只觉得雪花渐密,落雪也越来越厚,噗出一下,双腿陷入雪中,落雪直没过小腿,只觉得腿部异常冰寒,知觉力气快速丧失。
石磙地挤过门口,扒拉过赵慎才钻出来,望了望朦朦雪色,狠狠地搓了搓手,惊愕骂到:“他驴的,这怎么比我们那里还冷。”
门户大开,寒风入户,满堂烛火瞬间全部死掉,严寒兀的惊醒一干醉鬼,大家怒骂着冷,醉眼惺忪间,只瞧得门户这边光萤萤的如同月夜,一个个摸索着爬向门口。
石磙地身后传来孟居仪的惊呼:“刚才还是齐踝深浅,雪花也很稀疏零落……”
云青疑想:难道这雪愈来愈大?
他倒是发觉离河道越近,积雪越深,风雪越密。
明明下午还春光明媚的,所见之处叶儿勃勃生长,花儿凋红谢彩,已然春尽,此刻又重回酷九寒天,目及一片雪白。
难道九曲黄河真的会被冰封?云青想起初见时河之宽广,河之壮阔,心里一阵狐疑。
云青回身,将自己的发现说明,此刻堂内众人也到了门口,望着雪景呆滞发愣,揉眼掐脸。
云青约石磙地同去查探,二人并肩跳跃而行,犹如兔奔鹿疾,身形轻盈古怪,这是在雪地行动的步伐。
两仕子踌躇不前,哆嗦着又退了半步,随即身后传来一道道惊呼,只不过还没传出数丈,已然冻结在寒风暴雪中。
这雪古怪,果然是越靠近河道便愈发强烈,身体在风刀霜剑中逐渐麻痹。
云青不敢小视,心知这是太过寒冷所致,他暗暗运功行脉,有丝丝热气从肚脐生出,绕着筋脉行去,所到之处,麻痹渐消。
侧目轻瞥石磙地,二人本并肩而行却犹如咫尺天涯,飞雪太大形成幕布,看不清楚,隐约见他行动流畅,身影未曾滞怠,云青暗自叹声好,却不知自己眼角眉梢已结满白霜。
奔跳几时,却不见河岸,客栈本来就在渡口旁不远,凭二人脚力,早已够两个来回。
云青大喝一声,才叫停石磙地,想了想,伸手探入雪中,往下摸去,足足探了一臂过半,手指才触及一片坚硬又光滑的冰凉镜面,那是冰面。
云青用力倒撑冰面,将上半身从积雪中弹出,他满脸白霜,眼皮都被冰封不能眨动,方才为触及冰面,他身躯也探入雪中过半。
原来二人站立之处,就是冻结的九曲黄河。
想了想,往前又艰难奔跳数丈,此刻积雪已埋没腰臀,而且还未踩实,仍不见黑色河水,目力所及满天遍地苍白如殡。
飞雪如刀似箭噼啪落下,此处下的已不是鹅毛大雪了,而是一块块拳头大小的雪团,如石坠地,打在身上,犹如锤击,可是寒冷又瞬间将疼痛带走,麻木而僵直。
只觉得天寒地冻,冷气把肺好像都冻僵了,云青呼吸间隐约听到胸口里沙沙作响,他心神一阵恍惚,想要睡去,又觉得全身火热,好像处在热泉中。
冰火两重天。
这是身体到了极限,产生的幻觉。
云青想走,却矗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
身后石磙地直接一把抓住云青肩膀,扛着他转身就逃。
石磙地皮糙肉厚,且常年生活在西北塞外苦寒之地,对寒冷多有忍耐,可就算是他,如今也顶不住了,提起最后一口气,扛着云青便逃。
如此大雪,看来九曲黄河真的被冰封了。
向后回走,寒冷立刻轻了许多,连风雪也好像温柔起来,可是脚印已然不见,石磙地头昏目眩,只好凭感觉走,可过了盏茶功夫,也没回到客栈。
石磙地人糙心细,心知,这是迷路了,雪中迷路很正常,有时候近在咫尺却怎么都摸不回去。何况此刻是夜间,这般密集大雪,遮人视野,他扛着云青,身心俱疲,不可能再冒雪前行了。
他放下云青,哆嗦着大喊告知,此刻应该停下,避寒保存体力,如此大雪,必不长久,待雪停,再行事。
石磙地立即在原地动手挖雪,云青觉得双手稍微恢复点知觉,也趴在地上帮忙挖雪,二人急切中堆砌了座简易雪屋,一齐钻了进去,再用雪堵住入口,终于不再受寒风刀割,一下子就好了很多。
外边呜呜的风声如同鬼哭狼嚎,雪屋里狭小而静寂,二人相拥而取暖,听着石磙地咚咚咚如同打鼓的心跳声,云青有一丝尴尬,石磙地已经半昏半醒,神智糊涂间,嘴里却依旧嘟哝着骂着,粗壮的手臂不自觉将云青抱的更紧。
我要死了吗?
再次体味死亡的味道。
云青慢慢昏死过去。
客栈内众人一片惊呼,大家憋挤在门口,看着外边白苍苍一片,又惊又惧,一时间都怔住了。
不知谁大喊一声,快点火取暖。
忽然有亮光从身后传来,众人如飞蛾扑火般奔去,来的却是一队侍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那是申原公子的侍卫,只有他们藏在后院。
侍卫们一手持火把,一手持长刀,将众人包围。
火把发出幽蓝色的火焰,火焰受冷缩成一团但未熄灭,照射到长刀上,反耀的幽寒光芒如狱如囚。
侍卫们在大堂内仔细搜索一遍,确保再无遗漏之人,将众人看押在后院小屋,二位仕子也被关押在其中。
崔十五正慵斜的靠坐在柜台前,笔墨近右手旁,账本灯火静置在左侧。
他左手撑颌,长发靠近灯火,那盏灯火烧的亮堂又旺盛,将整个案面照亮,砚里的墨倒映着灯火、笔尖、屋顶。
他无聊的用右手把玩着什么,玉指轻起间,隐约有半张沾满红痕的黄纸,如同小鱼般有生命的在他指掌间游来游去,却怎么也到不了掌外。
侍卫们在他眼前行来走去,好像地上忙忙碌碌的青蚁。
云青昏昏沉沉,觉得过了很久,像是一日,也像一年。
他周身汗毛孔窍,犹如被针扎重锤过一般,艰涩酸麻,手掌脚尖再次失去知觉,唯心口、肚脐处还有一丝温热,缓慢但有力的跳动着,像沉睡的老龟。
他想睁眼,眼皮却睁不开,好像被霜雪冰封,隐隐约约可见一片苍白。
那呜呜的寒风声不知何时消失,附近有脚步声传来,云青拼命呼救,可是舌头也犹如被冻结,无法动弹,只能从喉头发出轰轰的闷声。
悠忽,脚步声靠近,接着是挖雪的声音。
云青感觉自己和石磙地被人挖出,眼前一阵光亮,隔着眼皮也觉得刺眼。
因为二人关节僵硬,无法分开,他们被人抬着前进。
雪好像不下了,寒风也停止了呼啸,不那么冷了,这是云青最直观的感觉。
二人被抬了不远,接着是木板的吱吱声,上上下下的,好像进入了室内。
有木炭燃烧的噼啪声,有木质受冷变形的咯吱声,还有轻微的呼吸声。
有人用被褥毛毯将二人包裹,随后四周摆放炭火,慢慢温热,云青觉得困倦,又睡了过去。
客栈。
大堂内,申原公子坐在中央,面前摆着一方案子,上面是冒着热气的各色珍馐。
侍二十一伫立在一旁,侍童伺候吃喝于左右,四周挺立着个个精壮侍卫,包裹的厚实外衣则脱了叠放在身侧。
最外围是一圈火盆,里边是赤色的火油,燃烧着金色的火焰。
天色已明,太阳行空,冰雪却无半分消减。
面对着满案珍馐,申原公子面色却不是很好看。
大雪提早停了。
不见了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