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苦衷,都是虚言,他高高在上,一言定堂,霍家上下,方圆百里,哪个敢拂逆他。”
福叔老眼浑浊而深沉,细细说道:“老太爷看似风光,其实也忌惮大老爷呀,狠心将你送离霍家,难道不是对你的保护吗。”
云青哑然,默然不语。
“如今老太爷命劫,借此机会,寻你回去,既名正言顺,也是临终前有要事相托。”
福叔顿了顿,看了看屋外,隐约听得木柴燃烧噼啪声响,水将煮沸,是小离在热水泡茶。
“前些年,大少爷在酒楼,得罪了位漂泊浪子,被人打碎了全身筋骨;二少爷流连风尘,也不幸染上了隐疾;四少爷喜好拳脚刀剑,拜了个骗子师父,被那人骗的练习邪术,偷偷自宫了…”
云青打断福叔,冷冷道:“原来如此,所以老太爷就想起了我?我可是霍家的野种呀。”
“五少爷还年幼无知,难堪大任,如今老太爷命劫在即,霍家不能,无主呀!”,福叔深深感慨道。
云青细细审视着福叔,福叔面不改色,浑浊的老眼毫无波动。
“那不是还有霍天福嘛,他虽然已过不惑,不过也还能抵上十数载,到时候小五也已经长大了。”
福叔叹息,苦口道:“三少爷,这些年霍家情形你是不知,大老爷心思深沉,膝下三位少爷又各自不幸,这些年他始终无法再生育,早已怨恨滔天,行事偏颇,老太爷怎么放心把霍家交给他,三老爷性格胆小怕事,只会行商,根本撑不起霍家……”
“意思是让我来撑?我不过也是未冠弱子,况且从小都不在霍家长大,就如同外人一般。”
“云儿,老太爷这次命我来,便是唤你回去,为你补冠礼,为你正名,为你释委屈,同时将霍家家主之位……”
云青踱步细思,小离端来茶水,福叔立时哑口,小离紧紧注视他,福叔却是未曾对视,待小离离去,方继续说道。
“……传于你呀……”
云青闻言,噗嗤笑道:“福叔,我看老太爷好算盘呀,明着让我接手霍家,其实不过是缓兵之计,李代桃僵吧。
家主之位,他心里定然早有人选,我云青何德何能,不过棋子也。我若接手,霍天福必然不服,虽名义上助我,但暗地里不知会给我使多少绊子。
而霍天禄虽与世无争,却依旧会成为大老爷眼中钉,所以他必须,也是不得不与我联手,我二人勉强与霍天福一斗,作鼎足立。
而我为了活命,自然全心全力治理家族,打压霍天福,如此,或可保家族数十载无恙。而我三方彼此消耗数载,却是为真正的家主铺路,等到霍天福命劫到来之时,怕也是我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吧。”
福叔猛地被茶水一呛,不知是新茶太烫,还是他喝的太急呛到了。
他有些惊讶,他张大老眼,细细审视面前的云青:稚容清秀,宛若孩童,但眼神却格外清冷。
这些年,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让云青心思如此深沉。
福叔有些惊恐,镇了镇心神道:“云儿,你这是危言耸听了,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老太爷命劫已至,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是真心想念你,想弥补你,遥想当年,老太爷最喜爱的还是二老爷。”
福叔说着,老眼不禁湿润,嗓音颤抖。
“况且你若接手,如此过去十几载,老太爷再神,又怎么能干预以后的事呢,到时候大老爷也命劫归去,霍家还不是以你为主,老太爷只是老来思子,想起二老爷的好了。”
福叔忽然老手握住云青双手,粗糙的皮肤像木头一般僵硬,他忿忿又怜惜道:“二老爷多好的人呀,老天无眼,天妒英才,天嫉英才呀!”
云青双手被紧紧握住,像是被铁钳紧紧钳住,他觉得此刻福叔是真情流露,心里也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忍。
福叔之所以苦口劝教,不过是为完成老太爷的交代,他是迂腐,但更是忠,且对云青称得上是养育之恩。
仔细想想,家族争斗,争权夺势,笑里藏刀,这样的生活,好像也挺有趣的。
可能是一世世的记忆太多了吧,云青总想再有更多的经历,来与记忆中的对比下,他总觉得那些记忆,有一丝丝微恙。
福叔又言,不论云青接不接手,离家近十载,也应当回霍家看看,回家看看。
云青最终应了福叔,但只答应随他回去观礼,并不继承家主之位。
福叔闻言,欣喜至极,浑浊老眼泛出光亮,佝偻的身子仿佛也挺直了几分,立时就要归去,却好似忘了家主继承之事。
云青好说歹说才将这个激动的老人拉下,他还需要准备一二。
一是他需要细细思量对策,同时也让福叔稍稍休息下。
二是要交代小离,再给师父留下讯号。至于回霍家,不过些许时辰路程。
晌午云青亲自下厨,尽他一百二的努力,炒了几个记忆中的菜,算是孝敬福叔,福叔乐的合不拢嘴,觉得新奇又欣慰,直夸云青是青出于蓝。
饭后云青找机会,对小离细细交代一番,言明自己所去的前因后果,又拿出一些银两,交付小离。
小离默默听完,低头看着白花花的银两不语,在云青离去之际,却是神色郑重的告知云青,叫他万事小心。
山间风云渐起,天边玄云如堆如砚,草木极尽在风中摇摆着身子,云青抬头望去,远处天空,一片玄青,没来由心里冒出一句前世的诗:
云青青兮欲雨!
好像真的要下雨了!
一路轻快,福叔好像心情舒畅,以至于腿脚也轻快不少,一两个时辰就回到了霍家,此刻天色晦暗,墨云更浓,稍稍有一丝心闷。
前面就是霍家大宅了。
数丈高的朱门外,两个大石貔貅面貌威严,在大白灯笼的照耀下,齿爪泛着寒光,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要将侵犯者撕得粉碎。
两侧迎客的仆人看到福叔领个少年,模样毕恭毕敬,都疑惑的窃窃私语,福叔呵斥道:这是三少爷。
二人从偏门进入,时隔多年,云青再一次踏入霍家门槛。
福叔将云青带到一处偏院歇息,他便先去通报老太爷,看样子应该是明天见过老太爷了,这偏院是霍老太爷刚命人整理的,正是当初霍天寿的宅院,霍天寿喜静,所以地处稍偏。
不知道霍天福如今怎样,三个儿子残废的残废,绝后的绝后,想必他鼻子都气歪了吧,想到这,云青心里快意一些。
仆人送来晚饭,很是平常的饭菜,云青笑着接下,避过人,却将饭菜偷偷倒入花圃深处,这是刺客的本能,不食不明之食,取出怀中干粮,云青细细咀嚼。
天色愈发阴沉至极,一整天都闷闷沉沉,却也不打雷不下雨,让人心也变成了热锅上的青蚁,紧绷着一根细弦。
想起来师父的话,这雷雨如此积势,含而不泄,等到再也无法承载之时,必是倾盆而落,如崩如炸。
今夜本是月夕节,可惜天公不作美,墨云阻隔了月色。
月夕无月夕,不知霍家还会祭月吗。
夜色更浓时,忽有仆人来唤,果然,霍家名门,还是少不了祭月大礼。
云青被带领着,来到了祭月大堂,仆人高呼:“三少爷霍云青归宗致礼。”
堂内有人侧目,有人讶然,有人心里回忆霍云青之名,思来想去,也不记得了,云青就像是浪花一朵,被人很快遗忘。
只见屋里已然到来不少人,中庭是一供桌,摆着祭祀物品,除了牲畜,还有红枣、红豆、莲子、红线,这是专门用来祭祀月神的。
堂上正位,一把阔大的云纹方椅,上面还空空无人,那是霍家家主的位置。
左手侧空出一排位置,这是直系宗亲子侄之位,目前只坐有一人,右侧却是坐满了人,都是同宗旁系族老及其姻亲后人。
祭月大司身着玄色云纹精袍,上有金丝银线绣的天星万曜拱月图,手持一玉雕并蒂荷结月挠,他贵为家族中的三大祭祀长老之首,专司祭月之事。
铜钟轰鸣十下,象征十全十美。
时间已至,老太爷和大老爷竟然都未至,这不得不令人疑惑。
三老爷霍天禄依旧规规矩矩的坐着,独自一人,没有携带亲儿,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堂里宗族内人言纷纷,一半是疑惑,另一半显然是针对云青。
云青哂笑,已然明了。
大踏步前行,经过祭月大司,云青直冲冲的向着堂上正位而去。
于众人惊愕神情中,云青端端正正的坐上了云纹方椅。
一时间嘈杂声四起,或斥咄,或谩骂,或哀呼,或默然,或讥讽,宛如喧嚣闹市。
祭月大司并未制止,他暂停祭礼,闭目养神去了。
“孺子,敢耳!”,有族老发怒,终是忍也不住。
随即立刻呼者群应,传来一片谩骂之声。
云青狠狠一拍方椅,砰的一声,宛如雷震。
“孺子骂谁?”
“孺子骂你!”
云青哂笑:“嗨,答得好,确实是孺子骂我,不过应该是个老糊涂,老孺子了。”
有小辈哄笑,那个族老方才反应过来,气的老脸发紫:
“你个小杂种,当真活腻歪了,那里是你坐的位置,还不快滚开。”
云青起身,面作阴冷,目光如炬道:“霍鼎元,祭祀重地,你口无遮拦,冲撞月神,理应责罚,但今夜我不罚你,念你是族老,给你几分薄面,识相的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这个霍鼎元,云青记忆深刻,当初他谄媚于霍天福,不顾自己幼小,私下对自己百般欺负。
“哼,小杂种,你算是什么东西,还给老夫几分薄面……”
霍鼎元狠狠讥笑道,只是他话还未说完,就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