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总是有好建议给她——其实是他自己偏爱的建议罢了,而这些建议往往都那么强横和“重要”。早餐的时候,他像个父亲教育女儿一样,又提醒安娜:他期望她最终举止行为能够成人化。潜台词就是说:她太孩子气,总是让人恼火。无法反驳。不过,如果要接受这些建议,她希望早上听到的是善意的、动人的建议,是源自于真心的,并能让人马上就有所改善的建议。
当阿诺向她炫耀自己的智慧、耐心,对别人的担心时,她特别有那种感觉:他从某本书上找来这些词,一点都不怀疑就囫囵吞枣、化为己有——本来是应该有所付出的。
不管怎样,针对她时的他那怀疑一切、好为人师的口吻,他的揶揄讽刺,他的粗暴生硬,他对心理的一无所知——她觉得他是自己所认识的人当中最不懂心理的,足以让她沮丧。因为她不想改正。
而且,如果结识一些人就能够让自己开心的话,有什么好抱怨呢?
况且,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到底谁才能为她做最终的决定?
走出银行的时候安娜停止了她的内心斗争,吸了一大口冷空气,然后又是一口,这才起身横穿阿尔申广场,先去乘电车到欧米学校的附近(欧米今天五点放学)。眼下她先小心翼翼地走在自由街上,人行道上看起来特别滑,就像滑雪道一样。
大片大片的雪花直直地坠落在身上,安娜不得不低着头赶路,旁边的人什么都看不到。这一切还是未能阻止她一边扶着墙走路,一边在心里继续着跟阿诺的争吵。光芒四射的阿诺,醉心于自己的逻辑与确信,毕业于苏黎世工学院(1967级),33岁成为贸易主管。他们两个之间,争斗很显然是不公平的,结果也不言自喻。
她当然意识到跟他不是一个水平,没有他那样的沉着口气,思辨精神,严谨逻辑,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结婚太早,没有时间做扎实的自我修养。高考后两年,她就成了他的免费秘书。而且她还必须承认:自己是个很平庸的秘书。那时候的阿诺显得很乐于有年轻妻子为自己做这份服务,尽管这个秘书能力平庸,见识肤浅。终于看到电车出现在街道尽头的时候,她回想起来:欧麦尔一出生她就同时变成了家庭妇女、职业妈妈——没有可选择的余地——他丝毫没有犹豫就要求她放下书本,专心照顾孩子。好像她的智力发展也就从那个时候停止了。尽管很清楚这有点夸张,但安娜还是总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有完成,失去了自信。
安娜丧失信心到哪种程度,阿诺根本想象不到。有时候她也生自己的气:在他面前总觉得可怜、受限、不够用。这种感觉跟以往自己在老师面前的感觉完全一样。在莱茵河的桥上,雪花被风吹着蜂拥而来,扑到电车的窗玻璃上。她四周的人要么恹恹欲睡,要么脸贴在窗户上隔着雪花模糊地看着莱茵河黑色的水流,还有水面上的驳船。就在此刻,他们在想什么?安娜站在电车中间的通道上,一只手抓着头顶上的扶手杠,一边思忖着。他们内心在想着什么?出现着什么样的流动画面?……可能他们也不过是在循环往复一遍遍做着家务,或者是与某个同事传些闲言碎语……想到每个人毫无例外,都形同一个临时使用的灰暗小机器,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安娜甚至会浑身一悚。
过了克拉拉广场之后,三个老挝或者越南修女从后门上了车。三个女孩既年轻又面带笑容,清脆的尖叫声就像三只小白鼠在吱吱叫。安娜被其他乘客挤在中间,很遗憾无法走近她们,跟她们说说话,问问她们是什么让她们如此开心,因为这个才是她真正感兴趣的。正是这些不期而遇,偶然相见,才能真正让她轻松自在。
与阿诺担心的完全相反,她并不寻求艳遇,只是想短暂进入陌生人的生活。或者,不如说,她想将自己的人生植入他人的生活——陌生人的生活,犹如搬家一样临时在那里栖息。但是她怎样才能给他解释这些呢?
下电车的时候,她看到夜幕已经降临。车辙上的污泥沾到了脚底上,她立刻觉得脚冰凉冰凉。风越来越刺骨的寒……然而这时(她离学校很明显已经不远了),她又很喜欢这种大冬天里被寒冷逼迫得缩成一团的感觉,还有那种抖得像琴弦的刺激。
只是,在哪首歌里,可有人唱过“与冬天结婚”?
她只能回忆起音乐的曲调和歌手的声音。一边回忆着,一边尽量避免引起挤在大门口的那些学生妈妈们的注意(她接触这些妈妈们已经四五年了,但是一直都不知道跟她们谈些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