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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又一根火柴被划亮

1

元旦早上,夏永康七点起床,洗冷水澡,刮脸,换干净衬衣。干净的衬衣有劲,不像没洗的衬衣,穿上去人松松垮垮的。他站在狭小的浴室里,照着镜子。他一年四季只穿衬衫,冬天就在衬衫外面裹一个棉袄。那件军绿色的棉袄穿了四五年,有个姑娘看不下去,送了他一件大衣。他也穿。但更多还是穿自己的棉袄。棉袄短,手脚利索。

外面还在下雪,他有些意外,雪是从昨天晚上下起来的,竟然持续了这么久。

只有前台到了,公司里还一个人也没有。他坐在大厅沙发上,拿出《白鲸》,还有一个笔记本,上面画着昨天从网上查到的抹香鲸的形状,他画得很差,不知道的人会以为那是一条狗,但那是抹香鲸,他把它一笔笔落在纸上还是有点儿激动的。

故事从抹香鲸接着讲下去。前台说:“经理早。”他收起书,起身,经理是个瘦弱的南方人,脸窄,眼睛大。

比自己矮一个肩膀。他感觉自己几乎是把经理挟持进了对方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陈设没有什么想象力,华丽而俗气。

夏永康今天是替一个小姑娘讨债,她给这家影视公司做了半年造型师,其实就是帮女明星借衣服。这家公司欠了她八千块钱没给,每次的理由都不一样。

经理的西装做工精良,他的公文包是真的登喜路,他抽“中华”,但他仍然像一个大学生背着书包出来兼职。经理说了几句话,大概有一分半钟,然后闭上嘴。这个时间夏永康解下双肩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来个东西,毕恭毕敬地放到经理面前硕大的老板桌上。那是一柄黑色武士刀。

经理俯身过来,肃穆地看着,半晌说:“这是一套里最短的一把。”“是。短的好带。”“其实武士刀主要是好看,真砍人,不如西瓜刀。”“你是行家。”夏永康笑了。“我是浙江人嘛。大部分武士刀是浙江龙泉出的。你这个算做得很精细的。不过还不是真正的武士刀。”“是。”夏永康肃然答道,“就是挂在床头,看着玩。”两人都不说话了。经理打电话叫人送了八千块钱过来,夏永康没有数,跟刀一起收到双肩背包里,告辞出来。

2

快中午时,雪停了,马路当中被车轮碾压得只剩黑黢黢的冰碴。车轮压过去,冰碴逆来顺受地发出一声麻木的噗噗声,并不清脆。马路边有一些麻雀,在积雪中来回蹦,也许在取暖,也许是觅食。

他到地铁口接鲁岳。他们是老搭档,鲁岳找上他时,他是一个野鸡网站的技术总监,网站濒临破产。那就是鲁岳找到的夏永康,一个三十来岁,混得很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人。是鲁岳让他成为一名编剧。鲁岳开导他的原话是:用上一两年,写废四五百万字,你就成了。他算了算,在他所有付出过的投入中,这种投入,不算最痛苦。

“怎么样?要到钱了吗?”鲁岳上了车,就自作主张地把“恐怖海峡”退出去,换了他自己带的SODA,一个从喉咙里伸出来一只小手,一下一下摸着你的心脏的女人。鲁岳是个特别不会跟人客气的人,他也有驾照,但他永远坐夏永康的车,而且像坐自己的车一样毫不客气。夏永康唯一的安慰就是想到,他毕竟是坐副驾座,出车祸,副驾座的伤亡率是最高的。

“开始他有点不痛快,我放了一把武士刀在他桌上。”鲁岳爆发出一阵狂笑,“有你的。我忘了你开过讨债公司了,他怎么着?吓得屁滚尿流?”

“没有。那也是个出来混过的,我估计他以前没少砍人,还跟我聊了一会儿刀。”被鲁岳这么一笑,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我昨天好像看见老杜了。”鲁岳说,他见完制片人出来,马路中间在修地铁,围起来一长条,他沿着那儿走,看见里面一个工人很像老杜。那个人用电锯切水泥,声音巨大,什么也听不见。后来工人午饭,人一多,他就认不出来到底谁是了。

老杜是他俩的大学同学,时常逃课,一个人在宿舍谁也不知道他在干吗,老师为了让他听课,找他谈心,结果他还是不上课,老师却时常找他聊天。大二时,他看了一本书,自称醍醐灌顶,退学不上。后来听说有同学在美国见过他,端盘子,卖电视机。还有去欧洲的同学说在德国遇见他,修下水道,肌肉发达,完全不是当年文弱书生。

“你确定是他吗?”

“我认识那件衣服,那是我的一件军大衣,他借走没还。我奶奶给我换的领子。她养的猫老死了,剥了皮做的,我眼熟。”

“他不是在德国吗?在德国当水管工,据说不光待遇好,还有家庭主妇送温暖。”

“没准。他也在美国待过,不还是跑了。”鲁岳半天不说话,一盘CD都听完了,他忽然问夏永康:“你说老杜跑来跑去,他想干吗?让他开窍的那本书是你借给他的,你讲讲。”

“我怎么知道。那时候班里女生都在看,我就买了一本跟进。看不下去,甩给他,他却疯魔了。”夏永康稳稳开着车,那本书后来他还是看完了,想知道老杜为什么退学。看完之后,没有结论。

收费站出口,一辆崭新的蓝色高尔夫停靠路边。他停车,走过去,大墨镜红皮衣的赵宏伟从副驾座上朝他挥手。

“很容易呀,经理很客气。”夏永康递出钱,钱用一个信封装着,鼓鼓囊囊,赵宏伟喜笑颜开地一挥手,“你们几个人?今天都没事吧?没事咱们就出发。到地儿吃饭,吃完正好泡温泉,消化解腻。明儿一早回来。”

她指指司机,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我男朋友,陈豪。”又介绍:“夏永康。咱们出发吧。”车后面似乎还坐了一个人,玻璃贴过膜,看不清。

两辆车,五个人,向昌平出发。

车后座上,李小路无聊地看看手机,十二点,她饿了。今天的组合非常诡异,赵宏伟和她男朋友,夏永康那边还有一个男人,加她。这到底谁是谁的电灯泡啊。她本来不要来,但赵宏伟拉着她胳膊,身体拧来拧去,“去嘛,你不去,就我们仨,夏永康一定很尴尬。人家帮我要钱,我要谢谢他嘛!”

“吃顿饭就好了,干吗一定要去洗温泉,色情!”

“手里正好有几张代金券嘛。过了这个月就失效了。一张五百八呢,还包精油按摩,山景房住宿哎,我经常去的,都是正经人,大爷大妈,大婶大叔,还有男女白领,没你想得那么龌龊。”“不去。我没有游泳衣。”

赵宏伟看她半天,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了,你不敢在男人面前穿游泳衣!老天,我给你买一套连脖子都裹起来的连身游泳衣成吗?只要你肯来。”

李小路的手臂差点被她拧成麻花,然后就答应了。现在一个人坐在后座生气。前面,赵宏伟拿个橘子,一瓣一瓣喂到男友嘴里,有时也把手指头送到他嘴里,看情况而定。赵宏伟也没忘了她,零食、水果,都放在后座,让小路自便,李小路冷冰冰说:“我不饿。”

路过一个公厕,陈豪停车下去。后面的捷达也停在路边,两个男人出来抽烟。赵宏伟跳下去,一把拉开后座车门,“你出来闻闻,这里空气特别好,”她猛嗅一下,“有点像娇兰的一款香水。”

李小路板着脸下了车。很冷,冷得让人神清气明。周围一片寂静。空白的天上,有一只鸟飞过,声腔急促哀切,并且越来越急,在最急切时骤停,再叫。

“丢了同伴吧,叫得这么惨。”

“没准是丢了钱包。”宏伟懒洋洋地抽着烟,看看她,忽然笑了,“你不高兴。”

“没有。”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赵宏伟抽烟时嘴唇噘起来,像要跟人接吻的样子,神似电影里的国民党女特务,她现在就以那种女特务的风情和狡黠瞅着李小路,“我们刚好上,我得对他好一点儿,他还有个大学女同学虎视眈眈呢。待会我注意点。不过,你是不是有点厌男症?”

“没什么。”李小路不好意思起来。

“不,不,我把你弄来,得让你玩得高兴。可惜不能介绍后面那俩给你,我刚知道夏永康带了鲁岳一起来,鲁岳是圈中现任首席大花匠,夏永康是前任。不然今天倒是好机会。下次吧,我给你介绍别人。”

李小路深觉这种谈话中,自己已经沦为处理品,她别过头去,那只鸟还在天上凄厉哀呼。

赵宏伟看看她,笑起来,“别板着一张麻将脸,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上车吧。”

3

到代金券温泉要翻山。一进山区,气温骤降。背阴之处结冰累累,山坡上光秃秃一片。天空蒙着一层深红色的气体,云朵低垂。

城里的雪都融化了,这里的雪仍然厚厚一层。夏永康担心地看着地面,果然,上坡时高尔夫停在坡上,僵持半天,缓缓退下来。他下车看看,路面结冰,坡度陡峭,他说不用试,除非是吉普车。

已是下午两点钟,所有人都饿了,赵宏伟想起,来的路上有很多饭馆,先去吃了饭再返城,她请大家唱歌。

这大概是这条山路最荒凉的时期,路边林立的饭馆,冬天大部分关门。他们找了几十公里,才看到底下凹下去的林子边有一个,门口的霓虹小灯泡可怜巴巴地一闪一闪,由于丢失太多笔画,饭馆名字已无从考证。两辆车缓慢、谨慎地开下马路,车轮里头裹着雪和泥,几乎无法前行。院子被冰雪覆盖,跟旷野没有区别。屋里很冷,窗户紧闭,空隙处以胶带密封,门口垂着两面覆有塑料布的棉帘子,屋内灯光昏沉。

大家往屋里走时,都感觉心情沉重。陈豪的消息更加强了这种沉重:八达岭高速发生连环车祸,暂时封闭。何时开通还不确定。他只能通过车载电台跟人保持联系。看来,他们要在这里好好吃一顿饭了。

他们鱼贯而入一个包间,服务员是个小姑娘,脸蛋红红的。

鲁岳看看菜单:“你们这羊肉怎么五十八块一盘?”“我们这,是绵羊肉。”小姑娘底气很足。“新鲜,谁吃火锅用山羊肉啊。”“你是不是在黄花城下面的餐厅上过班?”夏永康忽然问。“是。”姑娘回答得不卑不亢。“我见过她。上次我们点虹鳟鱼,也比别的地方贵,问她,她说:‘我们这,是虹鳟鱼。’”小姑娘出去后,夏永康笑道,“原来是故人。贵就贵吧,百里之内,只此一家,又是雪后,他们也不容易。”

4

五个人坐定,赵宏伟身边的女孩忽然说:“我见过你,他们叫你瘦子。”

这反应也太慢了。一进来,他就认出来,赵宏伟带来的女孩是李小路,网名很长,叫“今夜太冷不宜私奔”,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ID,一点没有要跟谁私奔的征兆,她有一种时刻准备着的表情,随时准备应答一个声音。一张在期待中的脸。

“这是我男朋友陈豪。夏永康,编剧,我同乡。李小路,我同事。”赵宏伟给介绍。鲁岳等不及,早已经自我介绍过。

火锅终于上来,白雾袅袅上升,遮住了一部分人的脸和眼睛,大家都觉得自在了。夏永康发现,从看见自己,李小路就在想说什么,她这样的时候,眼睛里就向外冒着问号,可她说话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直到一锅肉吃得只剩下叶子菜,她才说:“夏永康,你是不是写过诗?”

大家都很意外,一起看夏永康。

“很多年前了。”夏永康也有点不知所措。

“啥样的?念一下。”鲁岳起哄。

“我都忘了。”

“死瘦子你差点踢到我……不用这么狠毒吧。”鲁岳惨叫。

“念几句就成。”赵宏伟还不依不饶。

李小路忽然背诵出声:

我们

暮春的风马牛

忘记廉耻

向着太阳亮出蹄子

践踏道路和麦苗

但一开始

透过厚厚的羽绒服

我拥抱了一个女孩

曾经那样颤栗着

她自己也吃惊:“我居然还能背这么多。还有,我记得你说坏运气芬芳如处子。我对这个印象也深。”“你真写过诗啊?”鲁岳好像打算再挨一脚,“怎么我都不知道。”“嗯。”夏永康现在是晕的,他今天起床的时候,没准备会听到一首自己写于上世纪的东西。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还写诗。”从下车,赵宏伟一直拉着陈豪的手,吃饭也没放开。陈豪很拘谨,嘴巴紧闭,努力吃饭。“你肯定听过。就是有年我在外面混不下去,回家住时写的。夜里写完就大声念。”

“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年你忽然跑回来住,总是半夜不睡觉,害得我妈睡不着,就狂敲暖气片,把所有人都吵醒。”赵宏伟想了一会儿,“不是九四,就是九五年。”

“你们俩,是邻居?”陈豪抬头,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对啊,上下楼。那时候夏永康在我们那儿特别有名。我们那儿有条街,是个肉集还是个什么加工点,反正早上都在那儿杀猪,”赵宏伟看看夏永康,“你十几岁就威震一条街。是吧?”

“是是。”

“那时我上早自习,每天早上经过那条街,整条街都是猪的惨叫声,第一次听,我心里一紧,差点尿裤子。那时你每天早上四点多出门,我听见楼上你关门,就知道再过一个钟头我该起床了。幸亏你每天砰的这么一声,不然好多次我真不想起床了,尤其是冬天。”

冬天,有时会起浓雾,雾里什么也看不清,远远就听见猪的嚎叫,他喜欢那种惨烈,像一把冰凉的刀插入动脉。“那时猪看见他走过去就拼命叫。平时他收拾得干净利索,穿一件黑色皮夹克。所有女孩都喜欢他。”“为什么杀猪?也是为了钱吗?”半晌不说话的李小路忽然问。“不全是。那时我还不知道写诗也能牛逼。”证明自己的成本极为高昂,他的同桌跟人打架横尸街头。他选择了另一条路,“那时我走在路上,不担心被抢钱,比我小的男孩争着跟我一道上学。这让我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大人物。”他至今记得杀猪刀放在书包里的感觉,像有生命的物件,坚硬,冷酷。那是他第一次感觉自由。

师傅说他天生适合干这个。后来他想:有做杀猪匠的天赋,是不是值得庆幸。他喜欢的女生考上师范,他什么也没考上,他再也没有被她的眼神笼罩过。他站在师范琴房的外面,断断续续听着风琴声,心情低落。

那是沉闷的八六年,激动人心的公审大会日渐稀少,大家日子过得都比较没意思。抢钱的小流氓还是那么多,但他们不劫他,因为他杀气重。他们也不抢女生,大概抢了女生,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小流氓们对有些事也还是心存敬畏的。很多男孩离家出走,声称去少林寺学武术了。这让他激动,但又觉得他们前途未卜。一些姑娘,跟着到市里演出的歌舞团跑了,这让他迷惘,出走的都是好看的姑娘。这年夏天,他必须做出选择,是去叔叔介绍的宾馆当服务员(全市只有这一所三星级宾馆,工作令人羡慕),还是复习一年考大学。他家族没有一个人上大学。他觉得很渺茫,但更怕一个人留在这座城里,没有黄书看,没有公审大会,没有好看姑娘,没有事干。那一年,他杀了许多猪。

5

傍晚,公路依然封闭,他们还得再继续一起待下去。

“无聊。打麻将吧。”夏永康说。没有麻将。

也不能喝酒,至少夏永康和陈豪不行。

全部娱乐设施就是老板老板娘以及服务员在看的那台电视,锁定中央一套,等待新闻联播。

李小路忽然笑起来,谁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不知从哪儿给自己弄了一瓶小二锅头。“玩真心话大冒险。有扑克牌。”鲁岳大喝一声,亮出屁兜里的扑克。夏永康同意。李小路同意。赵宏伟笑笑,“我们去守着车载电台,听消息。”他们知道她男朋友在,不方便玩,就不留他们。这一对儿拉着手走了出去。三个人,谁抽到黑桃A,谁就回答一个问题或者做一件事。撒谎的是乌龟王八蛋。大家起誓已毕,开始抽牌。

第一次,夏永康抽到。

鲁岳想了半天骂道:“我对你丫还真没什么好奇心。”“你的,嗯,就是初恋。”李小路问。“你说哪次?”“笨蛋,你丫有几回初恋?”鲁岳替天行道。“我上高中时,经常逃课打架。有次上学,被仇家堵在一个废弃楼里,我只能往上跑,越跑越高,越跑心越凉,后来我跑到楼顶阳台,仨仇家,拎着皮带车锁链三角刀走过来,我一急,就跳下去。压断两根竹竿。我醒来时还以为我的腿断了,没看见仇家,头顶上有个人在笑嘻嘻看着我,脸时远时近,她的眼睛细细的,像香港的歌手林忆莲,后来我再醒来,她还站在那儿没走,她跟我说,刚才狗过来闻了闻我,要往我身上撒尿,被她赶走了。后来我经常到她家门口晃悠,想再遇见她一次,却一回也没碰上她……这算吗?”他看李小路。

第二次,鲁岳抽到。

场面静了一下,夏永康说:“你去外面,找着红脸蛋服务员抱一抱。”“我会被打死。”鲁岳大声说。“不会的,施展你的魅力,去吧。”他们眼睁睁看着鲁岳走到外间,把服务员叫到走道里,跟她说了句话,然后抱了抱。红脸蛋服务员大义凛然地站着,但没有打人。“你跟她说什么了?”李小路很好奇。“我有权保持沉默。”

第三次,还是鲁岳。李小路重复问题。他只好说:“我跟她说,今天是元旦,我一个人,家人都不在。我很想念我妹妹……”“卑鄙。”夏永康骂道。

第四次,李小路抽到。“轮也轮到你了。”两个男人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地捋袖子。“只能一个人问。”李小路警惕起来。“你的初恋。哼哼。”

“夏永康,你真没想象力!”

“别管他,你说啊。”鲁岳连声催促。

李小路沉默许久,“我没有。”“骗人。”两人齐声大叫。“二十三岁还没有谈过恋爱很可耻吗?二十三岁还没有男朋友就该死吗?”李小路笑。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下,说:“接着来。”

这一次,还是鲁岳。夏永康不耐烦地说:“你出去,找棵树,撒泡尿再回来。”鲁岳一撩衣服下摆,风度翩翩地走出去。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别喝那么猛,这酒厉害。明天有你受的。”夏永康说。“有烟吗?”李小路点烟的手势十分笨拙。“不到三十岁我就会变成酒鬼,跟我妈一样。她是我们那儿少有的女酒鬼。”“谁是酒鬼?”鲁岳精神亢奋地回来,一大团寒气,像马蜂群一样跟他一起袭进来。“我。我现在每天睡前都喝点酒。”

这一回,是李小路。鲁岳举手:“该我问了。”然后他猛一顿抓耳挠腮,“你为什么不谈恋爱?”“不知道。以前遇到的男孩都比我幼稚。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小路边抽烟边打量这个包间,四面水泥墙没粉刷,桌上没桌布,碗倒有豁边,“就像……我更习惯在这种地方吃饭,我不会不自在……而恋爱呢,恋爱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酒店,我没法想象……”

“这是自然冲动呀,哪有那么复杂。你吃饭会不会想它的意义。”夏永康不能喝酒,满心郁闷无处发泄,他轻蔑地驳斥,“爱情是女人炒起来的,因为有好处。但后面的人不知道,就什么都往里头装。”李小路想反驳,但只默默抽了一张牌。

这次是夏永康。

李小路早就举起手,“该我问该我问。”“你最喜欢的女人?”她说。喝了点酒,她双眼炯炯有神。“哦。你问这个呀。”夏永康浮出一个笑容,他说,“就是那个替我轰狗的女生呀。我被学校开除后回家,当巡线工。每天下班就去她家门口发愣,后来有一天,我站得好好的,被一个高空坠物砸中屁股,我大怒,定睛一看,是个苹果,她砸的。”

“后来你们在一起了吗?”

“在一起了,好长时间。又分开了。”

“为什么?”

“不知道。”那时,他每天早上起来,踩着两把脚蹬,像头熊一样蹭到电线杆子上,夏天酷热,冬天严寒。他有个同事,从前是菜农,胆子很小,每次上杆作业都特别规范。后来他是水泥电线杆从中折断,掉下来摔死的。还有一个大个子,被电烧焦了一条胳膊,找不着老婆,三天两头到电厂闹,最后给他找了个瘸子农村老婆。这种事很多。那时他一个月拿三十多块钱,转正后能拿三百块钱,但不可能转正。他从老家走得突然,后来再没见过扔苹果的女孩。不是处女或名声不好的女人在老家,只能嫁老光棍或者死了老婆的男人。不知她后事如何。

他们一问一答时,鲁岳郁闷地看着他俩,“说完了?可以抽牌了吗?”

这次是鲁岳。

鲁岳绝望地放下牌,自动说:“我去撒尿。”

“谁让你出去。我们还没想好怎么整你。”夏永康说完,看看李小路。李小路想半天,“鲁岳,他们为什么说你是花匠,让人当心你?”

面对这个问题,鲁岳整整衣襟,咳嗽一声:“因为我对女人很好。我认为我是贾宝玉转世,在寻到林妹妹之前也包括之后,我将尽可能保护每个女子,每个女人都是世界上的奇迹……”夏永康一脚踹在他椅子上,“陈词滥调就不用说了。接着来。”

下一次,夏永康。

“你为什么也是花匠呢?”还是李小路问。

“有段时间,我很喜欢女人,坏了名声。”

“为什么要搞那么多女人?”

夏永康看她一眼,“一个小姑娘,不要跟男人一样粗野。”

“好。为什么要找那么多女人?”

“不知道。女人跟钱一样,多多益善。”他老大曾推心置腹跟他说,阿康,这个世界只有钱是真的。老大赚了很多钱,最后在窄巷里被几个抢钱的小混混一棍打出脑浆,死掉了。脑浆喷在他的裤脚上,又腥又热,像精液一样。

“爱呢?”李小路说。

“啊?”

“爱呢?占多大位置?存不存在?”

“有吧。每次都会有一点儿的。”

“你们干吗呢,这都多少个问题了。要聊天待会聊,抽牌抽牌。”鲁岳不满地指挥着两人抽牌。

还是夏永康。鲁岳大喝一声:“闪开,让我问。”他搓搓手,兴奋不已,“夏永康,对近半年关于你不行的传言你怎么看。”“那是我制造的。写剧本是个体力活,我没时间处理那么多关系,就放出风声……”“我不信。”李小路敲敲桌子,“别忘了你是发过誓的哟。”

夏永康想了想,“也有别的用意。你放出风声,一般来说,姑娘都会很好奇,故意来问你。好玩嘛。如果你不生气,好,谈话可以很轻松地在这个范围里进行……我操,我怎么说真话了。”

下一回,李小路。“我来问我来问。”其实夏永康根本没打算跟他抢,鲁岳抢下来话语权,居然有点害羞,他含糊地问,“……第一次?”

“嗯?”忽然,李小路明白过来,脖子一直红到耳朵。她瞪一眼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当然是可以分开的,但我是个失败者,连性伴侣也没有。可以吗?我没法想象两个人……离得那么近。”

两个男人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一齐说抽牌抽牌。

这一回,是鲁岳。

“让我问。”李小路大声说。

她想了半天,“你找那么多女人,心理学有种理论,认为这样的人有恋母情结,永远需要身边有很多女人,填补母亲的缺失,你自己觉得呢?”

两个男人的脸色都很奇怪。她不知道自己问错了什么。鲁岳的脸色很快平静下来,“也许有道理。我妈很早就不在我身边了。她是个小干部,有人指控她经济有问题,遇到严打,判了无期。前几年办了假释。她进去时四十多岁,现在已经六十了。她回到家,像个陌生人。”他去柜台拎一瓶大二锅头,给自己和李小路各倒一杯。

李小路没忍住,大笑起来。两个男人平静地看着她。她笑得一把一把擦眼泪,最后说:“你知道……我妈妈是干什么的……她是我们那儿女子劳教所的干警。好单位,托人才调进去……不时能拿回家点香烟腊肉什么的。”

“她年轻时很漂亮,后来脾气越来越坏。打起我来简直像打狗。等她酒醒了,有时会跟我聊两句,说她工作压力大。精神比较暴躁……你们知道……”她还想说什么,却说不上来。

“我出去看看,公路通了没有。”夏永康走了出去。

“你不知道吗?”鲁岳跟李小路说,“他弟弟还被抱着那么大,他爸爸就自杀了。他爸是知识分子,当地有名的才子。”他有些醉意,眼睛已经朦胧了,“你看,咱们都是身上被按过血手印的人,都被诅咒过。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是咱们仨坐在这儿……你觉得呢?”

外面传来赵宏伟的惊呼声。“快出来看!烟花!”

这时候的野外,天空暗下来,四周黑沉沉一片,只有远远山坳里有一些灯。他们出来时,正赶上一树最大的焰火覆盖天空,它的火力之足,后劲之大,堪称狂放。烟花之外,黑暗仍是不可分割的一个巨大整体,烟花只点着了很小一块。犹如无边旷野上,一个人点着了自己身体,燃成一支火把。对于黑暗它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这人,却是全部。

有一年,李小路坐火车,连绵几小时都是田野,夜里,无边无垠的田野中,唯一的光是一堆烧荒的火,它说出了一个人类的存在,也划出了更大范围的孤寂。看到那个,她心里开始雪崩,一如此刻。这是可以忍耐的,她忍耐着等它们过去,但也渴望永不停止。她正常的时间太久了,赵宏伟说得对,她根本并非如此。她渴望成为另一个人,能够飞起来,而不是永远抱紧自己站在原地。“我都忘了今天是元旦。”赵宏伟拥抱每个人,抱到小路时在她耳边说,“新年谈个恋爱吧。”

那把火固执地燃烧,想劈开更加固执的黑暗。夏永康和鲁岳都拥抱了她,后者的拥抱里多了一个动作,他吻她的耳垂,轻轻说:“新年快乐。”

身体里一丝电流快速通过,袭入心脏。冒着蓝色的火花,冰凉的,速度极快。她没动,等着,看还有什么。又一道电流。又一次。又一次。

他们抽烟,看烟花,上车,回城。

6

回到城里已是晚上。大家决定散了。前面的车忽然停下,他们看着车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一直走到他们这边,敲方向盘这侧的车玻璃。“什么事?”夏永康问。他心里一惊,这个女孩的眼神疯狂。“跟我回家。”她说。“嗯?”“跟我回家。”她说。

他看她,在惨淡的路灯下,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谨慎、理智、缓慢地说:“你喝多了。”

接下来的事是一瞬间发生的。旁边车门砰的一响,他回头看,鲁岳不见了。转回头,李小路也不见了。他觉得这像一场梦,不由舔了舔右侧的臼齿,那两颗臼齿早已烂掉,在历次的剧烈疼痛中碎成一片片脱落,但他总忍不住去舔它们,好像它们还存在。也许它们的神经还存在,一切都找得到科学依据的。

风从摇下来的车窗里灌进来,温暖里带着废气的味道,也带着黑暗诡异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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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玉集》和《镜子和七巧板》:中国当代比较文学、英国文学和莎士比亚研究的奠基之作,是比较文学家杨周翰有关比较文学研究的毕生研究经验的结集。The Mirror and the Jigsaw:杨周翰未刊英文论文集,共10篇文章,由杨先生家人搜集整理,学术价值重大。共10篇文章,由杨先生家人搜集整理,学术价值重大。研究外国文学的目的,是为了吸取别人的经验,繁荣本国的文艺,帮助读者理解、评价作家和作品,开阔视野,也就是洋为中用。《攻玉集》收集的十二篇文章都是在这个指导思想下写的,因此取名为《攻玉集》。内容涉及如何提高外国文学史的编写质量、如何评价莎士比亚等方面。《镜子和七巧板》收集的十一篇文章都是作者晚年的作品,主要是讨论比较文学。
  • 幽径风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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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幽径门独一无二的掌门。又不明不白成为了岐收神女,一路历见天下之情,到底是初心不改还是归尘入俗。他,一国之君,励精图治恢复朝纲,却遭天下覆乱之劫。是为爱弃天下于不顾,还是守江山誓死不休。波澜壮阔的浩气之争,跌岩起伏的传奇虐恋。“为君一曲宏宵尽,浩劫未改隐山林。”
  • 总裁校花赖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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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人新书】杀手兵王楚楠归隐花都来退婚,刚下火车就被抓去冒充霸道美女总裁的男友!我可是来退婚的,你怎么都赖上我了呢?【鱼宝宝书友1群333702438(已满),鱼宝宝书友2群417723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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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了绝症,但是我不能放弃,因为我还要亲眼看着他比我先死!--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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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古神山之上,上书四字“天道昭然”!稚嫩少年,梦观神山,参悟神纹大道,创千百神通,以悍然之姿,横行天下,成就人族浩荡气运。人族不朽,大道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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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傅少,你老婆又变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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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扫欧美各大图书奖项,长期攻占欧美畅销书排行榜,青春冒险、科幻惊悚系列全球热映电影原著。《暮光之城》作者斯蒂芬妮·梅尔、“惊悚小说之王”斯蒂芬·金联袂推荐的人气畅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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