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被拿空了,再拿,就只剩这条命了。
桑榆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校园的林荫小道,这时的小道上没有太多人,只有几对躲在林荫下假借看书的名义而调情的情侣,周遭安静和谐的环境凸显得桑榆的跑姿更为狼狈。
其实桑榆刚刚离开教室的时候就意识到一件事儿——疤面似乎是有计划有步骤地侵占着他的梦境。
他边回想边加快脚步,在最初做这一系列噩梦的时候,自己还能掌控睡眠的时机,他是个昼夜颠倒的人,夜晚是他写作的时间,不过那时他的睡眠还算规律。
很多人都问过他:“是不是只有在深夜才会有灵感?为什么不能有个正常人的作息呢?”这种关心似的提问,往往背后都隐含着“你们搞创作的怎么都这么矫情”的批评。而只有桑榆知道,作为一个小编剧,他只能根据制作方的要求没日没夜地赶稿,实在挺不住了才能睡一会儿,哪儿来的正常人作息。
随着桑榆的作息越来越不规律,他被迫练成了可以随时随地睡着的本事,而这也就给了疤面可以随时随地前来侵扰的机会。桑榆跑到一栋实验楼前,他跑得太急了,肺里现在非常难受,他屈着腿猫着腰,双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半晌过后,桑榆的呼吸平稳了些,他需要多走走,一是可以防止犯困,二是他需要清醒地想清楚这些事情。他数着自己曾经做过噩梦的地方,那些地方后来都不敢再去了,生怕之前的记忆会再一次引发噩梦。以后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包括这个校园,通过刚才感知到的盯死自己的眼神,他知道疤面来了这里,桑榆能感受到这里也沦陷了……
天阴沉得更厉害了,风凛冽地刮着,让桑榆再次感受到了噩梦中被疤面注视时的那种寒冷。桑榆更加孱弱了,他抬头看着乌云,努力寻找着拨云见日的缝隙,不过找寻无果,他失望地笑笑,觉得分外疲惫。桑榆急切地想要坐下来歇歇,于是他一屁股坐在了公交车站两个广告牌之间的横凳上,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桑榆回想起刚刚教授说:“梦是建立我们和潜意识的通道,顺着这个通道我们就能找到自己的另一面……”
桑榆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另一面是什么,如果有,那么无非就是一个性格相反的自己吧。可自己当下的境遇已经足够悲惨了,难道另一个自己会是一个大富大贵之躯?想到这儿他便放下了有关“潜意识是夜送来的礼物”的猜想,不过教授这一番话倒是提醒桑榆思考,梦会不会是自己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人生?
桑榆忽然对自己的命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决定暂时不去纠结噩梦的事情,转而去看看自己的人生。他从横凳上站了起来,来到了公交站牌前,仔细寻找着能够让自己找到“高人”的地点。最终他把目光停在了227路公交车行驶线路里一个叫“天后宫”的站点上,确认自己没有坐错方向后,又坐回到了横凳上,静候着227路公交车的到来。
不一会儿车来了,桑榆刚想一个箭步踏上公交车,却又果断地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脚。因为他突然想起公交车不能再坐了,交通工具现在都是疤面的地盘。所以他只好选择了步行,在走了好久好久之后,终于到地方了。
远处香火缭绕、人头攒动,此刻他心里正在虔诚地祈祷着,希望自己可以找到世外高人,寻到帮助。他过了马路,走进巷口,却被迎面而来的殡葬队伍堵住了去路,其实让殡葬队伍停滞不前的是正在往巷子里开进的车辆,司机们抱怨着晦气,却又执拗地不肯退让,双方始终都僵持着。
没有哭声,也没有鸣笛声,大家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桑榆被夹在中间,就像连接两个世界的使者。忙着活与忙着死都有着对等的艰难,生者之所以不给死者让路,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早晚也会有这一天,谁也不比谁强多少,谁也不必给谁台阶下,大家都是第一回做人,我凭什么让着你?
桑榆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犹豫间心里竟然有个声音冒了出来。
“不如就这样结束这悲惨的一生算了?然后祈祷着下辈子投个好胎,能到个富贵人家,少吃点儿苦!”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若不是看到眼前这样颇具寓言性的场面,他也没想到自己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心里刚刚冒出的声音显然是自己的声音,难道说,相反的自己不仅是指跟眼下穷困潦倒相反的富贵生活,还可能是与活着相反的死亡……
不管生得如何,富贵、贫穷、成功、失败、孤独、喧嚣,生的反义词,终究逃不过一死。殡葬的头车开始向外抛撒着黄色的纸钱,随风飘向桑榆的方向,纸钱仿佛不甘心落地,纷纷飘落在对面车的风挡玻璃上。一片纸钱迎面盖在了桑榆的脸上。桑榆忽然从心里生出一股恐惧,他拔腿跑出了巷口,钻进了旁边的小巷子,他感觉纸钱一直在后边追着他,直到拐进了另一个巷子,他才放缓了脚步。他用双手搓着脸,仿佛那片纸钱变成了一张蜘蛛网,将自己迅速地包裹了起来,并且越裹越紧,企图将他勒到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这条小巷空无一人,沿街也没有开着的店铺,两边的棚户区都被一道长长的墙封挡起来。他左看看,右看看,视线最后落在墙上喷涂的一个路标上——前行50米,拐。
桑榆顺着路标的指引,果然找到了墙上被打开的一个缺口,这缺口不到一人高,桑榆猫腰进了门,是个残破拥挤的小院。一扇窗户里传来铃铛的声响,他凑近窗边向里面看去,窗内拉着窗帘,透过窗帘的缝隙,他隐约看到一个穿着唐装的老者端坐着,正在跟对面的两个男子说着什么。桑榆观察着屋内,只能看到一些神像,显然是一个占卜店。
这时从桑榆刚刚进来的地方钻进来一位衣着朴素的大姐。大姐站在他身后端详着他。
“跟师父有约?”
桑榆猛然一惊,回过头看着大姐,慌忙地摇了摇头。
“自己找来的?”
桑榆没有作答,那大姐又神神秘秘地说了句:“这就是机缘,机缘到了。”
大姐指着远处刚才桑榆要去的道观方向:“小伙子,知道那边进去一趟,光是上炷香就要多少钱吗?”
说着,她走近桑榆,试图伸手把桑榆拉到一边。
桑榆有些纳闷,并没有回答,他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大姐拉着自己的手。大姐也有些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亲热,但毫不在意地继续道:“小伙子,大姐看你合眼缘,你长得特像我一个远房的堂弟,这才拦着你呢,进去光上香就得几百,然后会有师父给你算卦,算卦免费,但解卦又得要钱,千儿八百都挡不住……”
桑榆一听,揣在裤兜里的手下意识地攥了一下。大姐明显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但没有吭声。桑榆看了一眼大姐,一副故作淡定的样子。大姐看着桑榆,语重心长地说道:“小老弟啊,赚钱多不容易啊,大姐也看出来了,你不是乱花钱的人,你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大姐帮你跟我家师父砍砍价,保证比那边便宜。你不用开口我家先生就能猜到你面临的困惑。不过先讲好,化解免费,但是老弟要是请一些法器回去,那就得给大姐点儿成本钱。”
桑榆愣在那儿,他知道大姐所谓的这点儿成本钱也不会少。
“你还有什么顾忌的?”
大姐见桑榆一声不吭有些急了,探着脖子问道。桑榆依旧没有作答,他扭过头,透过窗户又看了一眼屋内,此时里面的两个男人已经起身,桑榆正想着应该怎样拒绝大姐的好意,可他突然发现,刚才的对话完全是自己的臆想,此时那个大姐从她住的屋子里取了个脸盆就离开了,她是这里的住户,边走还边不时回头打量着桑榆,也打量着刚从占卜店走出来的两个脸色颓丧的男人,表情里透着说不清的厌烦。
桑榆想,也许她厌烦的不是自己,而是经常招揽陌生人生意的小店。桑榆觉得这里可能不会太靠谱,正想离开,屋内传来算命先生的声音。
“进来吧,午休时间不算做生意,我免费给你看看……”
桑榆撩起门帘进了屋,占卜店的面积不大,墙上供台上摆着各路神仙的雕像,几炷香正燃着,向上冒着青烟。桑榆在算命先生对面坐下,为了上一单生意写着各种字的黄纸被算命先生随手推到一边,算命先生给自己斟了杯茶,又给桑榆斟了一杯。桑榆摆手客气,可茶还是放到了桑榆面前。
他刚要开口,先生对桑榆神秘地摆了摆手,先生来到佛龛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三根香点燃,桑榆以为自己是被要求上香,起身要接。算命先生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并把几枚古钱递给桑榆,自己则把香插进了香炉。
“哗啦,哗啦,哗啦……”
桑榆双手扣住古钱摇晃着,手里发出古钱相互碰撞的声音。算命先生端详着桑榆,还没等桑榆闭目想着所求之事,算命先生便让桑榆将古钱抛出,桑榆双手一松,几枚古钱“当啷啷”几声之后就躺在了桌面上。算命先生仔细查看了一番,语气肯定地讲解着:“你这是坎卦……坎为水、为险,两坎相重,险上加险,险阻重重。一阳陷二阴……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吃不好,睡不好在所难免。”
桑榆完全听不懂,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眉头锁得更紧了。算命先生瞄了桑榆一眼,转而打了个通俗的比方:“就是说,一轮明月照水中,猴子捞月一场空……”
还是这些陈词滥调,算命先生似乎感觉到了桑榆的厌烦,话没说完便话题一转:“你是不是觉得特扯啊?告诉你,《周公解梦》,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现在很多人说过时了,那是因为不会与时俱进地转化和解读……严格来论,弗洛伊德、荣格都得叫周公祖师爷。”
桑榆一听这“大师”还懂弗洛伊德,便直了直腰板,态度认真了一些。
“举个例子吧,根据《周公解梦》里的解释,梦见屎尿污身,主得财;梦见大便满地,主富贵;梦见失大小便,主失财;梦见挑粪回家,大吉利;梦见患厕中,得官禄位。为什么粪便会跟财富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在古时候,粪便是农耕中重要的肥料,所以,粪便象征着播种和收获。但是到了今天,时代发展了,不是《周公解梦》过时了,而是我们要有新的解读才行……”
桑榆的确研究过《周公解梦》,但显然没有悟到这一点,他正想进一步求教的时候,算命先生又继续道:“你自己想想,欠了多少债,你梦里来的都是冤亲债主,人一辈子就那么点儿东西,现在你已经被拿空了,再拿……恐怕就只剩这条命了……”
算命先生说着,从桌子后面的架子上翻找出一件件可以化煞的法器放在桑榆面前,有桃木手串、香炉、八卦镜、文昌塔、十字金刚杵等。桑榆愣愣地扫视着,冒出一个字:“我……”
“不是全给你。”
算命先生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黄布包着的东西,打开黄布,里面是一个木质的神兽,手掌大小,鱼身、蛇头、六只脚。
“冉遗鱼,出自《山海经》,专治噩梦、避凶祸……”
桑榆像丢了魂儿似的从占卜店出来,他的手一直插在上衣兜里摩挲着冉遗鱼,他又在附近转了一会儿之后走进了一间灵修室。
桑榆坐在灵修室中央,这里的空间很大,透过一整面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昏暗的天空。其他三面墙则镶满了镜子,经过几次的反射,桑榆看到了无数的自己,多维空间的错乱感让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桑榆看着对面坐着的穿得很闲云野鹤风格的女灵修师,她保持着一个瑜伽的动作,很轻盈,一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默不作声。这是桑榆第一次接触灵修,他不知道灵修是不是都是这样静静地想着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会十分后悔把身上大部分的钱都扔到了这里。但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他也尽力集中精神地想去领悟一些东西。算命先生的话一股脑儿地填满了桑榆的脑子,他并不知道那个债主是谁,起码不是疤面。
可是算命先生有一句话他是深有感触的——他已经被拿空了,再拿,就只剩这条命了。此刻的环境让他感觉,自己本就走投无路的生活因为疤面而要彻底沦陷了,好多做过噩梦的地方他都不敢再去,自己的余生恐怕只有在这样的空间缝隙中才能求得一丝安宁了……
他看着镜面里那些重叠在一起的扭曲画面,想着不如就放弃通过拒绝睡眠阻止疤面的入侵。他已经渐渐妥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他的一场梦,而疤面可以随时出现,他一直所做都是徒劳,因为他不该努力不睡,而是要让自己醒来,逃离这个世界。灵修师突然开口:“说点儿你不信的……”
这句突兀的话着实把桑榆吓了一跳。
“地球是个囚笼,人类不过是高级物种流放的生物、囚徒或者实验品,谁知道是什么呢……他们只会让人类的大脑开发10%到15%,剩下的被列为禁区,我们都隐藏着巨大的智慧和力量,一旦被发掘,人类将通晓过去、改变未来,无所不能……所以,他们会在每个人的大脑中安插一个可怕的守卫者,让你误以为是噩梦,毫不留情地处置闯入的人……”
这个逻辑与桑榆刚才所想不谋而合,桑榆本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但现在,因为被灵修师一语道破,竟然变得越来越真实。他忽然慌张起来,隐约看到镜面反射的缝隙中,有无数个疤面即将冲破,他起身想要离开,灵修师并没有阻拦,而是像知道桑榆已经想通了什么一般,又赏他一句话:“大部分精神分裂者,都是看到了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