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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书

1975年10月,泉申处在一个尴尬的时节点。这离后来的历史转折已经很近了,可是当时的知青不知道,还在为推荐工农兵学员煞费苦心。

泉申在大楼里上班,大楼是农场的首脑机关,上大学的名额自然最多,要比一般生产连队多得多。但是,名额再多,泉申这样的还是希望渺茫。因为首脑机关中,皇亲国戚特别多,比方说范副书记的女儿,周副场长的儿子,政治处黄处长的女儿,公安局姜局长的儿子,等等,除非嫌读书累脑子,自己不愿意上的,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报名,都是铁板钉钉。这么算,剩给知青的名额就不多了,反而比生产连队少。为此,大楼里的知青都很苦恼,都在暗中使劲。

不知哪天,谁想出了招,写血书,起先不过一两张,等尤政委在全场广播大会上高度肯定了之后,很快就风行了。写血书以前也有过,可是搞成现在这么悲壮、有气势,泉申真没有想到。登上台阶,走进威严的大楼,过道两旁,挂着七八张血书,斑斑血迹,句句豪言,看得人惊心动魄。写血书的都是想上大学,可是他偏不这么说,而要说,“扎根农场一辈子,黑土地里埋忠骨。”还有的说,“扎根农场一百年。”把他儿子、孙子都算进去了,尽管现在连个蛋都没有。表面看,这个逻辑很荒谬,可是,大家都是明白人,都割出鲜血来表达了,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最坚定的革命战士,我们推荐什么样的人上大学呢?当然是这样的战士。到这里,逻辑就一点不荒谬了。

土干部子女是不用写的,黄处长女儿不用写,姜局长儿子不用写,他们土生土长,没有扎根这个茬。拼的是谁,就是知青。

方星和泉申都是宣传科的,大曹是供销科的,三人住一个宿舍。这天中午吃了饭,先后回到宿舍,都上床歪着,不免闲聊,就说到这上了。

大曹说:“计财科的小金今年有希望,已经写血书了。青年办的小傅和小陈也写了,形势逼人啊。”方星说:“对呀,大楼里的知青,不管是上海的天津的,还是哈尔滨、齐齐哈尔来的,十个有五个写了。”

泉申懒懒地说:“是吗,你们情报工作做得不错嘛。”他心里有数,大曹比他早一年进大楼,家里是工人,今年肯定要力争。方星比他晚进大楼一年,是一个闲散之人,从来不激进,习惯在中游晃荡。

泉申不由想到自己,有些悲凉。他们兄弟姐妹七个,六个下乡了,有吉林、湖南、江西、青海、安徽,剩下他,跑到最北最冷的黑龙江。好比抓了一把豆子,往中国地图上一撒,也就这个结果。泉申当然想上大学,上中学时,他主科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三。可是他的出身不好,是他最大的硬伤,而且大楼里,土干部子弟一大拨,除此之外,知青中间也是藏龙卧虎。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微乎其微。

大曹说激动了,跳下床,说,“我们也写吧。”说着拿出一张早准备好的大白纸来,铺到桌上。回头问,“我们三个人合写一张呢,还是各写各的?”

泉申说:“大曹,你今年有希望,就要把这个必要条件做充分,我嘛,条件不如你,写和不写差不多。”

方星说:“大家的想法,不会一模一样,我看还是各人写各人的吧。”

大曹忙说:“你们说的对,各人各写自己的好。”他刚才问三个人写一张不是真心的,是句敷衍话,不过是怕那两个说他不带他们。他一直在琢磨,如何把血书写得血脉喷张,激荡人心,要是这两个不当事,岂不是把自己也耽误了?

方星说:“大曹,今年你是重头戏,可不能在血书上输了人。”

大曹说:“你说我是重头戏?真的,还是假的?”

方星却笑,不说话。

大曹急了,说,“你说呀,真的,还是假的?”

泉申也爬了起来,说,“管他真的假的,你要有志在必得的信心。来,我们看你写。”

大曹见两个都在等他,脸上放庄重了,往盆里放了水,竖起右手食指,凝神看了,浸进水中,打了肥皂,洗干净了,再用毛巾擦干,再看,这根指头的颜色就和其他指头不一样了。方星说,“写呀。”大曹把食指伸进嘴里,咧嘴咬一下,拿出来看,没血,放回去又咬一下,还是没血,说,“我这指头皮厚。”

泉申冷冷一笑,走回去,在床上躺下,他不看了,闭了眼,想一些其他事情。只听到大曹哼啊哇的,方星在一旁煽风点火,不行,这太细了,没有气势,血都不流了……又听到大曹痛苦地叫,方星在旁边用劲跺脚,替他加油。泉申又从床上起来,过去看,白纸上写了十多个血字,大大小小,粗粗细细,深深淡淡,有的像筷子,有的像头发丝,拼起来读,是一句话。

泉申说:“大功告成了。”大曹长吐一口气,像从刑具上放下来了。三个人都不作声了。一会,却听大曹在床上说,“哎,你们知道吗,什么东西吃了最补血?”泉申没回答。方星说:“补血的东西多了,有阿胶,有红枣,还有枸杞。”大曹说:“对,我也听说过,供销社里没有阿胶枸杞,红枣倒有卖的,上次我看见的。”他从床上爬起,披上衣服,急匆匆走了。

方星笑了。泉申说:“你笑什么?”他还是笑,泉申也跟着笑了。

下午,方星到办公室去整理材料了,泉申坐在床上,独自思忖,上大学希望再渺茫,我还是要争取一下。再说,就是不上大学,在大楼里呆着,表现也不能孬。于是就出了门。

出门不远,就是场部大道,大道两旁是两排参天的白桦,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回头看大楼,三层高,铁锈红的,很有气势。有辆马车跑过,车老板是认得的,问他要不要搭车,他摇摇手。那车一声响鞭,得得得跑掉了。他去的地方很近,就是一百米外的场部医院。

泉申拉开玻璃门,进了医院,他找的是内科的李医生。这个李医生和他关系不一般。来大楼之前,泉申在十一分场的菜园子,李医生也在菜园子。李医生名叫李锦华,因为男女腐化,判过刑,那时是刑满释放留场工作。因为苦头吃多了,学乖了,说什么话,他都随人。李锦华有句口头禅,叫那可不。比方说,泉申和李锦华赶着牛车晃悠悠走,车上装了豆饼。泉申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嚼,卟卟都吐了,说,“刘队长骗人,他说有一次他饿了,就吃豆饼,哪能吃啊?这是牛的口粮嘛。”李锦华忙说,“那可不。”一会儿,泉申又说,“不过回过味来,嘴里还有香味。”他又说,“那可不。”

泉申在豆饼上摊手摊脚躺着,太阳暖洋洋的,十分惬意。他说:“今天天气真好。”李锦华说:“那可不。”泉申侧过头看天,说,“不好!那边起黑云了,马上要变天了。”李锦华忙说:“那可不。”泉申看看他,说:“你怎么能叫锦华这个名字,给你叫瞎了。”他说:“那可不!”泉申想了想又说:“不过,还是个好名字。”他笑了,说,“那可不。”泉申说:“妈的,你干脆改名字,就叫那可不。”他马上说:“那可不。”

这时,场部的好些医生,都自找门路调走了,有关方面就想起了李锦华,在判刑前,他是齐齐哈尔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有人来调查,泉申说了他不少好话。于是,他就放下牛鞭子,进医院穿上了白大褂。李锦华是个明白人,泉申每次去找他,都客气得不得了。

泉申进了内科诊室,李锦华正在替人看病,抬头看见他了,脸上堆起笑,说,“凌班长来了,坐一会,我马上就好。”果然一会就好了,忙招呼泉申。泉申说:“你这里不错呀。”李锦华说:“那可不。”泉申说:“病人多不多?”他说:“那可不。”泉申说:“问你病人多不多,什么那可不!”他忙说:“休息天特别多,这些日子忙农田,不多。”

泉申心想,不和他多说了,就把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李锦华搔搔脑袋,说,“这可不好办。”

泉申说:“你不说那可不了?”

李锦华成了个苦瓜脸,“真是不好办,要好办,我当然那可不。”

泉申脸色就有点难看,说,“那年,我们到科勒河运木头,我是你的管教班长。你嫌这活苦,就叫肚子痛,我知道你小病大养,还是让你在家休息。”

李医生说:“那可不!”

他说,“场部医院缺医生,候选人不是你一个。他们来调查,我净说你好话,说你发烧三十九度,还冲进暴风雨抢着扛大包。”

李锦华说:“那可不,我走到哪都记得凌班长对我的好。”

他说:“现在你在医院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雪冻不着,同以前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他忙说:“那可不!”

泉申说:“我来找你帮忙,你不会推托。”

他说:“那可不。谁的事都能往后推,凌班长的事不能推。”

他说:“我没别的事,就一件事,你看着办吧。”

李锦华叫起来:“这不好办呀。”

泉申说:“变卦了?那时候,我是你的管教班长,知道你小病大养,还让你在家休息。”

他说:“那可不。”

泉申说:“场部医院缺医生,医院人事科来调查你的政治表现,我净说你好话。”

李锦华说:“那可不。”

几轮下来,泉申的要求总算得到一点满足。

他走回宿舍,刚要进门,有人喊他,是电影队的小郭,在朝他招手,“过来,过来。”他走过去了,小郭又不说什么,提了一桶冷水,拉了他就走,很神秘的样子。

走过两个拐角,就到一个平房,是以前放电影器械的,后来搬走了,空在那里。走进去,小郭放下水桶。泉申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见地下拴着一条狗,毛发脏兮兮的,不大,但挺肥的。小郭说:“是条野狗,老是来找食,被我逮住了。”说着从衣服底下亮出一把刀。

他心中大喜,说,“你要杀狗?有了,有了。”

小郭说:“什么有了,有了?”

他沉浸在自己思路中,被他喝醒了,想了想说,“肉有了呀。”

小郭看他似有别的意思,也不追问,说,“那你当我帮手。”

泉申说:“好。”

小郭把拴狗绳从梁上扔过去,接住了,交到泉申手中。绳的另一端就勒在狗的脖子上。两个人捏紧了,猛地一起拉,狗就飞起来,悬在半空中。小郭把绳交到泉申手中,叫他拉紧了,不能松。他从桶里舀了一勺冷水,绕到狗的后面,往张开的狗嘴里灌。狗喉咙里发出咕碌咕碌的声音,他又灌,冒出好一通水泡。小郭就把刀往鞋底一蹭,狠狠扎进狗的脖子。血喷出来,底下有个盆子接着。

收拾得差不多了,小郭走出去买盐,一会进来,有些不开心,说,“不好,碰上张队长了,要我马上去四分场放电影,肉煮不起来了。”

泉申说:“煮不起来没关系,放井里去吊着,几天坏不了。”

小郭说:“这倒是个办法。哎,今天晚上放电影我就一个人,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做个帮手。”

泉申有点犹豫。他忙说:“我们今天一起放电影,明天一起煮狗肉。”

泉申说:“什么时候走?我还有点事。”

小郭说:“说是蹦蹦车回到分场就出发,大概一个多小时吧。”

泉申说:“那行,我抓紧点。”

泉申回到宿舍,紧忙快忙,总算大功告成,一张红彤彤的决心书铺在桌子上了。

方星刚好进门,见了眼里发光,说,“哎呀,你都写好了,这么大,太有气势了!”

泉申说:“也就一般啦。”

“你太谦虚了。”方星迟疑一会儿说,“我们是一个办公室的,又是一个宿舍。这样好不好,我就不另写了,在你名字后面,加上我的名字。不好意思。”

泉申看着他眼睛问,“你想签名?”

他胆怯地说:“是呀,我想,省得割呀拉的。”

他说:“你真想加个名字?想清楚了。”

方星说:“想清楚了,就不知道你肯不肯让我沾光?”

泉申大度地说:“没关系,你签名吧。”

这里方星挽了袖子,小郭就在窗外喊了。泉申抓了件衣服,奔出去,一辆红色的蹦蹦车已经在门外停着了。小郭伸手拉他,他握住了,纵身一跳,跳上车厢。车子吐出一股青烟,蹦蹦蹦开走了。

那天放的是南斯拉夫电影《桥》,泉申很喜欢这电影,精彩、激烈,主题歌也好听: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要来把我埋葬。啊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请把我埋葬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电影放完了,全场观众都是意犹未尽的表情。小郭招呼他吃了备下的夜宵,又坐蹦蹦车回来了。到场都已经很晚了,泉申踩着被月光照亮的台阶,嘴里还在哼:“啊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请把我埋葬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拉开宿舍门,没想到里面还热闹非凡。大曹用纱布捂了右手,在地下乱转,他脸白得像一张纸,两肩耸起,好似两个山峰,脑袋伏下去,像个座山雕。方星也表情紧张,拿了把水果刀,刀上有血。

泉申觉得不对,没等他开口。大曹就叫起来:“好你个凌泉申!我写血书你笑,你是讥讽我,嘲弄我。没想到你却背着我,整了这么大一张血书!你这是韬光养晦啊,你知道我今年有希望,要放手一搏,你就来这一手!你口口声声说你条件不好上不了大学,可你为什么要压我一头,写这么大的血书啊?”

泉申顾不上回答,抢过大曹的手指看,食指上拉了两道口子,深的一道都见骨头了,中指也割破了。他去拿方星手中的刀,却握住了他的手,发现手是凉的,像一条河里的鱼。泉申说:“你疯了,怎么就用刀给他割血?”方星说:“不用刀,不来血啊,他要写大的,写气势强烈的,他怎么割,血都不够。他下不了手,要我帮他,我是舍命为君子呀!”

泉申扔了他手,再看桌上,自己的决心书已经被移到地下了,桌上摊了大曹的新血书,整整写了两大张,一横一竖都是粗的,连斜撇都是粗的,那个感叹号简直是用血喷上去的。泉申背上一阵发寒,却听耳边大曹说:“幸亏中午写的还没有贴出去,还来得及。明天一早,我就去把这张气势强烈的贴上!”

泉申一迭声说:“完了,晚了,晚了,完了……”

大曹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晚了,还是说完了?说清楚了!”

泉申说:“我也不知道,应该说完了,还是晚了?”

大曹还是说:“你说清楚了!晚了和完了是两个意思,你不能不说清楚。”泉申说:“说不清楚了,真的说不清楚了。睡觉,睡觉。”

一个多月后,场部机关的推荐名单出来了,知青中就计财科小金和青年办的小陈榜上有名,此外,是清一色“皇亲国戚”,赵副场长、范副书记、刘副场长、政治处黄处长、公安局姜局长……领导们家的儿子女儿只要报了名的,都上榜了。泉申和方星看了榜,心里也不起波澜,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不过,大曹却难以平息。晚上泉申和方星上床了,他却坐在床头,什么也不干,就是呆坐,还不让熄灯。那时谁都没有台灯,就屋顶心一盏亮晃晃的灯,躺在床上的两个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方星说:“你睡吧,我要关灯了。”他像没有听见。泉申说:“求你了,要我给你磕头?明天我还要赶一份材料,要是黄处长那边交不了差,只好出卖你了。”

大曹这才慢慢脱了衣服,坐进被子去。方星爬起来熄了灯,不过五分钟,灯刷的亮了,大曹还是坐着。泉申说:“你怎么啦,受刺激了?”方星说:“你得让我们活啊。”

大曹不搭理,竖起两根结了疤的指头,转着看,喃喃说,“那些血,那么多血啊……”

泉申和方星互看一眼,只得随他去。泉申翻过身,面对墙壁,用被子蒙了头。没睡一会,觉得不对,脚下怎么生风,两腿发凉,不对啊……他翻身坐起,吃了一惊,大曹光了两条膀子,赤着脚,正在掀他的被子。他急了,问:“你想干什么?”大曹眼里有种疑惑和诡异的光亮,说:“你写了那么多的血字,手指却没有一点伤,是不是割了腿上的肉?”泉申哭笑不得,说:“我割了什么地方,用不着向你报告。快滚回被窝里去。大冷天的,不要冻着。”

泉申扯住被子四个角,把自己裹严实了,省得大曹再动歪心思。

寒风一阵比一阵紧,树叶都落光了,林荫大道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寒气直往人怀里钻,穿多厚的衣服都不管用。下午开始就下雪了,一会有鹅毛大了,一脚下去,盖了半个鞋面。

泉申从大楼出来,回到宿舍,搓着手还嫌冷,有人敲窗玻璃,抬头看是小郭。他出门问,“还杀狗?”小郭笑了,“今天不用你动手,让你坐享其成。”

说着就进了另一栋宿舍楼,打开门,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泉申不由咽了口水。有个胡子拉茬的青年坐在小凳上,正在煤油炉上煮肉。小郭介绍一下,泉申看那知青也面熟,是场部修配厂的,绰号叫阿五。

小郭说:“是我运气好,又逮一条狗,一个半月逮两条了,这时节吃狗肉最好,也是咱们哥们有吃福。”说着打开箱子,翻了一气,翻出一瓶酒,说,“五粮液,好酒!上次回家探亲带的,都三年了,舍不得喝,今天喝了它!”

说着他递给了泉申,泉申在手心里转着看,红色标签上烫着金字,一看就气度非凡,好像隔着瓶子,就闻到酒香了。他把瓶子递给阿五,阿五看了,嘴里也啧啧。

一会肉烂了,三个人围着锅子坐下,斟上酒,撕开肉,一顿美宴开始了。这么好的酒泉申从来没有喝过,一点都不伤头,只觉得一股琼浆玉液流入喉咙,立时全身都热了,仿佛屋外的寒风大雪也消失殆尽了。

酒过三巡,小郭撕了条狗后腿给泉申,他说:“吃,趁热吃!狗肉是补血的,你的血书我看了,看你平时面面的,没想也是个厉害角色,写那么大,要多少血呀!老实说,就是想起你的血书,我才招呼你的。”

泉申诡异地笑了,“我不需要补血,需要补血的是大曹,可惜他下分场了。”阿五正埋头吃,听他这么说,侧过脑袋问:“你这说得奇怪了,你写血书不需要吃狗肉,大曹写血书就要补血,这什么逻辑?我听不懂。”

酒涌上来了,泉申笑了:“你听不懂就对了,应该不懂。”阿五放下手中的肉骨头,说,“这什么意思,是你的血比大曹多?还是造血功能比他强?”

泉申乜眼看他,问,“我说我写血书了?”阿五说:“大楼过道两旁贴的都是血书,你和大家贴一起,当然也是血书。”

泉申脸涨红了,说,“那是他们的事。”小郭接上说:“对,那是他们的事,不是泉申的事。来,干杯!真是好酒,一滴都不能浪费,全部喝光!”

五粮液喝光了,小郭觉得不过瘾,又找来一瓶农场产的土烧。泉申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他开始晕乎了,心里的话涌了上来。他用筷子敲着碗边,敲出清脆好听的节奏。他说:“我才不会写血书,心里想着推荐上大学,却又咬破手指喊扎根,这弄假的事我做不来。”

阿五吃了一口狗肉,又问,“那你用什么写的?”

泉申斜着眼说:“我用什么写的?不告诉你。还是医院的李锦华帮了我。我一滴血都没有流,流个毛!他们爱当血书,还是当别的什么,都和我没关系!”

等到狗宴散了,泉申都站不住了,小郭扶着他,一脚深一脚浅走过雪地,回到他自己的宿舍,也不洗了,钻进被窝呼呼就睡。第二天起床,把这事也忘了。

可是有一个人却忘不了,就是阿五。他想,“泉申这家伙鬼精的,大曹可是亏大了。”他和大曹是老乡,一个学校,一起下乡的。就去找大曹,见了面阿五把他拖到一边,看旁边没有人,就把那天喝酒的事说了。

大曹惊叫一声:“是这样的啊?!”顿时涌上一股闷气,堵在半胸,眼前都发黑了。阿五忙说:“大曹,你怎么啦,没事吧?”他定一定神,缓过来了,说,“没事,这点事我还能经不起!”

大曹心里一直有个疑团,没看见泉申手指破过,他哪个部位割出这么多血来?为了不输人,他把刀交到方星手中,还一个劲地朝他喊:“下刀呀,不要手软,狠狠下!”他的食指都割到骨头了,就是为了比过泉申。谁知道他写的不是血书!怪不得在他身上到处找,就是看不到一个伤口。

他心里那个痛啊、苦啊、闷啊,比当时下刀还厉害十倍!

他注意到了阿五说的一个名字,李锦华。他问:“凌泉申提李锦华了?说李锦华帮他了?你没有听错?”

阿五说:“肯定没听错。”

当天下午,大曹就去了场部医院。一个小时后,他离开了。心里想:“那李锦华真是个面人,一口一个那可不。但这样的面人还死替泉申掩护,可见他们是同党。我只有动用革命的高压,才能把他摧垮。现在好了,水落石出了!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揪住不放。我流这点血也值了!”

第二天,大曹进了大楼,找到方星,把他领进一间小房间,关了门。大曹盯住方星看,半天不说话。方星说:“你叫我进来干什么?搞得神秘兮兮的。”

大曹说:“你知道吗?你上贼船了!”

方星一惊:“我怎么上贼船了?我做什么了上贼船?”

大曹说:“你在泉申的血书上签名了是吗?”方星说:“是啊,签名了。我怕割肉流血,看他写得这么有气势,我就求他了。”

大曹冷笑说:“这就叫糊里糊涂上贼船。凌泉申写的不是血书,他是用红药水写的,是破坏扎根农场。”他一句紧接一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方星的声音发抖了:“有这事,不会吧?”

他说:“李锦华都坦白了。”说着掏出一张纸,抖一抖,“你掂量掂量吧。”

方星说:“天哪,我哪里想到他用红药水?我以为是用鲜血写的,所以才签名,如果我知道他用红药水写,打死我也不会去签名呢。这也太唬人了。”他一急,眼泪都流出来了。

大曹一拍桌子:“别说了!”方星愣住了。

大曹说:“机关团委已经行动起来了,很快要开批判会了。你只有一条路,反戈一击,在批判会上向凌泉申开火。”

方星出了小屋,一路狂奔。最后在小卖店找到泉申。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泉申的脖子,那手指直直的,像是一把小刀。“你必须说清楚,我可不知道你用的是红药水,我没有参与,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签名的。”

泉申说:“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从来没有说你知道啊。”

方星说:“这就对了。你到哪都要这么说,见了哪个领导都要这么说。”

他说:“我不会改口的。”

方星想起大曹给他看的纸,就说:“不行,你要写下来。”摸出一张纸一支笔,塞在他手中。

泉申叹口气,说:“写就写。你忘了,我当时对你说的,想清楚了再签名。”

方星说:“我不管,你快写。”

泉申接了笔和纸,找了柜台一个角,趴下身来写,写完了方星拿了,反复读了两遍,说,“你日期没有写。”

泉申又把日期写上。方星接了,从头再看一遍,对折叠好,放进衣服里边口袋,就朝门外走。泉申突然喊住他。方星站住了,说,“还有什么事?”

泉申情绪有点激动,说,“你就安心走了?看我这下场,都不伸一下援手?我们一个办公室,一间宿舍,都五年了啊。”

方星说:“你要我做什么?”

泉申的声音有点悲哀了,“你替我去向大曹解释,我不是要害他,真的不是。能不能,不开批判会?”

方星说:“我去试试,不过,看来难。”

一个下午,泉申心里忐忑不安,他是想投机取巧的,没想到惹出个大祸来,还不知道大曹肯不肯息事宁人。临近傍晚,他见到方星,忙问怎么样了。

方星脸上没有表情,一字一句说:“没有一点可能。你呀,往最坏的地方做准备吧。”

泉申声音都变了,“真这样啊?”

天黑下了。泉申不上床,枯坐着,床前放了两个罐头,一个肉罐头,一个水果罐头,是他刚买的。大曹的床上也是空的。泉申想,“等他回来,我要当面向他道歉,什么好话、软话都说,磕头都可以,两个罐头都送他,死马当活马医,只要他能回心转意。”

方星说:“关灯吧,我要睡觉了。”

他说:“再等一会。”又过好一会,方星叫了:“还不关灯?”

泉申只得把灯关了,走回来,坐床上等。等啊等,就是不见大曹回来,他就合衣躺下,拉了条毯子盖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天都麻麻亮了,大曹的床铺还是空的。他只得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第二天泉申吃了午饭,急急回宿舍,走进门就吃一惊,大曹的床上空空如也,被子褥子都没有了。他忙问:“这怎么回事?”方星说:“大曹刚搬走,不住我们屋了。”

泉申的心往下一坠,大曹已经不愿和他同处一个屋庐了,他浑身冰冷,像掉进了冰窟窿。

大曹走上楼梯,上到二楼,找到挂政治处牌子的屋子,门虚掩着。他敲敲门,里边说,“进来。”大曹推门进去,黄处长站在窗边,在给一盆花浇水。大曹说:“黄处长,我有事向您汇报。”

黄处长指着一把椅子说:“来了正好,你不来我也要找你。你坐,什么事说吧。”

大曹吸了一口气,说:“写血书,是群众的自发行为,是扎根运动的需要,尤政委在广播大会上予以充分肯定。可是,我们用青春鲜血写血书,凌泉申却用红药水写。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把那天泉申假写血书,骗他下刀;把下雪天泉申喝酒吃狗肉,酒后吐真言;把他盘问李锦华,掌握了证据;把方星的后悔和泪水,统统兜了出来。

黄处长仔细地听着,一边张开右手五个指头,轻轻弹击桌面。等大曹说完了,他咳了一声,说:“你说的这些很重要,是新形势下的新动向。组织上会认真调查,慎重处理。你回去耐心等组织上的意见。不过,在组织上作出决定之前,你们不要妄自行动。”

大曹说的时候满怀激情,却换来黄处长几句不温不火的话,心里不太舒服,尤其听他讲不要妄自行动,就更不是滋味了。他忙说:“我们已经准备……”

黄处长打断他说:“我不是说了,要等组织的决定嘛。你可以走了。”

一个小时之后,黄处长把泉申叫进了他的办公室。泉申走了进来,黄处长说:“你把门关上。”泉申回身把门关了,走过去坐下。

黄处长亲切地说:“小凌,你进大楼有五年了吧?”泉申说:“还差两个月就到五年了。”黄处长说:“是啊,不算短了。总的来说,你表现还是不错的,写作能力挺强的。你知道,我是爱才的。我和赵副场长、范副书记都提起过你。”

泉申有点受宠若惊,说,“感谢领导关心。”

黄处长说:“所以,我希望你对组织上要讲老实话,不能讲假话。”

泉申身子挺了挺,说,“黄处长,我这人不讲假话。”

黄处长说:“那好,你告诉我,你的决心书是用什么写的?”

泉申毫不迟疑地说:“用红药水。”

黄处长沉吟着说:“真的用红药水?”

泉申说:“就是用红药水,我和谁都没有说过我写的是血书。”

黄处长说:“哪来的红药水?”

泉申说:“我上医院,跟李锦华医生要的。不能怪他,他不肯给,是我硬要的。”

黄处长微微闭上眼睛。他明白,在当前这个年代,这个事可大可小,要是往大里说,上纲上线,欺骗组织,破坏扎根运动,都能扯上。要真那样办,面前这个小伙子算交代了,不管有多强的写作能力,都没用。要是往小处办呢,也不是不可以,他确实没有和任何人说他写的是血书,本来就不是血书嘛。黄处长的心思就在这两极之间跳来跳去。

泉申也不说话了,他紧张看着黄处长,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现在他来到历史的通道上,就看命运带他进哪个房间。

黄处长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她很快要到天津去了,当上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还有范副书记赵副场长姜局长等等的子女都要上大学了,大家都如愿以偿,说实话还是沾了知青的光,如果没有大批知青到来,农场还分不到这么多名额。要是这事捅出来,上级来查,还有不少麻烦呢。这叫因小失大。黄处长心里出现一种从没有过的感情。他张开眼睛,说,“小凌,你来场部几年了?”

泉申想了想说:“再过一个月就五年了。”是啊,时间过得真快。黄处长把头发往上捋一下,“当年调你,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找你们分场的两个主任都谈了,调你是真的难。”“是啊,我一直记在心里。”泉申说。对黄处长他一直心存感激,分场的两个主任都弄不懂,为什么宣传科不要别人,偏偏要调一个出身不好的?如果不是黄处长始终坚持,他是肯定进不了大楼的。

黄处长话归正题,“你确实没有说你写的是血书,但你还是有错。你想,这么多扎根书贴到一起,都是用鲜血写的,而你也贴在里面,大家就误以为你也是用鲜血写的了。”

泉申说:“您说得很对,太对了,完全有误会的可能。”

黄科长说:“你回去写一份检讨,从思想深处好好挖一挖。两天后交来。这件事就结束了,我们不再提它了。你呀小青年,要深刻吸取教训,以后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泉申站了起来,出门前,差不多对黄处长弯腰鞠躬。走到外面,他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里松了许多。

黄处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梳子,又拿出一面小镜子照着,把头发往前梳,又分开岔来梳,他对自己的形象有几分得意,称得上儒雅吧。

他想:还得找时机向尤政委汇报,免得他的政敌钻空子。当然,话要说得婉转动听,这个尤胖子,自以为是握枪杆子的,就是喜欢听恭维话。至于凌泉申嘛,这次把他从生死线上捞出来,以后他跟着我就死心塌地了。

第二天下午,他叫来了大曹,也没让大曹坐下。黄处长说:“你反映的情况组织上已经作了调查,确有此事,但也事出有因。这批判会就不要开了,组织上已经责令凌泉申作出深刻的检讨。”

大曹一脸困惑,“检讨?检讨就可以了吗?我们用青春热血写血书,他却用红药水写!太卑鄙了!这是欺骗组织欺骗群众的反动行为……”

黄处长打断他:“不用再说了,组织上已经作决定了。”

大曹见他脸色变严峻了,只得把到喉咙口的话吞回去。

大曹离开了,心里却在呜噜呜噜响,是心在哭泣。他精心准备的批判会,黄处长随随便便就取消了,他心有不甘啊。他白白地割手指,流了那么多血,却连上大学的一根毛都没有捞到,都是凌泉申作假害的!他在写血书上失分了,就要开批判会把分捞回来,没想到却毁在黄处长手里。

大曹走在半路上,想起来了,那天搬家太急,一双鞋子没有拿。就往原来宿舍走,进了走廊,听见传出歌声: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要来把我埋葬。

妈的是泉申在唱,大曹气不打一处来,他唱得轻松、愉快。写检讨,心情还这么好!黄处长分明是在包庇他。大曹拉开门,泉申还在唱。地下有个面盆,盛了水,他哐一脚踢翻。泉申不唱了,凑过来说:“大曹,我向你郑重道歉。我是用红药水写的,没有和你说明……”

大曹嚷道:“别啰唆了!”

他找到了鞋,挟在腋下,掉头就走。走到门外,屋里还在唱:

啊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请把我埋葬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他走回大楼,机关团委的一个女青年告诉他,黄处长来过了,他指示把批判会上的标语旗帜统统拿掉,批判稿也全部作废,一份都不许打印。

大曹满心悲伤,想了想说,“先拖一拖,事情可能有转机。我们要争取。”

这话不是瞎说的,他想起了人武部的安部长,他阶级斗争观念强,而且,他和黄处长不对付,大楼人都知道。土干部们都有子女上学,唯独安部长没子女上大学,他的女儿在气象站上班,她打小就不喜欢上学,嫌读书头痛,情愿等工矿招工。

想到这里,大曹的信心又点燃了。

泉申连着几天没有睡好觉了,幸亏黄处长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今天早早就上床了。正在沉沉的睡梦中,觉得有人摇他的脑袋,勉强睁开眼睛,却有一道雪亮的光射在他的眼睛上,眼前立时晃晃荡荡。屋里没开灯,只见几个黑影窜动。

“起来,起来!”有人低低地吼。他还在迟疑,就有人拧住了他的胳膊,他用力挣开,一只大手抓住他头发,把他从床上提起来。他只得慌乱穿了衣裤,被人推搡着,出了门,门外暗地里蹲着一个大怪物,走近看,是吉普。他被人塞进去,车子就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起来。

到了一个地方,泉申被推下车,进到屋里,灯光雪亮,正中坐了高大威猛的安部长,旁边几个,都是认识的,泉申就向他们挤出笑,那几个却一脸冰霜,毫无反应,他知道事态严重了。再看身上,纽扣只系了三个,而且都错位了。左脚穿的是棉胶鞋,右脚是大头鞋,活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凌泉申,你的血书是用什么写的?”安部长声音低沉浑厚。

“是用红、红药水写的。”他的声音轻得似蚊子叫。

“声音大一点。这个我们已经掌握,还用什么了?”

“还用,还用,没有了……”泉申害怕极了,他知道要是说实话,自己就完了。

“你真的不想对组织说实话?”

“不不,我对组织从来是老实的。”

“凌泉申,以你的出身,是不能进大楼的。可是,组织上还是重用了你,没想到你用这个态度对抗组织!”

“不不!我没有想对抗组织……”

“那你就老实交代,除了红药水,你还用了什么?”

“我,我……”泉申困难地喘气,像一条鱼被扔在了泥地上。

“血!”安部长猛拍一下,桌子跳了起来,“你用了什么血?”

他知道再也瞒不了了,“狗血,我用狗血了。”

“好恶毒啊,用狗血来写扎根书。”旁边的人一起喊起来了,大曹也在人群中露出脸来。泉申几近瘫软了,他想,当时怎么会的呀,真是昏了头,怎么就没有想后果。

“用狗血,哼哼,你胆子够大的了!”安部长从桌子后走出来,向他走来,两眼射出的光像剑一样锋利,“你为什么要用狗血写?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红药水写一半就没有了,李医生给的太少了。刚好杀了条狗,血呼呼地流。我想捉弄大曹,看谁写的血书大,血书浓。不不!”泉申看到大曹的脸刷地拉长了,“不,我是想表现自己,小资产阶级的布尔乔亚,不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目的都没有啊……”他哀叹着。

泉申被放出来了,他索索抖着。天开始亮了,先是东边水库那边,露出鱼肚白似的亮光,渐渐的,高高的白桦树的树梢白了,房子红色的斜顶也亮了,而后他的身上也白了,也变成鱼肚皮一般的颜色了。看看到宿舍了,腿一软,摔倒了,他爬了几下,才站起来,推门进去,倒在床上,像一滩稀泥。

楼梯咚咚作响,人武部的安部长走上来了,他上了二楼,直奔政治处。

见他进来,黄处长站了起来。安部长坐下,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说,“黄处长,听说你下令取消机关团委的批判会了。”

黄处长说:“不错。知识青年犯了错误,应该允许他改正。”

安部长说:“这是一般的错误吗?黄处长,你可不要犯右倾的错误!”

黄处长的脸红了,“右倾?你怎么能说我右倾?我向尤政委汇报过了。”

安部长说:“当干部的,什么都可以犯,就是不能犯右倾。你说,凌泉申错在哪里?”

黄处长说:“他用红药水写决心书,和别人的血书混在一起。”

安部长一声冷笑,“就这个?说你右倾一点都不冤枉。他不光是用红药水写,还用狗血写!”

黄处长吃一惊,“他用狗血写?你有证据?”

安部长拿起公文包,哗的拉开拉链,抽出两张纸,递给黄处长,黄处长接了看。

“安部长说,接到供销科的小曹报案后,我们立即组织人员调查,把凌泉申写的纸揭了下来,不像全用红药水写的,闻一闻,还带着腥气,这是血。我们作了化验分析,确实有血的成份,还不是人血。我连夜审问了凌泉申,他承认了,是狗血。这是极其恶毒的,不能不和他的家庭出身联系到一起!”

黄处长脑袋晕了,纸上的字在爬,一个都看不清了。谁能想到,他不光用红药水,还用狗血!这个凌泉申怎么敢骗我?狗血,这可不得了,用狗血写扎根书,这危害怎么形容怎么放大,都不为过!问题严重了。他记不得安部长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见他愤愤站起,扔下一句话,“我看你危险了!”

黄处长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他想,我应该当面问清凌泉申。他让总机去叫,泉申很快来了。他一脸苦相,像遭霜打了的禾苗。

黄处长说:“说吧,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

他说:“我用狗血了。因为红药水不多,写一会就用光了,刚好电影队的小郭杀了条狗,我脑筋一歪,接了半碗。”

黄处长跌足叫苦:“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说你是不说谎的人。你说你说,现在你说谎了没有?”

泉申低了头:“我知道错了,那天我不敢说……”

黄处长不停在地当央走来走去,“用狗血啊,你说说看,什么不可以用,非要用狗血!文化大革命都说砸烂狗头,这是什么性质?你自己说!”

泉申连连说:“我太浑了,太混账了。”

“三年前我来调你,你知道阻力有多大?谁都问我,为什么要调一个出身不好的来搞宣传?我都顶住了,我是爱才啊。谁想到会有今天。哎哎!我救不了你了。你走吧。”

泉申还在苦巴巴解释,黄处长已经转过身,给他一个冷冷的后背。他只得走出门,心里有说不出的苦,都是我耍小聪明惹的祸,都是喝倒霉的五粮液漏了天机。就扇自己十个耳光都没用了。

黄处长听到门响,知道他走了,连声对自己说,“冷静,要冷静,把颓局扭转过来,不能把自己断送掉。”他知道安部长必定上尤政委那告他,必须采取非常措施,赶紧把洞补上。

上了三楼,才知道尤政委不在,秘书说上局里开会去了。他问什么时候回来,回答不知道。黄处长一步步捱下楼梯,心里反复说:必须时刻注意楼上动态,尤政委一回来,就要抢先汇报,不能让安部长抢了先。

泉申直挺挺躺在床上,恍惚间,天花板似乎掉下来了,把他压得严严实实。他又抬起头,把手枕在脑后。各种混乱念头都冒了出来,怎么办,第一反应是逃回上海。不行,家里已经遭受冲击,怎么还能去添乱?再说,他逃走了,大楼首先就会追到他老家。那就往北逃,逃到苏联去?哎,这更不行了,老毛子心狠手辣,据说我们逃过去的人都被弄死了送回来。我昏了,怎么想出往北逃?

他想起一屋子人的吼叫,想起黄处长都断然把他抛开,知道已经朝最坏的地方发展了。只有死了,死是什么,也就是永久睡觉,平时他挺喜欢睡觉。想到是永久睡觉,死似乎也不是那么恐怖了。可是用什么方式好呢?他不能等着别人来收拾,最好是自己处理。

吃药会好一些,砒霜、氰化钾是最利落的,可是上哪里去弄呢。安眠药不错,但至少要吃三十颗,少了不行,还找李锦华吗,肯定不行,虽说他是个“那可不”,这次打死他都别想要到。

泉申从床上爬起,走到门外。他不走大路,怕撞见熟人,走的是后面的小路,从林子中穿过去,荆条扯得他的裤子嘶嘶作响。天有点灰,云的形状很古怪,一条一条的,像是用擀面杖擀出来的面条。麦子已经收割了,留下了枯黄的麦茬。他想起来了,有一年秋天,有个家伙杀了人,逃进麦地里来,追捕的人赶来了,把麦地围起来了,那家伙知道逃不走了,就把绳子套在脖子上,再把绳子从背后顺下去,末端结一根小木棍,躺倒在麦地里,两脚踩住棍子,成一个反弓姿势,使劲蹬木棍,活活把自己勒死,等追捕人员找到他,已经成了一具死尸。这要多大的毅力,勒得难受了,稍微松点劲就死不了。泉申担心自己没有那样的毅力。

走出麦地,是个豆腐房,他曾经来找张师傅要过豆腐,此刻不想遇见他。一条狗叫了起来,泉申快跑几步,没有人走出屋子。上了石道,就见一口井,孤零零的,井栏不高,像是大地的一个奶头,周围没有其他井,它是独奶。

他走到井边上,往里探望。远远的有点水,青绿的,依稀照出他歪歪的脸。他想,跳进去不一定死,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就狼狈了。而且,跳井是女人的专利,他不掠美。

他接着走,越走越快,走到水库边上,有点喘了。夏天的时候,这里水势浩荡,可说是万顷碧水,他曾和人驾一叶扁舟,在水中漂荡,水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感觉好极了。此时已十一月,开始冰封了,四周已经结住了,越往里走,冰越薄,到中心还没有结住,泛出闪亮的白光。他觉得,倒是个了结的好地方。

他朝天看去,天高而玄,不知不觉伸开了双臂,心中涌起一股气,不禁大为悲恸,天啊,你是那么宽广,地啊,你是那么辽阔,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我?我不过是逞一时之小聪明,却落到今天的地步!罢了罢了,不过是永远睡觉,就是睡的地方太冰凉了。爸爸妈妈,你们养育了我,没想到我年纪轻轻,已经走到人生的末路。此刻你们也度日如年,而我却犯下弥天大罪,自身难保。呜呼,就当你们没有生我。

他一步步向水库中心走去,冰还没有结厚,发出砰砰的声响,裂纹像闪电一样向各处射开去。冰面上发白,冰底下却显出模糊的青褐色,还看见冻住的水草,夹在冰层中,仿佛是雕塑一动都不动。往远看,是水中央了,那里还没有冻死,两股水流打着旋,在做最后的挣扎,在无力的阳光下,翻起青红色的波涛,啊,还来得及,那就是我永远睡觉的地方。心中的悲鸣像乌鸦一样难听。

有声音在叫。他继续往前走。那声音还在叫,虽然隔得远,却听出喊得惊心。他转身,岸边停着一辆蹦蹦车,冰面上跑着一个人,挥舞着手,向自己跑来。那人摔倒了,踉踉跄跄爬起,没命地朝自己跑来。他的喊叫像挨了枪的野狼。

泉申站住了,他认出是放映队的小郭。他的眼睛湿了,流泪了,顺着面颊流下,很快成了冰。小郭跑到他跟前,腿一软,跪地下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一会,才抓住泉申衣服站起来。“我在蹦蹦车上,早看见了,一个人影,向水库中心走去,越看越不对,就让车开过来。泉申,你不能这样啊,再大的事,你都不能,不能走绝路!”

泉申定睛看着他,他看见小郭的鼻翼厚厚的,扇动得挺有力,他呼出的热气很快冰化了,缀满了他的下巴,像一个白胡子老人。他眼里纯净清亮,像是镜子,泉申一直看进去,就看见了自己。他胡子拉茬,嘴角耷拉,充满了伤感、颓废。慢慢的形容起了变化,沮丧在褪去,有光亮了。

他说:“我说要走绝路了?没有啊,谁走绝路了?我是来看看的,看水库最后冰封的景象。”

小郭疑惑地看着他。

黄处长梳了头,整整衣服,出了门,刚走到楼梯口,却听楼梯咚咚声响,下来一个人,是安部长。两个人站住了,相互望一眼,安部长眼里是一种得意和鄙视,而黄处长的心却跳得更快了。安部长高大的身躯从他面前通过了,他的后背却倚在墙上,好一会没有动。

他一直注意三楼的动静,还是给安部长抢了先。不要紧,稳住,黄处长在心里叨念。上到三楼,他敲了门。

里面有个浑厚的声音说,“进来。”

他推门进去,尤政委坐在圈椅里,他厚实的身子把圈椅撑得满满的。他穿着军装,没戴军帽。

“尤政委,有个问题我要向您汇报。”黄处长站得直直的。

尤政委正在看一份材料,黄处长说话他还埋头看。黄处长说说就不说了,尤政委发现没声音了,抬头,看他还毕恭毕敬站着,说:“站着干什么,坐下吧。”同时,也收了手中的材料。

黄处长从头开始说:“大楼里有个知青,用红药水掺合了狗血,写扎根书。影响很不好。”

政委冷笑一声,说,“几天前,你不是来汇报过了?”他连忙承认,那时情况没有摸清楚,被他的眼泪蒙骗了。

尤政委身子往后靠去:“这个嘛,人武部的安部长已经向我汇报了。”

黄处长忙说:“我警惕性太差了,阶级斗争这根弦松了。”

尤政委说:“先别急着给自己扣帽子。这知青是不是上海来的,叫凌泉申?”

黄处长说:“对对,就是他。”

尤政委说:“听说他笔头子不错,挺有才的。三年前,是你执意要把他调进大楼来?黄处长,是这样吗?”

“是,是这样的。”

“我们的政治处处长不简单啊,看见一头三脚猫,也当宝贝疙瘩,拼死拼活塞进大楼里来。”

“不不,这,这个……”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尤政委笑了,“你否定?你不爱才?”

黄处长更不知怎么回答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尤政委脸色一变,说,“有才有文化的知青,还能用狗血写扎根书,干出这样的混账事!”

黄处长连忙附和:“您说得太对了,这事太混账了,机关团委准备开批判会了……”

尤政委朝他竖起一个厚实的手掌,阻止他说下去,“你先回去,我要调查一下。对知青问题,要慎重。”

暖气烧得很热,尤政委解开了上衣领子。太阳西斜了,一道腥红的光亮抹在墙上。他走到窗前,这里是全场的制高点,可以看得很远。大地都被白雪覆盖了,又被夕阳照着,十分瑰丽。两辆卡车从大道上开过。远处雪地上有几个黑点子,似是人在劳作。他不由背诵起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雪》:“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快步走回桌边,拿起毛笔,乘兴挥毫。一时写毕,握颏看看,很是不错。

便想起刚才,心里有点好笑:黄、安两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这点伎俩我还看不透!写扎根书不是坏事,没想到出了一个用狗血写的,这家伙真浑,还在大楼里呆着。尤政委颇为气愤,有才算什么!要是放到以前,他立马就叫人把他拿下了。可是,现在他已经坐稳这个地盘了,需要营造一个稳定的局面,老是冲冲杀杀不好。再说,写血书是自己在全场的广播大会上给予高度评价的,全场两万多知青、职工、家属,人人听到。要是把狗血张扬出去,难说不是往我脸上抹黑。如果上级再派个工作组来调查,对我就更不利了。这里还有他说不出口的,有人传他和广播员、哈尔滨女知青小殷,和食堂报务员小玉,关系都不一般。要是工作组来了,难保没有好事之徒趁机捣乱,他想起一句古话,“风起于青萍之末”,还是要捂下来。

他心里拟了几条。提起电话筒,要了政治处。黄处长接了,听出是他,立刻说:“我听着了,尤政委!”

他说:“关于那个上海知青,我有几条意见,你记下来……”

打完了电话,仰靠在圈椅里,心想: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他抬腕看了下表,下班时间到了,他打电话叫来了小殷。小殷是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脾气也好。进门说:“尤政委,您找我啊?”

尤政委走到她身后,把门关了,就向她走过去。小殷看他走到身旁了,就往边上一跳。尤政委一把抓了她白嫩的手,一路把她拖到圈椅边,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他亲切地说:“上次让你看的《反杜林论》,有什么体会啊?”

小殷娇嗔地说:“看不懂,太难看了。”

尤政委笑了,“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就看进去了。”

还是抓着她的手不放,越拉越近,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从水库上回来,泉申情绪平稳了些,他想,反正犯下了,收头缩头都是一刀。两天过去了,没有动静,他正在诧异,忽然告诉他开会了,两个人把他带进了会场。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恨不得把身子缩到最小,再找个地缝钻进去。前面说了很多,他都没有听进去。念到他名字了,他的心吊起来了,全场的眼睛都在找,找到了,齐刷刷看过来。

他听见了,说是逐出大楼,下放到二分场去放羊。他缩紧的心顿时松下来了。散会了,大家看他的眼光不一样,有惋惜,有憎恨,有同情,有幸灾乐祸。可他心里只有轻松。

方星买了一个肉罐头,一个鱼罐头,请他吃了一顿。他说:“大楼里是非多,离开了也不可惜。就是放羊有点苦。”泉申说:“没什么不好,我喜欢羊。”他说:“一个人面对一群羊,太孤独了。”泉申说:“面对羊有什么不好?有时候比面对人好。”方星沉默了一会说:“二分场是最偏远的,我下基层有机会,一定来看你。”

泉申说:“有机会来,我欢迎。没有机会也不要紧。”

方星掏出泉申写的纸,是证明他签名不知情的。他说:“没用了,烧了?”

泉申说:“由你。留下来,做纪念更好。”

他去办了各种手续,路上远远的见了大曹,大曹也看见他了。泉申正在想说什么好,大曹却改了方向,走掉了。

那天要走了,太阳像刚烙的一个饼,十份新鲜。小郭刚好要去二分场放电影,顺路的车。行李都放上车厢了。泉申忽然说:“等等,我去一下马上来。”

小郭说:“快点啊,司机等不及。”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走向驾驶室,去贿赂司机。

泉申一路小跑,进了大楼,脚步慢下了。在这里五年了,每间屋子,每个拐角都是熟悉的,要离开了,总有点伤感。他走上二楼,向挂政治处牌子的屋子走去。他想要走了,该和黄处长说一声。

门虚掩着,听到里面传出声音,“我们用青春的血写,他是用狗血啊!我想不明白。”这是大曹。

“这是场党委的命令,尤政委亲自下的命令。我们把他逐出大楼,已经处罚了。”是黄处长。

泉申改变主意了,他转过头,蹑手蹑脚下楼了。

他走出大楼,往后边走,礼堂的门开着,传出动静来,对他的批判会就布置在这里。几个工人在忙,把台上的横幅、墙上的标语都撕下来,把红旗收了,装在车上。

他撒开腿跑了。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蹦蹦车开了,像个欢乐、调皮的孩子,一路上不停地乱蹦,不停地欢叫。上西大岗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太阳给它披上了金色的绸缎。两旁的白桦树早已抖落了叶子,像一柄柄利剑刺向空中。有几只黑白色的鸟在飞,在叫,那是不冻鸟。往东是水库,已经完全冻住了,再过一个月,冰上能开履带式拖拉机,开坦克,但在厚厚的冰层下面,水还在缓缓流动。远处野地里,一个动物在奔跑,脊背上闪出乌黑的光亮。小郭叫:“狼,那是狼。”他也骋目远望,说,“是狼,很少见了。”

小郭说:“我们唱吧。”他说:“好,唱!”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要来把我埋葬。啊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请把我埋葬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歌声在寒冷的原野上飘荡。蹦蹦车不停地蹦跳、欢叫,向着偏远的二分场。

2016年7月13日

写于美国康涅迪克州东温莎

2016年12月30日改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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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守国,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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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岁的你是否也曾喜欢上一个少年,为他做尽了傻事,为他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而艾宝贝就有,她在十八岁那年,就深深爱着一个少年。 高中。 艾宝贝:“你好,帅哥,你是新来的高一新生吗?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喜欢你,我对你一见钟情,我要追求你!”她疯狂的追求,搞的人尽皆知。四年后大学里。 失忆的他追求她,一个校草追求老师的故事在校园里漫天飞。艾:“帝少轩,我是你老师,不要打我的主意!”帝:“宝贝……”艾:“不要叫我宝贝!叫我艾老师!”帝:“艾(爱)……老师!原来你喜欢乱~伦啊!”艾:“………”【甜宠√、搞笑√、浪漫√、校园姐弟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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