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焱君压着嗓子跟他妈大吵一架之后,在厨房里疾走了好大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推门出来,尽量正常地走向客厅,准备在爱人的眼里找到温存。余光所及,父亲打着电话,并没程晨。看看爱人没在,便自己坐着看电视了,虽说看电视,其实就是眼睛盯着屏幕,胸中浊气翻滚。等了好久,还没见程晨出来,他心生疑窦,赶紧来关着的卫生间敲了敲。
程晨拉出满嘴的卫生纸,摁在眼睛上擦了又擦。如果母亲不那么决绝,意识到她没有权利为她做主,那么现在,她的手里应该是一个咿咿呀呀跌跌撞撞的孩子,他(她)会有一个好听的蒙语名字,男孩可能叫阿木尔,女孩呢,叫多兰,当然,还会有一个好听的汉语名字,朵朵,还是豆豆,说不好,反正,她会请婆婆帮忙带孩子,他会用蒙语撒娇,还是用汉语歌唱,而孩子的那边,便是她深深爱着的阿斯汉,他们也许会吵架,因为孩子的教育,亦或是生活习惯,因为喝酒晚归,也可能是化妆误了飞机,但一场矛盾过后,他依然愿意牵起她的手,跟她说在她右边走左边车多危险,她也依然愿意给他留着灯,板着脸跟他说酒大伤身,像每个普通家庭那样,床头吵,床尾和,但怎么办,自古以来,如果就是个伪命题,就好像说如果莎士比亚活过来,如果地球静止不动,如果鸟生来就不拉屎,如果潘多拉没有打开那个魔盒,如果如果这个命题成立……
婆婆说她是破鞋,这让程晨怎么受得下?她什么都没做,却要承担这样不堪一闻的骂名,她到底得罪了谁?自从结婚之后,她拒绝了一切以娱乐为目的的生活,一心一意跟冯焱君过日子,没有朝云暮雨,没有朝秦暮楚,冯焱君爱吃鱼,她光鱼就学会做七八种,冯焱君不爱吃酸,她从此拌凉菜不放醋,可到头来,这是个什么结果?
门外的冯焱君有些急了,他咚咚咚敲着门,问程晨是不是肚子不舒服,她应了一声,过重的鼻音使冯焱君沉默了好久。
冯焱君很爱她,他没做错什么,他待她的父母很好,每个周末都是他撺掇她回家,去见父亲,带给他们各种礼品。母亲出事后,他第一时间拿出上百万,还着手为她装修新家,他记得她月事的准确时间,拎垃圾袋都不允,她说女人就该讲究,所以,如果就此离婚,他势必会承受他母亲一己之愿带给他的伤害,如同她程晨要承受母亲的意愿带给她的伤害一样,可既然是一家人,是她最亲的人,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怎么忍心叫亲人重复她来时的路,自己品尝就够了,足够了。
程晨撇着嘴角,从地上爬起来,掬一捧凉水涤尽这歇斯底里的悲伤,既然于心不忍,那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还做他们恩恩爱爱的小夫妻,还做那个人人夸赞的孝顺的儿媳妇儿。
不知是真的巧,还是冯焱君接了个子虚乌有的电话,总之,他接过电话之后,小两口就离开了婆婆家。但程晨总觉得,在冯焱君面前,她像是个透明的玻璃瓶,她想什么,心情怎么样他总能一眼看穿,所以,一出门来,他便紧紧搂着爱人,在她的额头上重重亲了好久,仿佛又是那句话,他一开始得知她娘家挤满了大小债主时说的那句话:程晨,天塌下来我顶着,放心。
马美的电话来了,大概是想问她闺女钥匙拿到了没。程晨把电话递给冯焱君,她没那么大肚量,即便是亲妈也一样,作为回报,在她需要钱的时候,她努力相助,至于其他的,她暂时真的做不到,以后什么样,顺其自然吧。
但她的耳朵还是竖起来的,她听见冯焱君问她妈,妈,还差多少……
挂掉电话,冯焱君想了想说,程晨,把我卡上的的钱都给咱妈还账,我们还年轻,还能挣,无债一身轻,还完高利贷,让她痛痛快快度过晚年生活吧,咱爸也有他自己的生活,这不该是他承担的责任。
程晨将头深深埋进丈夫的怀中,他的胸脯结实温厚,在如芒在背的寒风天里,暖热温柔……
不隔五分钟,冯焱君的电话响起,他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骚扰电话,直接摁掉,但过了最多五秒钟,电话又响起,冯焱君瞟了爱人一眼,程晨打了个哆嗦,心中像是有一片绿野哗地被水淹没。
程晨稍稍走快一点,借口说想到前面的超市买一桶口香糖。刚超出丈夫两三步,她听见冯焱君接起了电话,隔得老远,她依然听得真真切切,他说:钱我已经花光了……我一定想办法……让我爸告诉他们咱家正在变卖家产……
程晨在超市门口站定,等冯焱君追上来,察觉到他已经赶到,程晨背对着他面无表情说:把我妈给我的嫁妆都给他们还高利贷吧,钱已经用光了,房子还可以顶账,你答应我妈的钱,我跟她解释。
冯焱君双手抓着程晨的肩膀,揽她入怀,程晨挣脱他,径直进了超市,她没听说周围有人给公公放高利贷,但就算有,婆婆的这个电话打的也太不合时宜,迟不说早不说,偏偏在这个时候说,这不诚心跟她程晨对着干吗?
吃过点东西之后,冯焱君去给母亲送钥匙,程晨便一个人溜进附近的公园。
枯枝败叶铺了一地的公园很冷清,她往远处望望,除了黄色红色的健身器材稍有生气,四下里空无一人,她决定走走,可陡然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嘴一张哇哇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捶胸顿足地哭,撕心裂肺地哭,她恨自己的懦弱,恨父亲的善良,恨自己遗传了父亲那该死的仁慈,你待世界如亲妈,世界看你似后娘,凭什么!你以自己是水,大江南北共滋润,人以你为宝马,身强力壮驮货拉磨老瘦无力食肉寝皮,为什么?
程晨坐在一个长木椅上,泪水彻底朦胧了周遭的一切,红黄柳蓝绿的圈圈在眼前飞舞,形成一个梦幻般的泡泡世界。有一个妈妈抱着自己的小女孩儿走过来,她听见那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如果这个姐姐的妈妈也抱抱她,她就不哭了。
她的妈妈温柔地回答:是啊,可能她的妈妈不在身边啊。小女孩又说:妈妈,可能是她也在吃饭时玩玩具,她的妈妈就把玩具没收啦。
是啊,可能是她的妈妈不理解她,长这么大了都不听话,强行没收了玩具吧!
程晨委屈透顶,她又开始哇哇大哭,边哭冲着小女孩委屈地喊:你猜对了,小宝贝,妈妈不理解我,强行没收了我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