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司里敏感内向而又容易受伤的欧麦尔每次跟希碧儿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惊奇地发现与人交谈的快乐。因为他们两个人内心深处都是不可救药的话痨,而且两个人一起聊天时就会那么兴致勃勃,交流起来水到渠成。若是外人看到他们那种聊天的样子,谁都会以为他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
就算他们在爱情上没有失败和双重的孤独,他们实际上有着相似的思想,相同的对人的看法,以及一致的行为举动——比如他们都能够在聊天进入沉默的空当时扭转话题。这些让他们成为令人惊叹的聊天默契搭档。于是他们的对话(此刻他们正在聊本的来访)如行云流水般,每个人在另一个人说话的时候都能找到倾听的乐趣,也能找到应答的满意。
在这个午后,希碧儿那很沙哑的嗓音照样起到了镇静剂的作用,因为坐在躺椅上的欧麦尔有几次都发现自己正在打瞌睡。
“那么,你没有跟我说过本杰明过去住在外省吧?”他问了个问题,好接上话。
“他住他母亲那里,在亚眠附近。自从跟母亲在一起之后,他就变得难以管教了,以至于他母亲不得不让他寄宿,是一家耶稣会办的寄宿学校。”她一边跟他解释,一边用手机给他看一个金发小男孩的照片,大概十三四岁,双臂交叉着坐在一个球上。
“你觉得他怎么样?”
“好漂亮啊。”他由衷地回答说。说着话,他还帮她将沙滩椅和咖啡托盘挪到了花园中阳光更多的地方。希碧儿之后承认说她对这个养了好几年的小男孩还有很深的感情。对方对她也应该是这样,因为他依旧经常给她打电话,还时不时地过来看她,只要大人同意送他来巴黎的话。有一次他甚至还给她介绍了自己的恋人,莉莉,一个漂亮的小金发女孩,细小得就像奇妙仙子一样。
欧麦尔不说话了,突然想到自己完全忽视了一个问题:她为什么没有过孩子。希碧儿从未谈到过这个话题。关于这个应该有什么秘密在里面,但是不管哪种假设,他都更倾向于不知情。
在彼此完全的沉默中,很远处的森林上空传来了飞机的轰隆声。正是草丛里最美妙的时刻,乌鸫鸟刚刚在草坪上晒过了日光浴。此时的宇宙万物似乎都被屏蔽在了这个花园外面,里面两个人(希碧儿刚刚又翻开了小说)从未接待过其他任何人,组成了自己的秘密团体——完美地被树与木篱隐藏其中。
现在欧麦尔完全清醒了。趁着希碧儿在专心致志地看书,他转过头偷偷地盯着她看。这天的希碧儿穿着她那条碎花半身裙,那么短,那么轻柔,以至于让欧麦尔突然感到遗憾:他们的行为举止一直都那么端庄,他们的聊天也仅仅限于语言。似乎他们已经忘了自己还同样拥有着抓取、抚摸的工具和方法,就像动物们那样。
他们都各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离得那么近,以至于欧麦尔突然意识到:即使自己的道德意识投反对票,在她继续翻书的时候,他还是尽可以伸出自己的大手,出其不意地去抓住她那对小巧的乳房,轻柔地挤压……但是,作为一个经历过很长时间学会自控的男人,他当然没有动。
此外,一想到这个女人表面看起来单纯而保守,其实内心无比渴望得到他的爱情表白或者是目标明确的示意,他就同时觉得对方既自信满满又不够谨慎。他还没有冲动到将欲望付诸实践的地步呢。于是他乖乖将手放于膝盖之间,转过头看另一边那些蹦蹦跳跳的乌鸫鸟。
“你不想吃晚饭吗?”过了一会儿她跟他说。这句话将他终于带回了现实。
在回到屋里去的时候,他请求她同意自己坐钢琴那儿,即兴弹奏一曲。这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在混弹了查尔斯·德内[8]的几首歌后,他又弹了萨蒂[9]的几首曲子。萨蒂的曲子和德内的歌一样,可以让他瞬间变得年轻。
“好美啊!”希碧儿在厨房里一边大声喝彩,一边鼓掌。但是紧接着,就对他宣布说她将自己的馅饼烤煳了,只剩蛋黄酱拌鸡蛋和柠檬塔可以吃了。她是绝对的抱歉。
“那就吃鸡蛋和柠檬塔好了。”他回答说,不无宽宏大量。老实说,欧麦尔并不挑剔,尤其喜欢他们之间小仪式的简单化。在与艾玛一起生活了混乱暴烈的几年后,他现在更喜欢这种没有冲突的关系,这种低紧张度的、有点单调的生活。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这样可以平衡一下他的内心。
为了让他开心,她打开了一瓶白葡萄酒。两人端着酒杯和餐盘转到了露台上。
“你还没有告诉我本和他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跟她碰杯的时候说。
“我觉得乔瓦尼时不时地给他寄一张明信片吧,或者是个便宜的生日礼物,但是对于这对母子的生活境遇来说,他很明显是甩手走人了。不过,这也没能阻止他在特蕾莎面前吹说自己的计划,什么要将本弄过去,让他在尼科西亚接受教育……实际上,他跟大多数的花心男人没有什么两样,一边是撒谎成性,一边是大话连篇。”
“因为这是个花心男人?”他很惊讶,“你可从来没有这么讲过。”
“随便你怎么形容他吧,”她回答说,“不管怎样,他是那种没办法安静下来的男人,见一个女人就会进入一个女人的生活当中——结果也就进入了那些女人的丈夫的生活中,在他们的床上睡觉,然后第二天溜掉,对于自己留下的烂摊子不管不顾。然后,很明显又上演各种的懊悔。”
欧麦尔惊讶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很难理解她是怎样忍耐坚持了那么久。但是好像最终乔瓦尼还是有点收敛了。
至于他这边,欧麦尔已经领教够了艾玛的好斗成性,还有她那精准无比的记忆力,以及对报复的偏爱。不难想象她的新伴侣将要如何提防,如何在寻欢之前加倍小心。
“你肯定这样想吧:可怜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两眼不时闪出泪花的希碧儿指出对方的想法。
看到她一下子如此沮丧,欧麦尔轻轻拨开她的头发,露出她的脸来。但是也仅限于此,没有再进一步。
她并没有吃惊,也没有特别的失望,也许是因为一段时间以来他们的相会已经充满了这样不圆满的动作,每个人都不说什么,克制着内心的悸动。不管是什么情况,一到九点整他就会收拾自己的行李,检查下有没有忘带火车票。然后就会离开,离开的时候带走了那份有疑问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