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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万花筒转动了

1

这天要下班时,常去的BBS上贴了一条饭局通知。这种饭局,面向全社区,谁来都欢迎,不来也无所谓。它里面的人情味当然是稀薄的,可是冷天时,就连这一点稀薄的人情味也能救急。小路去过几次,每次都想,下次不再参加了。但她下次又跑去了,她总觉得,下次就会有点儿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这天向晚,空气里都是要下雪的气息。风很大,刮得电线溜溜尖叫,一贯准时的中年妇女的那一边也早早人走灯熄,办公室里只有小路和家里没有网上的小男生。

男生不住叹气,“这时候要有个女孩就好了。”

“这时候要有个女孩就好了。”

他声音很小,小路以为是自己幻觉,但她忽然寒毛就竖了起来,关电脑,抓起包跑出办公室。她站在公车站牌前,久久等着自己回家的那趟车。一辆破旧的红色夏利从远处驶来,小路想也没想就坐了上去,她身体里的另一半好像要冒出来,要自行其是,另一个她决定去吃饭,去喝个烂醉,彻底忘掉还没写完的稿子还有这个叫李小路的、不理想的生活。

饭局在一个包间里,还在门口,就听到人声像煮开了的锅。门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看她一眼,走去洗手间。现在她站在门口。这是一个大包间,里面有两张圆桌,只有在北京,你才能看到这样巨大的饭桌,吃相斯文一点的人,如果错过了一道菜,等它转回来,要等上半小时。

包间里有四五十人,李小路在门口站的时间太长了,他们有人看过来,那是一张张喝了酒的脸,他们看一眼又漠然转回去吃饭,一个人要有多大勇气才能走进一间全是陌生人的房间,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刚刚走出去的那个男人又回来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是靠外面的一个桌子,年轻人比较多,还有些空位。李小路找了最靠近门口的一个空位坐下,就算坐下来了,她也还在想着是不是能离开。可是从座位到门口又是一段距离,她想到这里,就放弃了。

在北京,人人至少都混一个圈子,好像伦敦的男人至少参加一个俱乐部。它不仅是一张饭桌,还是个热气腾腾的交易场。许多职场新鲜人,也在这里织起自己的人际网,一张点缀着醉酒眼泪的关系网。如果它是一个交易场,也是披着温情外衣的交易场。对来京朝圣的外省青年来说,初次与饭局相遇,就像一个长期潜伏的地下党终于找到了组织。在外省,他们长年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孤独地阅读,用每一个机会买书,订购《读书》《三联生活周刊》《南方周末》,他们上网,和全国的文学青年相联系,在每个文学BBS上发帖,熬夜写文章,用网络上收获的掌声,掩饰生活中的厌倦。终于有一天,他们来到北京,发现无数同类,在最初的找到同类的狂喜中,他们归队,崇拜着一个又一个中年男人或女人。

今天是一个媒体圈的饭局。包间里,靠里面的大桌已经坐满,男人都是中年人。靠门口的这桌,年轻人比较多。人太多,她几乎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她意外发现,赵宏伟也在。她们交换个眼神,又有默契地调开眼光。在办公室,她们也没怎么讲过话。如果说熟悉,赵宏伟对她来说,还不如她旁边那个姑娘更熟悉。

每个饭局都有一些这样的人,你说不清他们是谁的朋友。跟饭局大哥们、能喝能唱的姑娘们相比,他们轻易被人忽视。他们享受饭局吗?似乎并不。但他们每一局都参加。在这样的大饭局,姑娘受到关注的程度和她的年纪成反比,和她的容貌成正比。那个姑娘不受关注的情况属于前者,她不算年轻了,长相和穿着都属于“良家妇女”类。当别人念诗、喝多了唱歌、站到桌上跳舞时,她总是默默看着。小路想,她来干什么。随即她笑了:自己又为什么来呢?

一个短头发的美丽姑娘敲一下桌子:“安静!安静!!我要唱歌。”她一跃坐到桌上,杯子碟子筷子叮叮咣咣被扫落了一地,她都顾不得了。她双手捧在心口,醉眼迷离地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众人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渐渐有人小声跟她一起唱,忽然间就变成了大合唱,所有人都沉醉地一遍遍反复唱着: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这发酵膨胀的歌声像拳头般打在李小路脸上,她抓起一杯扎啤,喝一口。

赵宏伟那一桌的焦点是个胖子,他站起来,朗诵着一首叫《九十九次高潮》的诗歌,身体剧烈摆动犹如被鬼附体。他身边的人扯起外套,遮挡他的口水。她把频道切回到本桌,现在合唱又起,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她感到有人在看自己,是“良家妇女”,她举起一杯啤酒,冲这边抬了抬下巴。小路笑了,举起硕大的扎啤。

她听到欢呼声,“瘦子来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两个桌子都争先恐后地叫他,他一定很有名。他站在门口,穿一件黑色短大衣,戴蓝色毛线帽,个子很高,是这些男人中唯一的瘦子。先是老男人一桌,然后是小路这一桌,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小路莫名其妙,等她终于迟迟疑疑站起身时,别人都已坐下,剩她一个鹤立人前。众人大乐。他最终坐到小路旁边的空位,看看她,“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

“是吗?刚刚还没有下呢。”

大家都在吃东西,李小路只是不停喝酒。

男人仔细看看她,“新来的?”没等她回答,邻桌一位饭局大哥赶过来把他拎起来:“这头迟到的大牲口叫夏永康,没错,你们看到过的《北京爱情故事》《爱到青春尽头》都是他的垃圾作品,以后看到他的名字请立刻换台,谢谢,谢谢。”

小路这桌都是“新鲜北漂”,听到这里,席间出现一阵微微骚动。但小路的惊讶是另一种。这时四方都有人来敬酒,夏永康先举杯团团喝了一气,才得以落座。小路也就咽下了惊讶,低头喝自己的酒。这时,“良家妇女”又融化于人群,她再次失去了同伴。

有那么一会儿,小路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轻盈,变成一缕轻烟盘旋上升,仿佛要飞跃过这间杯盘狼藉的屋子。她清清楚楚看到烟雾笼罩下的包间里,白花花的塑料桌布被空调吹得鼓成一团,带翻了桌上的啤酒,黄色液体顺着塑料布流到地上,绕过一双双脚,在地上蜿蜒流淌。桌上杯盘已狼藉,一张张喝了酒的脸,除了少数年轻人尤其几个姑娘的脸还光洁新鲜,大部分脸都显得沧海横流。如果她没喝多,她是绝对不会有如此不敬念头的,但现在,她觉得这包间如此简陋,像她生活其中的北京,因为这,她对这些人几乎有些亲切了。可他们其实是这么绝望,比她自己还要绝望。

这时候,唱邓丽君的姑娘在哭,赵宏伟不知为什么放声大笑,两桌的男人都停下来看她们,含着笑。小路叹口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去洗手间。下楼时她滑了一下,身后一只手扶住她,“小心,”是夏永康。“我没喝多。我只是……”她笑起来,“我故意的,好让别人注意我。”他看了她一下,“吃点东西再喝酒。”他说。“嗯?”“吃点东西,就不容易醉了。”他笑笑,“你第一次来吧。”

最后,邻桌,一个带头大哥模样的人带头唱起了《亚细亚的孤儿》,接着是《国际歌》,这两首歌里都有一种悲愤慷慨,像一名刀客雪地夜行,远方响着隐隐的鼓声。此后这两首歌,几乎在每次老男人组织的饭局上都会出现,她不懂他们为什么唱得那么激昂,但这次她终于加入他们,她笑嘻嘻跟着唱,声音尖利。

喝到一个临界点,周围的一切事物的速度都放慢、放大、变清晰,好像一个重大的时刻即将到来,她在逼近生活的真相——那就是——她颓然推开杯子,跑去洗手间,来不及关门,吐了满满一水池。

她站在走廊里发呆,记不起下面要做什么。旁边的楼梯下面有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匆忙一瞥,是赵宏伟和她那桌上那个喷口水的胖子,她的薄裙子皱得一塌糊涂。他另一只手抱住她腰,托住她一个劲向下坠的身体。看样子她也喝醉了,嘟嘟囔囔不知道说着什么。

小路犹豫一下,转头走开。她回包间穿好衣服,拿起所有东西,又来到走廊。那两个人还在,只是赵宏伟快坠到地上去了。“宏伟,该走啦。”小路说,把胖子的手格开。对方眼神迷离,“啊?你们要走啊?”“是啊。我们说好一起走。宏伟,醒醒,穿外套!”小路给她穿上羽绒服,胖子摇摇晃晃地送她们出门打车。外头在下雪。

2

刚上车,赵宏伟就要吐。小路摇下窗户,她却又不吐了,点了根烟,到处找烟灰缸,“师傅,这是不是烟灰缸啊?”她指着车门上装着升降窗户按钮的凹槽。

司机说不是,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们。

“那它……为什么长成烟灰缸的样子?”赵宏伟一边大笑,一边往里面磕烟灰。忽然她“呃”的一声,头伸到窗外哇哇大吐。司机猛然刹车,请她俩下车,他钱也不要就开走了。

赵宏伟像条狗一样蹲在马路边,隔几分钟就吐一阵,吐完一堆儿,挪几步,继续吐。吐完了全身一软,倒在积雪的马路上死活不动了。

马路对面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永和豆浆”,小路连拖带拽地把她弄进屋,放到沙发卡座上,拿了塑料袋在手里,候着她再吐。她倒又不吐了,问:“给我要杯热豆浆。”

两杯热豆浆,小路那杯不放糖,宏伟那杯放很多糖,她呻吟着:“我是穷人,一向热爱免费。”“还知道占便宜,没喝多呀。”小路也有点喝高,但现在早被她的丑态恶心醒了。

“永和豆浆”就在刚刚吃饭的饭馆的斜对面,透过大玻璃窗能看到饭馆。门口站了一堆人,大概是里面散场了。喷口水的胖子正在跟一个姑娘纠缠,他一直护送她到车上,手把着车门不松,低头向里面说着什么。姑娘从里面拽上车门,车开出去,三十米外停下来,胖子喜出望外地钻进车,夏利一溜烟走了。小路抬头,看到赵宏伟也在看着这一幕。

门口还剩下一些人,她又发现了那个见过很多次的陌生女子,她还是一个人,在人堆儿外面,像是要跟人告别又找不到这么一个人。后来她一个人先走了,步行离开的。不知道她家离这儿有多远,她是没钱打车还是就想走一走呢?门口没有人在意她的离去。

有几辆富康停在门口,剩下的人一齐摇头,富康开走。夏永康一个人走了。最后,只剩下三个人,他们走到马路这边,看上去是要等公车。已经晚上十一点四十分了,北京的末班车最晚就是十一点,现在这个时间,全凭运气了。那三个男生也是小路这一桌的,一看就是刚毕业的学生。他们在饭局上极为活跃,好像跟所有人都已经认识了一千年,现在他们孤零零地站在没有人的站牌下面,低着头,哲学家一样沉思着,相互间一句话也不说。

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一直落在他们没遮没掩的头上,糊在走路回家的孤单女子的薄大衣上,卷在所有打车回家人的车轱辘上。

“好点了吗?”两个人的视线收回来,碰住了。

“嗯。”

“怎么喝这么多。”

“你不也喝高了吗?”赵宏伟恶毒地说,“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在厕所里吐。”

“嘿!”小路气结,“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别忘了是我把你从色狼手里拯救出来的。”

“李小路,你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奄奄一息的赵宏伟斗起嘴来顿时精神焕发,“谁告诉你我需要人拯救?你的心态才好奇怪,看到男女亲热偏要把人家分开,还自以为是干了件好事。天哪,你还生活在清朝吧?!”

“和那个胖子?刚刚他上了另一个女人的车!”

“李小路,你简直太可爱了,你以为男女在一起亲热,就是色狼猥亵醉酒少女,不然就是人家在恋爱要结婚。”赵宏伟笑得在沙发座上打滚,“在结婚和强奸之外,男女之间总还有点别的事干,抱一抱,亲一亲,或者睡一觉。要不然怎么办,世界上一半人口是男人,可是你只能有一个老公,你拿其他人怎么办?都不理?结拜兄妹?”她滚来滚去的把打盹的服务员都惊动了,睡眼惺忪地朝这边眺望一下,又像个钟摆似的继续打着盹。

“你是个女人,亲爱的。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否则就不会傻头傻脑跟男人谈文学谈政治了。女人有女人跟男人交往的方式,喝多了也可以摸摸手,搂搂腰,这跟男人们一起去上厕所小便差不多吧,都是一种交情……”

“可是……”可是李小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说不过她,但就是觉得不对劲。

“可是从小妈妈不是这么教你的,”赵宏伟笑得好阴险,“你还是处女吧?”“你不要这样……说不过就人身攻击……”小路的脸慢慢红了。

“天哪,你大概是北京城唯一一个过了二十岁还会脸红的女孩了。太可爱了,哈哈哈哈。”赵宏伟大笑完又想起来,“而且说你是处女怎么是人身攻击啦?”

“但这有什么可笑的。”

“你哪年人?七九年?我忘了县城跟这儿差着十年,这十年又顶一百年。所以说,你是个古代人……李小路,你知道你最可爱在什么地方?很多人都能在很短时间里,把自己洗干净,像乔舒雅,杨天骄,她们也不过是从小地方来,杨天骄连大学也没上过,山里出来的孩子,现在好,口口声声嫌别人农民,家里还有一半是农村户口吧?可是谁敢小看她们呢。”赵宏伟摇着头,“你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其实你心里也想大干一场,可是又放不开手脚,说吧,你难道没有点追求,比如说,要买个路易威登的正版包什么的?”赵宏伟热切地盯着小路,这件事对她来说很重要。

“乔舒雅拿那个?不好看。”

“别的牌子呢?杨天骄的钻戒?那是卡地亚的啊,老天爷!”

“如果有钱了,我想买一个房子,我觉得房子比钻戒好。”

“你还真让人出乎意料……”赵宏伟皱起眉头,“女人怎么能自己买房子呢,女人的任务是打扮漂亮,住到男人的大房子里去,再养两条大狗。”她简直是蔑视李小路。但房子比钻戒更贵,从理想的价值来说,李小路也是值得人佩服的。

“我还是觉得住在自己买的房子里比较踏实。”

“你自卑。”

“我自卑?”

“你不敢让男人为你花钱。你也不敢承认自己有欲望,想买名牌,想大干一场。不想这些,你来北京做什么?”赵宏伟最恨虚伪的人了,“你难道从来就没想过出风头,让所有男人都注意你,买一堆昂贵好看的衣服,用钱砸死那帮势利眼?要是能让我买到杨天骄穿的那种文胸我真是怎么都愿意,李小路,你难道没有过这种欲望,想不顾一切地得到什么东西?”

“我没有。”

“撒谎。”

李小路承认赵宏伟是对的。

3

“骗子,再给我买杯豆浆。我好难受。”赵宏伟在沙发上翻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她习惯了支使男人,也支使她觉得可以支使的朋友,她想要什么就说什么,她想要朋友对她好就直接说了,她不难猜。她当然会得罪一些人,比如乔舒雅,但也有很多人就喜欢她这样的,她是一个整体,不相互矛盾、不冲突的一个完整的人。李小路端了两杯豆浆回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等公车的三个学生已经不见了。服务员给她们打完豆浆,又坐回椅子打盹。“你知道在办公室里我最讨厌谁吗?不是乔舒雅,虽然她也够矫揉造作的。是你。”“讨厌我?”“你看你,又来了。你觉得不高兴就让我滚啊,反正豆浆是你请的。你跟人相处总是很退让,装得脾气很好——你不觉得你太假了吗?乔舒雅和杨天骄至少真实,她们嘲笑不如自己的人,那也是应该的。她们是强者。如果我不喜欢她们,也只是因为她们还不够强,比如说,像芭莎主编那么强,我只服那样的人。我不讨厌乔舒雅她们,但也看不起,因为她们就是比我来早了几年。而你,你就总是莫名其妙的,你干这行,心里又瞧不起,我有时被你看一眼就觉得自己很蠢,这么一想我就气得要发疯。可是你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要自由的生活。”“自由的生活,要么你得嫁一个有钱的男人,要么你得自己有钱。”赵宏伟坏笑起来,“我看这两者你都很麻烦。”“滚。”“你要吗?”赵宏伟终于从卧姿改为坐姿,起来点了一根烟。看小路摇头,笑,“试试。好学生,好歹也跟我们抗衡一气一次。”“你是说沆瀣一气?”

“随便,差不多。”

“自由的生活不一定非得很有钱。”

“那是你还没遇到凶险的时候。”赵宏伟轻蔑地反驳,“你还没遇到人生里凶险的时候,你还可以说,钱不重要。你现在年轻,身体好,能赚钱,钱显得还不重要。可是等生活跟你撕破脸,你就知道……”她半天没说话,小路也没接话,她有点承认赵宏伟是对的。

赵宏伟一只手支住头,眼睛像看着李小路身后的什么东西,半晌,她诡异地笑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搞得这么神秘兮兮,我不想听。”李小路笑。

“你为什么要来北京?”

“不为什么……谁不想来北京呢。我毕业了,还有两千多块钱,我给自己两个月的期限,结果两个月没找到工作,我也没回家,一直到咱们公司给了我一个座儿。你呢,怎么来的?”

赵宏伟抽烟总是只抽半支就摁熄,接着再点,她这么折腾完半支烟,才慢吞吞说,“那时我在老家做流产。我先去医院检查,没等我到家,家里人跟所有邻居都知道了。我没经验,应该到外地。到家,我爸上来给了我一巴掌。后来那个男人给我手术费,三千块钱。我说不够,你知道小地方的成功男人都爱揣一个大钱包,他就掏空钱包,又给了我三千。这是我手头第一回有这么多钱。”她又点一根烟,“那次我挑了最便宜的手术,疼得喊,大夫呵斥我,说怕疼怎么不做无痛的。可那个要贵上好几倍呢。手里有五千块钱,我就来北京了。交了个男朋友,他带我混文化圈,跟他们说话太费劲了。我去念几天服装设计,转到时尚这行,这就对上了。我爱买衣裳,看见好东西是真从心里爱。再说,除了这个,你也再找不到一个行当能收留个技校学历的人了。”赵宏伟笑起来,“你呢?说说你。”她看着小路,烟灰缸里是一堆半支半支的烟骸。

“我没什么好说的。”小路拖延着,她觉得像有天深夜回家,对着垃圾箱旁的那只猫,她心里有什么透明的东西要漫溢出来,但她不知道怎么开始这个过程,向一个陌生人。

“随你便。再给我买杯豆浆。多放糖。我去趟厕所。”

赵宏伟风情万种从厕所回来时,小路换了个坐姿,把脸靠到玻璃窗户上,窗户很凉,挨着她脸的那一块被她体温化开,湿漉漉的一团。

“谁知道下一分钟会遇到什么人。万一有个有大别墅的男人出现呢。”赵宏伟放一面小镜子在桌上,对着镜子重新擦口红。

“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

“啊?”赵宏伟随即反应过来,“你说老丁。我们分了。现在还时不时通个电话。说说你?不是我要听,是你自己一脸憋不住要跟人诉说的表情。我是看在你给我买了三杯豆浆的分上,义务听听。”

“啊,对了。我还是先告诉你那个秘密吧。”赵宏伟向小路这侧横过半边桌子,轻轻说,“我刚刚发现,很多人说他们爱自己的父母,但那不是真的。”

“当然。我在青春期时就知道了。”小路说。

“那你很牛。”赵宏伟看了小路一下,点点头,“我是到今年才知道的。”

小路站起身,走到宏伟坐的这边,轻轻抱了她一下。赵宏伟挑了挑眉毛。一直到画完两条眉毛,收起镜子,才笑,“这就是你的表达方式?你不打算说什么了吗?”

“不说了。”

“那咱们走吧。”

4

小路住在东四环,可以先把宏伟捎到家,此后无数次饭局散场,她们都遵循了这一路线。小路先上车,赵宏伟风姿绰约地先迈进一条腿,然后是整个身子,她坐出租车的样子仿佛也受过训练,跟小路狼狈把自己塞进去完全不同。坐进来,在破旧狭窄的出租车后座上,她像个公主一样闪亮。她轻轻地哼着歌,有句歌词反复重复,小路听清那歌词是“生命是否是天黑等到天亮”。

“你知道我对老家印象最深的地方是什么吗?是所有人都一副‘就这么逑着吧’的神气。好多中年人白天就蹲在路边打扑克。我上学时,每天经过他们,都要一个个挨着叫:阿姨好,叔叔好。放学时又经过这群人。每天如此。他们像在墙根儿生了根。这就是我所有亲戚,我长大了就会跟他们一样,蹲在墙角,打一辈子扑克,蹲到烂为止。”赵宏伟冷笑,“你站在办公室门口那会儿,我就知道咱们来的地方都差不多。我讨厌你。”

“我知道。”小路用力点着头,她很希望自己也能说点儿什么,可是倾诉,对她来说犹如挤出皮肤里的脓液一般痛苦,最后她出了一身汗,句子随之涌出,“我知道。到了晚上九点多,到处都黑灯瞎火。经常有喝醉的男人在街上嚎叫,只有我跟他们晚上睡不着,盼望着生活能有点什么变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而紧张,“赵宏伟,我们都是恨自己老家的人。支撑我们跑出来的动力就是恨。我怀疑支撑北京满座城到处跑的这些人的全都是这些东西。我不相信别的。”

“刚刚你说那个秘密,我十四岁就知道了。那年我爸爸去世。之前他病了好几年,化疗、放疗、手术,反反复复把钱都花光了,有段时间,他精神好一些,买了几本股票的书,他说要学炒股,这样能给我留点钱。他脑子很好使,一直到最后都好使,可是他没有时间了。我妈本来是要跟他离婚的,可他病了,就没顾上。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我爸爸去世后,世界上就没人再爱过我了。很多人不敢承认他们恨自己的父母,可那是真的。”小路停下来,赵宏伟不出声,只是看着她,这让她觉得好受,“她要我考本市护校,我要上大学。她说我考不上,考上也没钱。我说我能考上。我不用你的钱。”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下来,妈妈锁起来。她知道小路离开就不会回来。一个下午,等她出去打麻将,小路踹开柜子,上锁的地方被踹破,露出白色木头茬,手伸进去被剐破,整个下午,血一直在流。这个上锁的柜子,父母从里面拿压岁钱给她的神奇柜子,现在就像家庭对小路一样,再没有什么神秘,一切都暴露在天光之下——几件不值钱首饰、户口本、结婚证,她“哗啦”把所有东西都拨到地上,坐下来慢慢找。最上面是一层,是妈妈十八岁文工团的照片,长辫子,眼睛黑白分明。再往下,是她的录取通知书。

“从那天起,我知道我不会再回这个家了。北京是我胡乱找的一个下脚地,因为小时候看的好多书,好多唱片都是从北京出来的,我觉得它亲。”她的眼泪胡乱流出来。

赵宏伟点点头,“所以,咱俩都是没有老家的人。没有老家,没有过去,我还不如你,连大学同学也没有。但是你别哭了,我到了。”

5

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从包里掏出一瓶明黄色香水,朝自己猛喷两下,又冲李小路的头发上也摁几下,“天快亮了,让自己今天有个好开始。”香味儿顿时弥漫了整个车厢,像有人在车里咬开一个鲜艳饱满的水蜜桃,这个气味刚开始被冻着,慢慢发热发烫,变成热带水果的浓烈,一直陪着李小路到家还萦绕不去。赵宏伟用一只手把香水味扇开,这才优雅异常地下了车,回身俯在车门上,笑问,“我看上去怎么样?”

“很好很有钱。”

“滚。猜猜我身上最贵的是什么?”

出租车司机咳嗽一声,摇开车窗,点上宏伟下车前递过去的那根烟,抽了起来。

“是羽绒服?不是?”小路绞尽脑汁,“包?”

“笨蛋,包还不到一百块钱,动物园淘的。”

“靴子?”

“靴子?”赵宏伟哈哈大笑,咣当一下把右脚搬到窗户边,“仔细看,这是革的,不值钱。才六十五块钱。”她像软体动物,仿佛随时可以把脚搬到身体任何部位。

“是香水。香奈儿NO.5,这是我刚到北京,买的最贵的东西,用了三年还没用完。值吧。”她笑着走开了,小路望着她的背影,一双高跟靴,后跟高得让人心惊胆战。手里挽着一个动物园批发市场里淘的GUCCI经典格纹包,里面装着一瓶昂贵的、只剩一个瓶底儿的NO.5。娉娉婷婷、风姿万千地走向一栋破烂黑暗的筒子楼。楼外面刷了显眼的“拆”字。连她们的住处,也有血统上的渊源,这未免也太巧了。小路再也忍不住,放声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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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品在治疗作用方面虽然往往只起辅助疗效,但长期食用,对预防保健具有天然的作用,其最大特点就是循序渐进地改善机体,起到固本培元、祛病强身的功效。为此,编者根据中医的药膳理论,特别编辑了本套“美食与保健”丛书,本册为《家常美食菜谱》。书中介绍了如何制作家常菜、大众菜,这些美食都有预防保健的作用。本书具有很强的科学性和实用性,非常易懂、易学和易用,是广大读者用以指导健康膳食的良师益友。
  • 深渊猎手集团

    深渊猎手集团

    意外收到奇怪邀请函,自信满满去公司应聘的毕业生,却发现自己似乎卷入了一场毁灭世界的阴谋之中。附身的元素领主,邪恶聚集的深渊,来自远古的神明……一切,在十多年前的一场车祸时就已经书写完成?“这局棋下了快有百年了,是时候将军了。”少年站在屋顶望着远方的教堂,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笔记本,撕下了其中一页,“计划早就开始了,没有人能逃脱。”
  • 蔷薇花案件

    蔷薇花案件

    本书为“中国当代故事文学读本”悬念推理系列之一。本书囊括了当今故事界优秀作者的悬念推理精品力作,还首次整合了《故事会》杂志创刊以来尚未开发的悬念推理类中篇故事资源,这些故事经历了岁月的考验,已成经典之作。故事或奇异或感人,充满传奇色彩,让热爱悬念推理故事的读者尽享故事的乐趣。
  • 情牵骨笛

    情牵骨笛

    情牵骨笛,由一支骨笛引发的血雨腥风和爱恨情仇。受尽宠爱于一身的清纯少女与地狱罗修般的俊朗少年之间会交织出怎样的故事?
  • 囧穿独占帝王宠:正宫难为

    囧穿独占帝王宠:正宫难为

    她只不过是跟朋友去黄河边上拍拍照而已,没想到被一个黄河之浪给拍到了史书上影子都没有见过的王朝。貌似穿越这潮她也赶上了,穿越的好事也全被她碰上了,有个有权有势的宰相老爹,还有个帅得让人擦完口水再流的美男哥哥。嗯,嗯,不错,在这朝代混吃混喝估计是没什么问题了。可是,她那个该死的美男老哥竟然把她一掌拍昏丢给了那个后宫养了三千多个女人的臭皇帝。哼哼!别以为把老娘嫁了就省事了,想要让她乖乖地做她的皇后?不可能!那要怎么办?努力制定逃宫计划!可是,老天爷,为什么你总是不长眼呢?每次她都只逃到宫门口,就被狗皇帝抓个正着,至少也要让她翻出墙先吧?“霍芷芯,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太把自己当皇后看了。”“是吗?那我得努力克服这种自卑感才行。”自卑?这个死女人,坐皇后的位子她还敢说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