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护士定时来测量程晨的体温。她的情况稳定,大夫建议下地走走。旁边床上的程晨父母正在熟睡,他们已经很累了,没有受到护士的进出而打扰,程母入睡前手臂搭在肚子上,现在还是那个样。程母背对着老婆,躺成微微的s型,程晨下床摸到了窗台边,钻进窗帘。
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胸前的暖气片几乎烫手的热,前的玻璃窗却奉送着飒飒寒气。她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在这里住了两天,但这两天的时间仿佛被分成了清晰可见的无数个点,任凭她怎么数也都数不完。她的主治医师说还要再呆三天。那将是她从认识阿斯汉到现在,相互没有联系的最长时间。
她决定了,出了院她要亲自去找甄大师,她相信他们是天作之合,她要再伏低做小一次,她要把结果面对面告诉阿斯汉,希望他不计她妈的前嫌。可转念想想,她还在阿斯汉的黑名单里吧,那她可怎么通知他呀,哎,真是难受,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摸来枕头边的手机,她翻出他的号码,犹豫良久,大拇指还是落到了绿键上,可身体里攸忽而来的一种股无名的悲伤与失望感使它僵在那里,不能再动弹。还是别试了吧,在或不在,她一样会心尖酸痛,不要自讨没趣,现在身体还很弱,不适合哭哭啼啼,再说他们还在睡觉,她回头从窗帘缝隙间瞅了瞅父母,黑暗中他们的轮廓还是刚才那个样。她能跟她爸说,是她妈丢了阿斯汉送来的礼品,让他遭受了莫大的侮辱他才把我拉黑名单的吗?答案是否定的,她不是小孩子,即便她爸臭骂她妈一顿,他们能在一起,可她妈能对阿斯汉好脸相待吗?答案是不能。她能问问阿斯汉她妈到底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吗?算了,她连电话打不通,谈何余事啊?
整个城市正在酣睡,仿佛能听到它平静的呼吸声。但假使仔细听,那并不是呼吸声,而护士的咳嗽声,负重的货车的引擎声,沉闷的二踢脚爆破声,远处的鸡鸣狗吠声;各大酒店宾馆的牌匾依旧红得发紫,前面一排底商看不到门在哪开,但老板们不惜电费彻夜扭亮了自家招牌:卖鲜花的,帮人催乳的,卖药的,出售花圈寿衣的;楼门前几盏昏暗的院灯很快就要执行完任务,偶尔有人从下面闪过,黑突突一个影子。程晨面向南站着,无需费力,撩起眼皮就能清楚地看到东南方向的猎户星座,天狼星正发出耀眼的光。
右边,隐约能看到菲丽大厦四个大字,阿斯汉揽到的第一个私活,在那座写字楼里开工了,沛兄的设计院就成立在那里。此时,他们正“噼噼啪啪”干得头冒热汗,眼冒金星。
玻璃窗上绽放出精致的冰花,好像已然凋零的烟花,凄凉苍白,这样的场景程晨小时候从不放过,伸手刮一刮,能写出各种字来,而今,在不知道不觉中,咸咸的泪水涌满了她苦涩的口腔,她不断吞咽着,在玻璃窗上划下了阿――斯――汉三个字。
她忘我的专注力彻底扰醒了她妈,马美倒吸一口凉气,闺女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想要寻短见不是?她摁着突突直跳的心,等了几秒钟,貌似不像,然后借着外面的灯光她开始仔细琢磨,她闺女到底在做什么,再听听动静,确定不是自戕,不跳楼就好,如果真因为个穷不拉几的男人如此自轻自贱,那也真够上去跳楼的格了。她倒趿拉着拖鞋,猫着腰摸到窗户边,根据程晨的胳膊走向,终于判断出她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划了什么。
马美怒发冲冠,没骨气的玩意儿,不就是个男人,这么下作干什么!满大街不是女人就是男人,缺他一个放羊汉吗?!她怕吵醒男人,极力压着嗓子,低低地吼道:“穿个睡衣就跑这了,不要命了,啊?刚刚流了……”舌尖滑出了“吃”的音,然而仅仅像是话在来到人间的路上绊了一跤,马美没有悚然作色,她调整腔调路线,继续吼道:刚刚流了血!
确实有点凉了,程晨的整个手都冰凉。扶着她妈的胳膊,她慢慢走回床上,马美也回去躺在了程功身旁。温暖的被窝使她很快有了睡意。不多时,那可怜的闺女睡着了。
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他的身躯宽大,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裹挟在里面,如一杯冬夜的葡萄酒,暖意辐射全身。阿斯汉攥着程晨的手,怪她着了凉。他说:我这就回来了,跑来窗户边干什么?程晨委屈地抱怨道:已经两天多了,我不放心,所以来这儿看看你……说完,他人就不见了,慌乱中程晨不敢眨巴下眼睛,紧紧盯着窗户,想他会像刚才穿窗而出一样穿窗而入,但再进来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妇女,她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正干着什么,程晨努力睁开眼,睁开眼,发现那个妇女不是别人,她的老娘正披头散发,踮起脚尖,双手扶着窗台,张大嘴哈着气,她看见“阿斯汉”三个字淌成了无数道子,一如那晚他哭着说“怕你受委屈”时的脸。
程晨闭起眼睛假寐,她恐怕真要失去他了,自从爱上他,她的每一天都是五彩斑斓,彩虹总挂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从今往后,也许,她的人生里尽剩下死气沉沉的灰色了吧。
程功终于翻了个身。他支起身子看了看闺女,又抓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一骨碌爬起来,出去了。
太阳还未升起。马美突然坐在程晨的床边上,床床“轰”地沉了一下。她掖了掖闺女肩膀处的被子,又伸手捋了捋她的刘海,程晨知道她妈有话要说。
她微微张开眼睛,看了看她。妈也老了,尽管她从不以素面示人,这么早就打理好了眉梢眼角,可脖颈一道道的深纹足以证明,她已是个年逾半百的女人。
“程晨,妈妈托你高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条件挺好的,他爸之前是大夫,现在自己搞开发,她妈也是大夫,不知道是不是这家医院的,他在建设局上班,跟咱们家条件相当,挺好的,等你出院了,收拾收拾去见见!”
“哪个高姨?”一听介绍对象,程晨控制着不让自己太没有耐心。
“你小学同学,张迪她妈!”
如果是隔壁高姨,或者昌鸿五圪卜煤矿副矿长太太高姨,程晨都觉得再正常不过,可偏偏是让小三小四撵出家门的那个女中懦夫。她真是觉得奇怪,人大概都是这样,即便自家后院不清,耳根不净,也有心情对别家的家事私事丢人事关心关心。
“她真是热心,自己的男人都整丢了,还顾得上给别人介绍!”
“这个女子说的是甚话,人家你高姨一直有工作,人脉广,所以我才托人家给你介绍对象!”马美对闺女的不近人情显得非常失望,她说完便不再看她,放她胳膊上的一只手也抽了回去。
楼道里已经不停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管床大夫就要来了,查房的护士长带领一帮小年轻也要来了,马美不再提起这事,她转身去打来洗脸水,搁在旁边的凳子上,“脸蛋才是女人旱涝保收的资本,来,把脸洗了,用这个。”
马美递给程晨一个精致的塑料管,不锈钢色上盖,是一管海蓝之谜的洗面奶。
接着,她面无表情地蹲在床尾摇起了她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