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个适合步行的城市。这个秘密,如果你在北京生活过几年就知道,而不再会被它的空气污染、沙尘暴、排成长龙的汽车所迷惑。没错,北京的天空很多时候都像个白铁锅底,北京的空气老像什么东西烧糊了,在夏天有许多日子,天空是一块铁板,每天都向人群压得更低。在这样的日子里,千万不能生气,不能跟人吵架,不能随便动感情,那都是危险的,容易让人一瞬间失去理智。可在北京住久的人也知道有另外一些日子,比如秋天,十一月份的五四大街,银杏叶犹如一条黄金软毯铺满道路。秋天,有那么几日,北京的天空蓝到发黑,走在那样的天空底下,人仿佛平白长高了几厘米,肺变阔了,抬抬脚就可以平地弹起一般。那样湛蓝如洗的天空,到了傍晚,会蜕变成另一种模糊而深沉的颜色,是珠宝的那种艳丽与含混,被云朵柔化之后,把天空变成一块巨大的宝石,珠光隐隐。北京的春天因为有了沙尘暴而著名,但沙尘暴也总有刮疲倦的时候,三月里有一天,如果你从长安街一路步行,会看到整条街的玉兰树都开了花,花朵漂浮在北京春天清晨的雾气里,引得全城的摄影师都架着器材过来拍摄,它们是北京这座庞大城市里为数不多楚楚动人的事物。
适合步行的日子是很多的,但需要你在北京住上几年,才知道一年中的哪些月份、一天里的哪些时刻、在哪些地段适宜走路。这就像北京的一个秘密,不会轻易透露给初来乍到的过客,它总要确定你跟它熟了,不是外人,才会徐徐吐露它所有秘密。
三月里这一天,李小路站在长安街边儿发呆。离开几年,她又回来了,刚刚散场的发布会上没有一个熟人,但这条街,还有玉兰花盛开的景象却再熟悉不过。无论如何,至少还有它们,它们是她在这城市里的熟人和朋友。
李小路喜欢步行,终年穿一对平底鞋,这让她保持随时徒步几公里的能力。她走路很快,带着在大城市挤惯地铁的人的那种麻木,轻微的挤碰不会打破她的心不在焉。事实上,大部分时间她都显得冷漠,像这个城市里上下班高峰时地铁里的人群,他们的神态里混合了疲惫、厌倦、烦躁以及克制,以上种种混合成一种看上去很像冷漠的保护色,她以为这就是职业化的表情,像大家都穿灰黑色的外套。
刚刚走进酒店大堂时,她又一次感到狼狈,然后恼怒。什么时候,她才能像身边这些人一样,进到任何地方都一副厌倦的表情,厌倦而理所应当,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走进去。他们才是这个城市真正的主人,而她无论待多久,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过客。从这一点上说,她跟刚出火车站那些背着破旧的大包裹,两眼一抹黑,坐公车为行李多买一张票而跟售票员吵个不休的新来民工没有区别。
发布会倒还是一样熟悉,北京,广州,所有地方的发布会好像都是一家公关公司做的,会场里那种暖气过盛的气息,还是一样诱人瞌睡。散会时是五点钟,一个不是太早就是太晚的时间,再早,可以去逛街,再晚,可以去吃饭。这个时间,除了要跟几百万个下班的人一同挤地铁、抢的士之外,简直是毫无事做。她一时踌躇住了,无意识地在一棵玉兰树前打转,从发布会出来的人,一拨拨经过她都要看她一眼,她也回看一眼——这么多年在外面,李小路学会当别人看你时,一定要立刻、迅速盯着对方的眼睛回看过去,这更像动物世界里一种不言而喻的准则。其中一个女人似曾相识,那是个艳光四射的女人,穿黑色紧身外套,短裙,黑丝袜,露出一截大腿,在一片裹着厚外套的人流中艳丽到惊悚。她们好像是认识的,但她是谁呢?
李小路看了她一眼,对方也看她好几眼。那好像是……这时对方又盯了她一眼,这下再无怀疑,李小路叫出声来:赵宏伟?!算起来,她们认识已经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