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茂密的山间,一串脚步慌张而凌乱。
徐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落到这个境地。
他只不过是想上山打蛇,却遇到了山匪。虽然闹匪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但是那也是挺远的一处地方,跟这里隔山隔河的,不知怎么居然就闹到了这里。
但不管怎么说,闹匪就是闹匪,明晃晃的刀,寒森森的刃。徐圆在追蛇的途中被藤蔓绊了一跤,然后往趴泥土里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没等他爬起来抱怨两句,便透过层层荆棘看见密密麻麻的队伍。头裹方巾背扛大刀。顿时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喘。
然后徐圆就开始折返,开始逃跑。山匪的意图和路线他都弄不清楚,只能随着自己的感觉尽量往安全的地方去。可不管跑出去躲远,徐圆总感觉那浩浩荡荡的部队跟自己也就几步之遥。
如是跑了大半天的工夫,终于听不见后头的动静,他这才慢下来。
天空阴沉,开始飘起小雨。没过片刻,小雨又噼里啪啦地下成了大雨。刚刚喘口气的徐圆不得已,又开始寻找落脚的地方。
但问题是,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跑到了哪里。为了躲开山匪可谓是慌不择路。如今的所在林木茂密,高草没膝,他只能找尽量好下脚的地方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走运的是,他在泥泞湿滑中摔了好几个跟头后,居然摔倒在一圈石墙边。
虽然这石头墙壁漫漶不堪,长满杂草,可石墙院落在山野之地可不常见。一般来说有墙的地方有院子,有院子就有人家。徐圆最终没有找见人家,好在至少在这院墙之中找到了一幢破旧的房子。
说破旧那都是夸张了——缩小夸张——这房子看起来至少两百年没有修缮过了。偌大的身躯几乎垮塌掉半边。残破的屋顶上野草都快要有一人多高。看着它摇摇欲坠的样子,徐圆心里头还真有些忐忑。
不过天空中滚过一声闷雷,然后是越落越大的雨点子。徐圆再忐忑也敌不过这打在头顶的雨,他忙不迭地就闯了进去。虽然这里头也在滴滴答答下着小雨,但终究比外头要好上许多。
徐圆找了个相对干点儿的地方,然后尽量拧干自己身上的衣服,再四处找可用的木头来引火。
这倒不是难事。这屋子足够高大,遍地都是各种垮塌朽烂的木料,徐圆将它们收集到一处,另外还从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一些残破的纸张,纸张上头写满了字,看样子从前是本书。徐圆不是读书人,不奉“敬惜字纸”的那一套,将这些东西都准备好后,安然从身上摸出火镰,开始生火。
由于火镰先前也被雨水浸透,所以打火星点燃纸张的时候就费了番工夫。好不容易点着了火,那些潮湿的木头又让引燃变得十分麻烦。徐圆用上了一百二十分的耐心,脸几乎贴着地,小心翼翼地吹着那点儿来之不易的明火,呼吸吐纳之间,烟雾缭绕不说,还熏了自己满鼻子满脸。
而就在这袅袅烟雾中,徐圆终于见到了点儿明火。明火一起,后头的事情就要好办许多。徐圆松了口气,然而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一抬头,却蓦然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苍白的、素净的脸,就在篝火的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谁!”
惊慌中,徐圆直接跪趴在了地上。等他再直起身,等不及站起来了,便四脚并用地疯狂后退。他一边退一边不迭地问对方:“你、你是谁!”
后背顶到了一根立柱,徐圆这才停下来。
那张脸有点儿木然,带着种清醒的寒意。对方绕开篝火,缓缓走进,身形轻盈得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火光摇曳,照映到对方的脸上。徐圆这才定神看清——这是个女孩儿。
徐圆紧张的呼吸好歹松弛了一些,不过他并未完全放弃警惕,而是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是谁?”
这姑娘歪着脑袋,似乎在做什么思考。过了半晌,她再期期艾艾地重复:“我……是、谁?”
徐圆疑虑地点点头:“对,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
站在徐圆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青青。
就是在这个院落、这个破屋经历了无数寒暑、迎来又送走了一拨又一拨人类的青青。
但如今的青青与当年的青青存在明显的区别。它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记忆。她甚至都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更不知道自己从前没有手足,也没有一张人类的面孔。
青青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曾经是条蛇。
她醒来的时候只发现了身边一具人类的骸骨,而自己的脑袋恰在那骸骨的心窝。
从那以后,她几乎是被本能所支配,在这个破旧院落里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春去秋来,岁月更替,一切都似乎与她没有关联。蟪蛄不知春秋,山人不知有汉。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别人。
直到徐圆的出现。
徐圆出现时,青青下意识地躲了起来。并非她心存恐惧,而是因为这是她伏击猎物时惯常的手段。院子荒废多年,荒烟蔓草,狐兔出没,青青就是靠那些小动物填饱了肚子。
当然,看见徐圆的第一眼青青就注意到了明显的不同。她低头,恰好看见一汪小小的水洼,里面又自己的影子。
青青才意识到,自己遇见了同类。
所以她走了出来,并没有要吓唬徐圆的意思。
徐圆的姿态让她觉得十分亲切而陌生,生出的篝火又让她觉得新奇而有趣。盯着这团篝火,看着篝火对面的人。青青脑海里一瞬间飞过无数影像的残片,她已经全然不记得那些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但是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浮光掠影的印象,却还烙印在脑海深处。
当然,徐圆问出的那个问题:“你是谁?”仍让青青好生错愕。
“我……是、谁?”她艰难地启齿,从喉咙哪里努力发出复杂的声音。青青从来没有说过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具有说话的能力。不过面对徐圆的问题,她心中有了困惑,有了表达的诉求,舌头与喉咙就自然而然地配合了起来。
“我……是谁?”
她说得顺溜了一些,但在徐圆听来还是有些生涩。
徐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青青,确定她不是山匪,也不是女鬼,但想不明白,这里怎么会凭空冒出来一个女孩儿。而且是这样一个干净漂亮、却举止木讷的女孩。甚至连说话也不太利索。
再看看这巨大的破屋,这石砌的院墙,荒郊野岭,怎么会有这样一处存在。
“对,你是谁?”徐圆认真地点点头,这次还伸手指了指对方。
“我……是谁?”青青歪着脑袋,皱着眉头,她脸上露出真实的困惑。像是真的无法回答。
徐圆只好重新组织一下自己的语言:“你叫什么名字?”
青青内心一凛。
这个问题她似乎是知道的,只可惜记忆纷乱,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知道——那是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个爱在高窗之下探望的小和尚,抬头看见了趴在走水槽里的青青,笑着给了她一个名字。
青青不记得细节,是因为这些细节属于曾经的那条青蛇。但至于自己的名字,她却有点印象。
“青……青,青青。”她对于发音的掌控慢慢变得流利了起来,缓慢但清晰地念出了这个将伴其三生的名字。
“青青?”徐圆点点头,“很好听的名字。但是——你姓什么呢?”
“姓……”
这个问题就有点让青青答不上来了。姓名这回事她倒不是不懂,毕竟曾经的青蛇是听过儒生们讲过人间大道的,有名有姓,名正则言顺,是君子立身之本——凡人类都有名有姓,就是落到青青自己身上,她还真不知道自己随何而姓。
她遇到过的那些人对她的称呼,除了青青还有什么呢?
好不容易她再勉强想起来了一星半点:“蛇……”
都说姓在名字的前面,那么在有人喊她“青青”之前,别人是怎么称呼她的呢?好像就是这个——蛇。
“佘?”徐圆脸上洋溢笑意,眼睛里饱含着喜欢:“你姓佘是么?”
青青不置可否,虽然徐圆的发音有些不太一样,但是青青自己也不能确定。
“真好听。”徐圆说,“原来你叫佘青青。”
他好歹是松了口气——说实话,自从遇到了山匪之后他这一路脚都打颤,后来被篝火对面青青的面孔一下就更是如此。方才他一个劲地坐在地上往后蹭,不是因为他不想跑,而是因为腿软而根本跑不掉。
不过现在好了,现在他看清了青青的模样,还听见了她的回答,差不多确定了她的身份——她就是个懵懂的、无害的小姑娘。
徐圆原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还靠在柱子上,问青青:“这里就你自己么?”荒山院落,妙龄孤女,来历实在惹人好奇。
不过青青听完这话,又费了一点儿时间才完整理解。毕竟这是她成为人类之后第一次与同类交流,就好像某种荒废已久的技能被重新拾起,需要一个回忆的过程。
但好在她学得很快。
她点头:“……是。”
“你,没有家人么?比如说父母,兄弟?”徐圆问。
过了一会儿,青青摇头。
实在是太怪了。徐圆又问:“那朋友呢?你总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吧?是不是有其他人帮你?”
这次青青回答得快了一些:“有。”
“哦是吗?他现在在哪里?”
青青给了徐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她伸出手来,朝徐圆的位置一指:“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