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车上。希碧儿光着脚踩着离合器和刹车,紧张地开着一辆蓝色小奥迪,已经不太新了。而他,从未学过驾车,即使是被女人载着也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这是晚熟的少年时期的事了),现在顺着开启的车窗享受着外面塞纳河沿岸的阳光和风带来的那份惬意。
保尔·艾吕雅街之后当然就是勒克莱将军大道,车上的欧麦尔一脸的惬意,感觉自己就要融化在市郊那连绵不断又循环单调的景色中,忘掉了自己是谁,要驶向何方。高楼的窗户里面是一张张叠加床,是挂着的玩具,是开着的电视,还有呆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太……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呆呆的老太太。
“我一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他偏爱的女司机突然对他说,同时还踩了下离合器,“我开始觉得这事儿有点严重,也有点让人担心了。每天我都无法控制自己在问这个问题:‘他们在哪儿?他们这时候在干什么?’您从来都没有偶尔想想这个问题吗?”
被拉回这个他更想忘掉的现实,欧麦尔不得不承认这种情况极少出现。他与她还没有发展到那种私密的程度,不敢向她吐露心声——他甚至使用了一切手段来使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
“我想他们两个都过得很好,沉浸在他们的新生活中,太投入了,以至于想不到我们。”他一边回答,一边尽量显得放松,努力使自己耐心地停留在事物的表面——有点像游泳的时候,双臂夹着漂浮板一样。
希碧儿应该是读懂了他的心思,因为她没有坚持继续这个问题。于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盯着路,每个人都沉入自己的遐想中,也都很欣赏彼此沉默的不期而遇。随后,他们发现在一片居住区的街道上迷路了。这片居住区叫“葡萄城”,但是很明显没有一棵葡萄树,倒是有差不多三百多户分界共有房屋,分散在一座教堂和商业中心周围。
“应该差不多,”他大声数着,“六百个成年人住在这么相似的房子里,最粗心的那些,回家的时候肯定至少有一次会认错自己的家。结果就是还会认错自己的老婆。”
“或者是丈夫。”女司机回答说。
“或者是丈夫,”他表示同意,“不管怎样,那些开发商才是唯一该负责的。”
他跟她说话时候的那种活跃劲儿,让不知道的人看了完全会相信:他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说过话了。
走远了几公里之后,他们又重新置身于茫茫野外,都为动物、农作物,以及篱笆后面花儿的寂静与骚动激动不已。他们甚至还看到一队士兵,排着队依次走入一片树林,就像要去采摘黄水仙一样。
过了蒙塔基之后他们在一个老旧的加油站停了下来。加油站在一排椴树的阴凉里。他们非常开心地欣赏着这排椴树,顺便等着加油员过来。由于时间不紧,他们还可以有时间观察加油员的妻子——她站在窗户后面,将烟圈吐向午后的虚空中。
“您知道,”希碧儿回过头来对他说,“我还是无法相信您是一个犬儒主义者,艾玛努埃尔对您来说一文不值。您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肯定也有过快乐的时光。我承认我很想知道你们之间的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当然了,除非这个让您难堪。”
他说自己所能回忆出来的就是他去参加朋友的朋友的一个晚间聚会。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记忆中出现了几个做手势的身影。这些人他几乎不认识,也没有任何理由去他们那里——只能说他太闲了。结果这些人出于好意给他介绍了一个穿红色长裤的高个子女孩。她刚过来就跟他说她很喜欢德国电影。
“哪一部呢?”他有点戒备地问她。
“《沉默者》。”她说。这差不多就是他对他们相遇的所有记忆了。
“这么说,让人觉得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但是偶然也必然具有某种意义,要不然,你们也不会在一起生活五年了。”
在欧麦尔自己看来,他深信偶然没有任何的特殊意义。然而,他得承认这个女孩儿撞击了他的精神,因为尽管他一贯有怀疑主义精神,却还是向对方提出下次再见。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说,他们在2005年的3月或4月开始频繁接触的。他们经常在拉丁区的一家电影院前约会,然后会在露天咖啡座上喝一杯,顺便也品评下电影——这真的不会连累谁,再然后就各自规规矩矩地回家。直到有一天,他坦白说,他自己都无法解释那种奇怪的冲动在他的情感化学中是如何产生的——他陪她去了她那里,内心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
说完,欧麦尔就停下了。他看着路边上池塘水面的涟漪,琢磨着也许有些事情只有在不说的情况下才是说。
“那个画面我很明白。”她微笑着说,但是没有转头,侧影被剪在车窗上。
他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什么,但还是强调清楚:他们并没有马上决定住在一起,彼此已经有了些摩擦、不合,只是他并没有足够注意。否则,只要住到一起,同居生活的结果一定会不言而喻。他们两个人都工作(艾玛已经是小学老师了),晚上一起接待些朋友或看看电视。一起外出并不常见,除非特殊条件下,他们一般睡得也很早,并不知道他们的美好日子屈指可数。
“美好日子里经常就是这些事。”她打趣道,顺便建议停下来欣赏田园风光。
“那我们就欣赏田园风光吧。”欧麦尔表示同意,他开始觉得背底部有点不舒服。
受困于自己庞大的身躯,他不得不抓住车门才能从座位上站起来。车外很热,村庄显得很荒凉。犹豫了片刻后,他们驱车在狭窄的小道上找到了一点快乐。车一直开到旅店的院子里,数棵悬铃木下有几张桌子。眺望远处的小山,山坡上牧草如茵,点缀其中的羊群就像云朵。这一切让他们恍然犹如在度假。
“您知道,”欧麦尔伸展开自己的长腿,“艾玛努埃尔让我如此痛苦,以至于有时我会想:如果说这个女孩确实打开了我真正的初恋之门,那么她并不是真正的初恋对象,我认错了人。”
希碧儿盯着他,表情冷静,但是有点吃惊。他跟她解释说自己甚至长久以来一直都认为:不管是意外遇到哪个女人,都会承担同样的角色,因为那时候的他是那么盲目。
“那您现在改变看法了吗?”
“现在,是的。”他有点谨慎地让步承认了,知道这个主题很危险。
回头看过去的这几年,将一起度过的所有时段倒叙放在一起,他不得不认识到:他刚才所说的一切是有点夸张和不公平,因为艾玛努埃尔尽管有着她所有的缺点,他说,那也不再是随便什么女人了。
“当然了!”希碧儿大声说,“她当然不是随便什么女人了,而且我们当然必须尊敬她,不管到底可能发生了什么。”
欧麦尔停下了这场讨论好去点饮料,心里却又在想:她的宽宏大量究竟源自哪里——因为她自己所遭受的耻辱跟他一样多,是不是来自于基督徒心理,来自于女性的敏感,或者是来自于本能的善良——比他的善良程度要略高。
不过,在这个午后的末尾,所有这一切都很明显不能阻止他们面对面感到的亲近和快乐——尽管两个人都失败了。
“为我们的未来干杯!”他举起自己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