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科病房
（十四）快被饿死的老太太
肖羽刚收了一个八十四岁的李姓老太太入院。李老太太已经是处于痴呆状态，说不了话，也无法站立，轮椅推着来的。
李老太太是由她的三个子女一起陪着送过来的，说老太太在家里持续多日高烧，有半个多月了喂不进去食物，估计快是不行了。
三个子女，老大是哥哥，老三是弟弟，中间一个是闺女。老三夫妇两个跟老太太一起生活。
送入院的时候，老三说话最直接，“老太太快不行了，高烧一个礼拜了，也吃不下东西，不想让她在家里面没了，所以就给送医院来了。”
肖羽给做了入院检查，检查结果显示高烧四十度，肝功能肾功能异常，白细胞两万八，臀部和下肢十多处褥疮，左下肢静脉血栓，双下肢畸形无法站立。
小儿子说以前老太太摔骨折了，年纪大了，进行的保守治疗，没有进行手术矫正，从此以后老太太就长期卧床，人也开始慢慢变得痴呆了，目前只能是嘟嘟囔囔，说不出什么话来，更听不懂她说什么。
李老太太一周没有大便、排气，应该做个腹部彩超检查。可小儿子不同意，肖羽只好自己手动检查，腹部触诊略硬，听诊肠鸣音极弱，诊断为肠梗阻，应该灌肠，下胃管引流。小儿子还是不同意。
老大和二闺女则不置可否。
“我们不想做什么治疗，就让老太太早点走了就行了。”小儿子说话直言不讳。
肖羽听到这话，心里泛起一阵悲凉。
老太太双腿骨折后长畸形了、静脉血栓和身上的褥疮，明显是缺少照料造成的，现在竟又说出这种话来。
“对不起！只要进了病房了，我们就必须根据患者的病情进行治疗。如果不做治疗，那您拉回家去吧。”肖羽冷冷地回了一句。
“那……”三个子女对视了一下眼神，都没有言语，也算是默许了肖羽的话。
三个子女虽然不让治疗，但是照顾老太太还是挺有仪式感。二闺女整了个小播放器，吧啦吧啦地播放佛教诵经音乐，给老太太手心里还塞了一个据说是从什么寺庙里请来的装着佛像的小红包囊，像模像式地看着好像是要超度老太太早日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肖羽给李老太太做了最基本的治疗，用了些抗生素，清理了褥疮。老太太吃食困难，只能喂食稀粥，但是吃不了几口就喂不进去了，只能是通过静脉补液进行营养支持。
李老太太入院治疗第二天，烧就退了，气色明显好了许多。第六天，肖羽给老太太复查了肝肾功能，竟然全都恢复正常了。
但是老太太肠梗阻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老太太虽然痴呆了，但是肚子不舒服，她还是知道用手去磨搓抓挠肚子。老太太的子女不同意灌肠，肖羽也是无奈，只能严肃地告诉他们，长期肠梗阻会导致肠坏死，后果很严重。
过没几天，二闺女和小儿子也就是老三主动找肖羽来了，他们也看不下去老太太难受的劲儿了，“大夫，你看给老太太灌灌肠也行。”
肖羽终于松了口气，赶紧下了医嘱安排护士进行灌肠。灌肠后十多分钟，老太太就排了少量稀便，一天内又排了四五次稀便，也有排气了，肠梗阻基本上就缓解了，老太太也不再磨搓肚子了。
照料李老太太的护士也不禁感叹，“看来老太太其实没啥大毛病，都是在家里没人管，给饿成这样了。”
让患者的病情好转，是医生职责的天然追求，虽然患者的状况好转有违三个子女的心意，但肖羽也是感到欣慰。
三个子女的表现却是毫不掩饰地大失所望，“怎么又好了呢？”小儿子嘟嘟囔囔，大儿子和二闺女也是怅然若失的表情，本来以为老太太就此在医院住几天，然后就跟他们挥一挥手，无言地离他们而去，没想到老太太竟又重焕生机。
肖羽简直是无言以对，她心里想，“只要患者还在住院，我就得继续治疗，这是我的本分。”
老太太住院时间长了，和老太太住同一个病房的患者也看出来老太太和她三个子女之间的端倪，跟肖羽感叹道，“这老太太真是可怜！她这三个孩子一人一个盘算，各有各的小九九。但是有一个想法是相同的，就是都盼着老太太早点走，他们就都省心了。”
主管老太太的护士也跟肖羽抱怨，“像他们这样的子女也是少见，盼着老太太早点走的念头毫不掩饰。那天老太太的小儿子竟然还阴阳怪气地跟我说‘大夫你们真是可以啊！老太太让你们给治的这么好！往后我们可怎么办啊。’我去！你听听，这像是做子女的应该说的话吗！”
老太太三个子女中，老大六十多岁，已经退休了，很少来，来了也是背着个手转悠一圈，看看病房的设施设备，瞅两眼老太太，和医生护士说两句客套话，待不到半小时就走了，对老太太的病情和治疗基本上不闻不问。
小儿子也是来的少，小儿媳妇倒是隔个一两天来一次，问问病情治疗情况。
二闺女来的最勤，一般是每天来一趟，话也最碎叨，照顾老太太相对也比较上心。跟肖羽对话也是最多。
补液没两天，老太太身上有点发肿，二闺女就找了过来，问肖羽怎么回事。
肖羽说，“这是正常反应，长时间没有进食，刚一补充营养液，身体自然就会肿一些，适应了就好了。”
二闺女还有话说，“我看老太太身体是不是又好了，这三五十天的是不是就走不了？”
肖羽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反问一句，“那您想让她怎么走？”
二闺女听了有点不好意思，辩白道，“我没别的意思。您不知道，老太太一直都是老三两口子照顾。我们家以前是大户人家，老太太打小就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身价，没干过活受过累，临老了却又受罪了。”
二闺女一开口说话就长吁短叹，“父母最宠爱的就是老三，家里二环边上的一套房子给了老三，老太太就跟着老三过，老太太退休金也是老三把持着，所以老太太平时就由老三夫妻两个照顾。”
二闺女可能是平时也找不着人唠这些话，这一开口就收不了尾，说话是越说越来情绪，“你看看他们把老太太照顾成什么样了。又占着家里的房子，又把着老太太的退休金，就应该是老三他们两口子好好照顾老太太。我和老大什么都没捞着，可老太太病成这样了，不来也不成啊。”
二闺女叹气道，“老太太病成这样，都是老三他们两口子对老太太照顾不上心造成的。老三从小被我爸妈娇生惯养，懒散惯了，那会照顾人呢！到现在了，老三两口子没有个正经工作，也没孩子，整天就是吃喝玩乐混日子过。”
二闺女的控诉会开起来往往是没完没了，“老三两口子经常是早上给老太太喂上两口饭，把老太太往椅子上拿绳子一捆，就出去玩去了，下午三四点钟才回来。你说老太太身体能好得了吗？”
“我和老大都住得远，照顾不上，看着老三这样对待老太太也是生气，但也没办法。老太太你把房子和退休金都给了老三，可不就得他来照顾你。”二闺女边说边怨忿地瞅了病床上躺着的老太太一眼。老太太在病床上眯着眼睛，昏昏沉沉，看不出有什么反应来。
肖羽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实话讲，三个子女里面也就二闺女挺孝顺，天天过来给护工搭把手，帮着给老太太翻身擦洗，清理大小便，喂点稀粥汤饭。
护工也是肖羽和二闺女一正一反逼着老三给老太太请的，老太太瘫在床上动弹不得，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又都是褥疮，没有护工照料确实是不行。
请护工从医院里雇佣是最好。每个医院都有一个护工团队，照顾患者比较专业，都掌握一些基本的医疗护理常识，跟医生护士也比较熟。
但是老三不同意，嫌医院里的护工费太贵，老太太有相关部门发的养老助残卷，从他们社区养老照料中心请护工，费用便宜，养老助残卷还可以抵扣一些。
老三请的护工是一个40多岁的典型农村妇女，言行举止好像是刚从偏远的农村进的北京。家政公司估计也没有对她进行过什么培训，什么都不懂，到了医院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可惜就是没有刘姥姥身上的世俗机灵劲儿，反应木讷迟钝，连电梯都不会用，还是护士带着她用了两次才反应过来。护士给老太太量体温，让她帮着看一眼，体温计竟然也不会看。每天表现最正常的就是自己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很是利落。
真是一分价钱一分收获，花什么钱请到的就是什么样的护工。
肖羽也没办法，只能是让护士多费点心，别让这个护工给捅出什么篓子来。
老太太病情缓解之后，老三夫妇两个就着急让老太太出院。
老大不发表意见。二闺女不同意，跟肖羽说，老太太在医院还有医生护士照顾，回到老三家里，没人管没人问的，病情又得恶化，老三就是为了省钱才让老太太回家。
肖羽给他们推荐了一个养老照料机构，老三两口子去实地考察了一趟，嫌这个养老机构报价太贵，还抱怨说因为老太太身上的十几个褥疮，竟还给多加了钱。
老太太身体基本恢复了正常，回家就可以养着了，只要是用心照料，未来寿命仍然不可限量。肖羽也是知道让老太太住院比较好，但是已经不需要再继续进行治疗了，老是住院占着个病床也不是个办法，医保规定也不允许。
老大和二闺女因为不出钱，终究还是拗不过老三夫妇，又给接回家里去了，护工也给辞退了。
办出院手续那天，肖羽看着自己亲手治疗好的老太太，面色红润，神态安详，呼吸匀称，就像个孩子一般懵懂无知地被老三夫妻推着走了，心里面很是难受。
肖羽知道，老太太此去，估计也活不长久了，她也可能再也见不到老太太了。老三夫妇估计也不会再让老太太来这里住院了，本来是抱着老太太必走的希望而来，却带着老太太生力活转的失望而归。老太太回家过不多久，没人照顾，估计身体状况又得继续恶化，到时候，老三夫妇估计宁可让老太太老死家中，或者是转到别的医院，也不会再送到这个医院里来救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