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背传教士归来前七分钟,萨拉·杰弗斯正沿着柜台的底部打扫卫生。
老鼠屎。
黑枫木柜台位于索洛姆百货商店的前门,经过两百万次交易的洗礼,柜面已经严重磨损。打烊的时间到了,大部分的灯都已经关掉,悬挂在顶棚横梁上的洋娃娃、工具、山里的手工艺品、还有纯粹的便宜货,在墙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经营了这么多年,烟草的香味、柴炉的烟味、甘草的气息,以及鞋油的味道早已像水一样浸入了她的皮肤。
商店建于一战以前,那时正是小镇的鼎盛时期,木材业大肆掠夺当地的硬木资源。这里的火车站成了一个繁华之地,萨拉的祖父母也随着人潮从宾夕法尼亚来到了这个小山城。从贾菲姓氏中消失的杰弗斯,搜集河里的石头打好地基,用东西和他人交换家畜,甚至自己也饲养家畜,最终这个商店拔地而起。他们是犹太人,但是没有人在意,因为商店只在周六和周日对外营业,平时他们的客厅都是紧闭的。
当山坡上的森林被砍伐殆尽,只留下树桩的时候,伐木机开走了,锯木场也关门了。此后,时间仿佛被倒转了一样。布莱克伯恩河泥土筑就的堤坝慢慢遭受侵蚀,锯木场四周涌现出的定居点小屋也开始向地心引力屈服,不断坍塌,变得灰头土脑的。尽管第一码头偶尔会有访客到来,但是奔驰在尘土飞扬的山区小路上的基本上都是木材大亨们,他们来此视察投资情况,小镇居民的出行几乎完全依靠马匹和四轮马车。大萧条时期,索洛姆沦为弗吉尼亚爬山虎铁路线上一个偏僻的小站。然后1940年又遭遇了大洪水,火车站被夷为平地,剩下房屋的三分之一被毁,还有十二人因此丧生。
萨拉的祖父母在几周内相继离世,他们的三个孩子为了这份家业的继承权发生了争斗。萨拉的父亲以利沙分得的财产是别人挑剩下的,不过他很快就迎娶了一位原始浸信会教徒劳雷尔·李为妻,因为她懂得加减法而且沉默寡言。一直以来杂货店就屹立在河岸的斜坡上,随着时代的变迁所出售的商品也在发生变化。切斯特菲尔德烟草袋和巴格勒卷烟纸让位给了万宝路机制香烟;苦薄荷棒棒糖从货架上消失了,花生巧克力棒大行其道。西尔斯&罗巴克公司曾经提供登记货品目录的服务,纽约城里人能买到的东西,山里的家庭几乎都可以定购得到,但是在克林顿时代这也被电脑给取替了。萨拉不相信这玩意,甚至叫它“滑头威利”,她怀疑它会时不时吞掉自己一美元。平时电脑的屏幕总是黑着,除了格丽塔上班的时候。格丽塔是个大脚踝的大学生,在她的小店里做兼职。
店里有大量的廉价进口工艺品,外观设计很朴素,除此以外,计算机算是少有的几件现代物品之一。墙上的装饰物——生锈的广告牌、农具、满货架古老的波纹玻璃瓶——进一步让人产生幻觉,仿佛杂货店迷失在了某个年代,又像是对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的提醒。萨拉不购买幻觉,但是她出卖幻觉。强烈的时代感正为她大把地赚取闲钱,而不是向当地人催讨几个小钱。
萨拉每天都要打扫货架上的灰尘,在她的直筒平纹棉连衣裙里清点腌鸡蛋的数量,不知不觉中她在店里长大了。她还记得商店安装第一个室内厕所时,当时她只有四岁,哗哗的冲水声把她吓得不轻,当然她更害怕去室外厕所,那要光着屁股蹲在臭黑洞的上面。那时她已经会用扫把打扫卫生了,她还会问她妈妈,在散乱的毛发中、洒了的白糖上、干草和尘土中出现的许多小黑点是怎么回事。
“老鼠屎,”劳雷尔·李·杰弗斯说道。“一只老鼠在一家乡村小商店中找到了天堂。”
萨拉一直认为那些老鼠是快乐、幸福的生命,整天在地板下面乱窜,担心是否能够通过饲料袋阻断的路,啃食玉米片盒子的边角。但是经过近七十年不断清扫这些该死的老鼠屎,她希望它们去浸信会的地狱。
但是当奇怪的声音回响在过道里的时候,至少老鼠给了她责怪的理由。她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商店里,但是她根本养不起两个兼职帮手。所以过去几十年里她一直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只顾打扫自己的房间,也想不起马背传教士、稻草人和所有其他母亲告诉她的故事。
纱门上的门铃响了。已经七点过十分了,早就过了关门时间,只是她还没有锁门。在门厅灯光的笼罩下,地面泛着幽暗的黄光,萨拉从巨大的阴影里瞥了一眼。
“你好,”她对来者打招呼。山区现在仍是旅游季节,尽管佛罗里达人和纽约客通常已经龟缩到他们在泰特斯维尔酒店的房间里了,他们担心被蚊虫叮咬;别的什么地方的人现在也已经藏到他们一晚上花150美元租来的快乐山谷小屋中了。苏·诺伍德小店的皮划艇和漂流贸易给沿河地区带来了繁荣,杂货店也得以勉强维持。似乎每次在生意想要沉入河底的沙滩中美美小憩一番的时候,就会冒出一个挣钱的好机会,把它重新拖回水面得以喘息。通常这些机会总是依靠外来的旅客,因为索洛姆甚至连给户外老厕所提供厕纸的钱都拿不出。
黑影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头上过时的宽檐帽压得很低。萨拉现在想的是赶紧从他这挣点小钱,然后打发他上路,千万别耽误她看电视,电视台最近在重播《宋飞传》,她用小型卫星信号接收器收看。
“您需要买些东西吗?”她问道,此刻她心情不错,毕竟摆脱了老鼠屎的纠缠。这些年来她家文雅的谈吐也逐渐变成了山区腔,一部分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形成的,一部分则是有意形成的,因为这样有助于让别人相信自己也是个乡下人,尽管这只是假象。
这个黑影又往前挪了挪。一般人在别人这样问话的时候,应该回答了,即使是一位游客也会如此。但是偶尔也会有邻区的讨厌鬼来此寻找捞快钱的好机会。她心里盘算了一番,估计收银机里可能有八十元。这年头,八十元值得杀害一个人。
萨拉把扫把靠在柜台边上,瞄了一眼猎枪所在的位置,她把猎枪放在了柜台的第二格,就在收银机的下面。猎枪保养得很好,但是有二十年没用过了。现在它被埋在成摞的《高乡新闻》之中,那是一种免费周刊,就像糟糕的麦片粥,她还不舍得扔掉。她收藏这些报纸,是因为不想让那位友善的平头小伙失望,他每个周四的清晨都会给她送报纸。她估摸,在猎枪和她之间堆放的废弃报纸至少应该有两个月的份量。
对此,她不得不用交谈的方式找到解决办法。“来一个特价罐头火腿,”她说。“九美元,你太太就不必在厨房忙活一个晚上了。”
那个人仍然是一声不吭,又往前走了三步。她真希望自己没有关掉那么多灯。这都是电力合作公司的错。在她父亲那个年代,布莱克伯恩大坝有一个发电机,发的电足够这个商店和二十四户人家照明。后来电力合作公司成立了,把五个县的电网连在了一起,你要么入网,要么别用电,没有其他选择。打那以后,每个月的电费就越来越高。
现在萨拉能辨认出他的形象了,尽管秋天还未转冷,他的大衣领子却是立起来的。帽子的前檐向下折着,挡得看不清他的脸。
这个陌生人站在那里,他的呼吸声像远处行驶的火车发出的汽笛声。商店后面的角落里传来吱嘎的破裂声,那是五金区,太阳落山后她不会去那个地方。那个角落总出问题:碱性电池漏液,钉子盒子无缘无故被打开,工作手套的手指部位不知怎么就破了。
她父亲出售过枪支,以前弹药就锁在那个角落里,但是有一天下午,有些子弹受热后爆炸了,铅弹呼啸着从顾客的头顶飞过。萨拉希望现在能有一颗神奇的子弹飞出来把陌生人头上的帽子打掉。
因为这顶帽子不属于这个年代。
“您是第一次来索洛姆吗?”萨拉故作镇定地问道。她移向柜台,靠近了收银机和猎枪。她一直在往货架上钉图钉,她想把两个金属牌子挂上去,一个上面写着“捕鱼不顺的一天胜于好好工作的一天”,另一个是“我不是老,我只是有经验。”她的一只肘部倚在柜台上,另一只手抓住了那把羊角锤。当她手里握着羊角锤的时候,感觉好了许多。
“你住在泰斯特家庭旅馆吗?”她问那个沉默的男人。“还是住在快乐山谷小屋?”
萨拉手握羊角锤,锤子紧贴着屁股,她想象着她向那个黑暗中看不清的脸挥锤一击所划过的弧线。萨拉一直保持微笑的姿势,这让她的嘴唇感到有些累,她对第一次来的顾客都会笑脸相迎,那种表情是为了博得别人的同情,诱导人们心甘情愿通过善意的消费来帮助一位小老太太。“你不住在附近,是吗?”
陌生人走到灯光下,摘掉帽子,微笑着。“曾经住在这里,”他的声音像河流般不慌不忙,又像撒旦的枯井般深沉。“但是那是很久以前了。”
萨拉手中的羊角锤掉了下来,差点没砸断她的大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