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云青早早醒来,每日清晨练功打坐,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长明烛已然耗尽,残余的灰烬滴落在地上,宛如一颗颗银泪。
小离已然不见身影,银针整整齐齐的躺在席边的医匣中,云青起身,掀起身上盖着的薄毯,似有清香弥散,依稀可见昨夜红袖添香的柔情。
云青心里有些感慨,不知小离失魂症有无好转,想起那小丫头的乖巧,没来由脸上带笑,这次应该治好了她,本该是喜事一件,云青却有些黯然,停住了笑意。
屋外青烟袅袅,烟尘气带来浓浓饭香,肚子不争气的叫唤着,云青讪笑,踏步而出。
天边霞光朦朦,宛如一坨胭脂,赤色的光从堆砌的云中冲出,像一道道长剑,直射斗牛,经云雾纷扰,变化成七彩,由近到远,愈来愈淡。
日光在云海里挣扎,云青没来由有些烦闷,今天正是月夕,看样子天气却不是很好,有道是朝霞不出门,玄云盖日,有些压抑。
盘膝而坐,五心朝天,云青默默打坐,小离就在那边煮粥,云青背朝着她。
清风拂过花草药植,露气弥漫间,草木中又飘出丝丝白雾,慢慢从云青全身毛孔,渗入体内。
云青丝毫不知白雾,只觉得运功期间,全身如沐春晖,如种子藏身大地,上有阳光明媚,周有甘露滋润,舒适而厚积。
这是师父传他的鱼龙功,师父没说有何用处,只叫他每每清晨迎日而行,一个小周天便可。
小离素手持扇,轻轻摇风助火,釜中煮着香粥,有红豆,薏米,大麦等,红润的色泽像朵花,彼此却又相互交缠不清,难分难舍。
人世如粥,权不过一釜熬之,浑浑噩噩,糊糊涂涂。
小离余光轻睒,隐约见四周草木有白雾飘出,悠悠然飘向云青,心里愕然。
运功片刻,昨日施针的疲惫全然消散,并有说不出的冲动,想要冲发出去,云青怿然,这是气力增长的表现,随即立刻气走经络,裹挟着那股冲动,同时默念静心口诀,将冲动缓缓打散,润进全身各处。
神清气爽。
终于又有些精进,师父说他先天底子差,精进都十分不易,想来上次精进,也有半年有余吧。
“小离,粥煮好了吗。”
云青欣然问到。
少女侧身,施施然道:“夫,夫君,是,煮好了。”
云青觉得奇怪,小离言语间有些不同,她应该是想起些什么,才有些扭捏。
想着小离马上就要离去,还是有些不舍的。
“哦”,云青淡淡的搬出桌椅,放在院中,他忽然觉得这阴天有些压抑,茅屋里像个黑黝黝的无底洞,想要吞噬一切。
小离盛上香粥,轻轻放在云青面前,二人对坐,都低头喝粥,默不作声。
天下无不散筵席。
经历过生死轮回的云青,已然更加坦然。
“小离啊,你的病有没有好转,你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云青试探问到。
少女放下汤勺,袖里摸出手绢,细细擦了擦樱唇。
“夫君想让我忆起什么。”
额。
“自然是你的身世,家人,来历......”
云青越说声音越轻,风轻轻一吹,就破碎在空中。
少女没有回答,两人陷入沉默,热粥散发出雾气,像一道屏障,将彼此视线阻隔。
静!
“我没有家人”,小离大口吃粥,随后又口齿不清的嘟哝了句,隐约是:你算一个。
云青听得不清,却好像很清,他不再言语,快意的吃着粥。
今天的粥好像有点甜。
这算是告白吗?云青不知,前世的记忆也不能解答。
但他心里觉得很开心,没来由的。
花药园里送来清香,在风的鼓动下,叶儿们哗哗拍掌,好像在拍手叫好,隐约间听得一声声呼唤,像是记忆中的声音。
“三少爷,三少爷…”
忽而有脚步声传来,带着喘息声,沉重杂乱,看来来人不会武术,会是谁呢,自己独居在山上,也没有什么好友,云青心里一阵疑惑。
那个声音…
云青起身观望,透过低矮的木篱笆围墙,一个矮小驼背的老者身影若隐若现。
福叔,云青惊讶,又很是欢喜,快步略过院子,打开破旧的院门,迎接这个老者。
“福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者短襦麻衫,一身风尘,气喘吁吁的,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看到云青,他浑浊的眼神立刻清明,黝黑苍老的面容上浮现慈爱神色。
“三少爷”,老者就要见礼。
云青一把上前,抱住老者,欣喜道:“福叔别见外了,还是叫我云儿听着亲切”。
老者不停点头,用粗糙的手抚摸过云青脸庞,眼角立时流出欢喜的泪水。
“三少爷,啊,不,云儿,没想着你都长大了,嗯,像,真像,跟二老爷当年一模一样,都是这么一表人才。”
云青听着这话,就想起他的童年,作为霍家的三少爷,本该多么风光呀,可他却一个人独居在山上,连家都不能回去。
“福叔,山上风大,咱们先进屋再说,我好想你的,这么些年,你过得好吗,还在霍家吗,霍天福有没有刁难你…”
云青搀着福叔,经过院子,正好见到小离,福叔眉头微动,颇有疑惑问到:“不知这位姑娘是?”
忘了小离的存在了,云青只好瞎编,一边对小离使眼色,一边解释到:“福叔,这是云儿的丫头,名唤小离。”
福叔不住点头,善善笑道:“三少爷应当寻个侍候,是阿福我愧对二老爷,没有照看好你”,说罢又细细审视小离一番。
“福叔不必自责,没有你,云儿哪还能活到今天,咱们爷俩不说这些了,我先扶你进屋歇歇吧。”
云青安抚下这个慈善忠诚的老人,同时让小离热杯茶来。
福叔来自连山霍家,那是云青的宗家,也是云青最恨的地方。
霍家老太爷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老爷霍天福,主打政界,年过不惑,笑里藏刀,最是阴狠,霍家众人都很怕他,膝下三子;
三老爷霍天禄,善于商贾,默默无闻,现管理着家族商铺钱粮诸多事宜,膝下一双小儿小女;
二老爷霍天寿,也就是云青的父亲,已经过世十六载了,云青对他只剩很少的印象,大多是从福叔口中听来的,这是个文武双全的翩翩君子,有文功武绩在身,诗剑双绝,当年多少大家闺秀倾心不已。
心里细细回忆霍家情况,云青无喜无悲的,他对霍家没有什么感情,包括他那个慈爱的便宜父亲,相处不多,自然不是很深,要说唯一的联系,可能就是福叔了。
十六年前,云青父亲霍天寿才情无双,风华绝代,受帝圣恩,拜军中胡骑校尉,多少大家名门愿与之修好,谁知道年纪轻轻的霍天寿哪家佳人也看不上,霍老太爷大怒斥之,霍天寿归伍离家而去,过了数载卸甲重病而归,竟然还带回来个襁褓婴儿。
这事在当时引起一阵风波,众人纷纷议论婴儿生母谁何,是大家闺秀吗,孩儿真是霍家血脉?而霍天寿什么也没说,几个月后伤重不愈而亡。
留下可怜的云青,伯伯不疼,爷爷不爱的,在家里又没了父亲照看,成了欺负的野种。
在霍家,云青的地位和仆人无异,或者说连仆人都不如,他从小就得做活,还要忍受霍天福儿子们的讥笑打骂,要不是父亲的老仆人福叔,一直偷偷照看着他,他不可能活到今日。
八岁那年,他得罪了霍天福的大儿子,被霍天福找借口送出家族,丢弃到这个荒废的花草庄园,这是他父亲当年唯一剩下的田业。
“福叔,你怎么有空来看我,不知有什么事?”
福叔稍微侧耳片刻,随即正色说道:“三少爷,是老太爷想见你。”
云青心里疑惑,霍家老太爷霍公渠?不知他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福叔,那个老不死的,怎会突然想见我。”
“云儿,不可胡言,老太爷毕竟是你亲生祖父”,福叔斥责道。
“这次是老太爷命劫将至,想让你回去见礼。”
命劫,也叫甲子之劫,是这个世界的一个规矩,也是命运的规矩。
自龙渊前朝以来,天下人的寿命都变为一甲子,不论是王贵权重还是百姓走卒,只要年满一甲子,便立时死去,哪怕前一天还是生龙活虎。
没人能解释这是为什么,或许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吧。
“命劫,算来也该他去了”,云青掐着手指,神色平静道。
“云儿,我知道你对霍家没什么感情,可毕竟你身上流着霍家血脉呀。”
“福叔,霍家人都说,我是个野种,又有什么权利进家门归祠堂呢。”
云青心里冷哼,霍老太爷,终于该死了,怎么,死前还要作妖嘛,想当初他不念亲情,纵容霍家众人,使自己受辱,对自己不管不顾,权不当自己是霍家之人。
“这……,云儿你不要说气话,以前的事,老太爷也是有苦衷的。”
福叔看着脸前清秀的少年,冷漠的眼神,当真是恨极了霍家,他长大了,再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可怜孩子了,这倔脾气和当年的二老爷,可真是一模一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