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袅袅,暖阳清风,热茶飘香。
凉棚下,李丘已经拿来了水果糕点,又进去了,管佐与李并的一场友好谈判此时也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永字八法便是点、横、竖、钩、提、撇、短撇、捺……捺就是磔。加上‘正’字斧正字形,楷书以这二字练习够了……啧,李伯写的着实好。李白李太白,便是跟李伯本家。对,就是这个太白……王羲之,字逸少……李伯,你不用这么看我,我不会说他二人如何。田叔,你也别问了……再问就是我自己写的。”
见管佐笑得无奈,田辅笑道:“正好。本就要去五业曹验证,你随我一同,我这便为你置办入学之事。你也好为我东亭街出一把力。”
“不去。退了学,还投过河,形同罪人,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如此你便说实话。”田辅微微严肃了一些:“叔父担心你为歹人所害……”
“都把这种物什托付给我了,还要害我?我家叔父,我看是你老人家别有用心?莫非要劫我财路?”
“什么话!叔父可曾亏待过你?”田辅脸色尴尬,又问道:“当真是此二人叫你来的?暂且这些小利便足够了?你不去与他二人商议商议?二郎啊,这等物什当世罕见,出世之时便买卖转手,沾上名利事,他日少不得有人说此二位为名利所累,落了下乘。这等贤才,何至于隐于人后,没了一身才华?不如你将二位大贤请……”
“什么下乘不下乘的,人各有志,可不是所有人都想走到人前来。而今二公一身本事并不荒废,尚能凭此获些名利,还留得一份安宁,我等该尊重他二人的选择才是。田叔也不必惋惜,来日方长,难说不会变化。我等又不是不来往了。”
管佐晃了晃手中书写着契约的竹册,把竹册放进一个裹着不少木札纸张的大布囊里,拱了拱手,“李伯,田叔,感谢二位大人有大量,此番盛情款待,佐感激不尽。李伯先前若因误会受气,怒火伤肝,当好生调养身子,以安我愧疚之心。既然事了,告辞。”随后拎起布囊,自案几上抱起一个扁长的红漆木盒,与乐燕走向一旁停靠的鹿车。
“你小子……记得常来。今日老夫还有事,便不留你了。改日登门拜访,可莫要弃老夫于门外。”李并笑着说道,随后与田辅送了一阵,及至目送管佐乐燕从十字路口进入丁戊隧朝东走,李并回到布棚下,坐回案几。
望着签下的契约,李并一脸唏嘘地摇了摇头,又拿起自己写下的《静夜思》,老脸振奋:“假借寄卖行功德之事……能受贤良赠笔墨诗文予以重托,此子亦非常人,哪里如你说的那般执拗无能?这分明是块璞玉……如此心胸,来日前途无量啊。”
方才管佐一番推心置腹,着实把李并惊到了。他没想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他面前能做到丝毫不怵,还能说得有条有理,进退自如。
尤其是提到上中下三策时所透漏出的气质,既有少年人的血气方刚,又有成大事者的度德量力、至诚明思,有着超脱年龄与阅历的感觉,委实难得。
不过,管佐的话虽然客观,与商敌有关的可能性其实依旧没有解除,但为了避免一切付之东流,李并循着管佐的建议,依照中策寄卖楷书制定了契约。
楷书寄卖算是当下最合适端木堂的方式,端木堂甚至都不需要去五业曹确认楷书的由来,即刻就能开始造势盈利。
当然,未免与管佐合作惹来祸事,李并还提议挂出楷书的日期及相关事宜由端木堂自行决定,管佐应得果断,这才减弱了李并的戒心。
也是因此,自觉占了天大的便宜,李并在契约中除了提到以后造纸的合作事宜外,还承诺只要管佐拿来的东西不差,端木堂几个位置不错的书架柜子案几都免费放,顶多就是控制每次摆放的数量,至于来此练字,也随便挑案几笔墨,都免费用。
然而楷书毕竟价值不凡,先前又闹了一场对他极其不利的误会,未免旁人说他欺负管佐为人实在,又是在拿端木堂的东西卖人情,李并还特意赠送了一套私藏的文具与一些书写用的竹简木牍竹册纸张。
那套文具便盛放在红漆木盒里,分别有笔、墨、砚、书刀,以及用来贮存砚水的砚滴,保守估计价值两千钱。价格倒是无所谓,但货的确是珍稀货,这次李并却是没像往年给人送礼那般肉疼,想着王羲之李白二位或许也会用上他送的文具,还有些得意。
此外,他还谋划着,若楷书当真没有问题,对管佐倒是能提携一番。
“是有些奇了,好似换了个人。”田辅望了眼管佐乐燕离去的街道方向。
丁戊隧顺着端木堂门前的十字路口往东走上不久,会被一条河道分割成两条街道,靠南的丁戊南隧会通向他的就义堂,也通向归属罗家的沐云布坊,离乐燕家相对较近。
但河道的首座桥也是管佐十天前跳河的地方,整条街的左右四邻对管佐都有些印象,也不知这一路会有多少人以看热闹的眼光看待管佐,此时管佐竟是毫不迟疑地走过去了。
思及管佐十天前发生的投河之事,对比如今,田辅也有些惊疑。
此前管佐几次避实就虚,舍取有度,他便觉得管佐较之以往大有进步。但及至管佐方才说起上中下三策,乃至此后与李并商讨时谈吐之间的那份豪迈自如,确实让田辅接受不了。
他方才恍惚间甚至以为是遇到了同行,而且这个同行还有些阅历了。这可不像是管佐该有的模样。
若当真是投河之后幡然醒悟,确实也算一件好事,招入罗氏亦是两全其美……心中倒也有些不好的猜测,但基于此时的结果上考虑,田辅依旧在心里默默下了决定,随后搓了搓右手大拇指,不耐烦道:“你这老匹夫,别看了,莫要误了要事。”
刚才定契约的时候,田辅作为见证人也画了押,有管佐先前开口,此次田辅便也顺势在契约上补了给管佐石灰成本价的条例。
虽说这是买卖,本来就没有不做的道理,邻里之间也理应帮衬一番,但管佐话语间明显将他与李并比作一家,本来能做人情的事转瞬变得像是夹杂了赔礼道歉的意图,加上这次李并对罗彩的质疑中透露出来的对他们嫡系一脉的敌意,饶是此次出面算立了一功,田辅心中依旧不爽李并。
这时拉了拉还没有起身的李并的臂膀,“此次二郎转性,实属算你好气运,然则不可轻慢,还不向姑娘请罪?你我也早日向明公复命,诸位兄弟尚等着这边的消息。”
“世叔何出此言?世伯于妾何罪之有。”罗彩领着小翠李丘走了出来,敛衽一礼:“此事虽有波折,已是圆满。二位叔伯为我罗氏奔波劳碌,妾感激不尽。诸位叔伯的马车可都散出去了?我叫罗永叔送二位?”
田辅肃声道:“不必。姑娘切记,罗永尚有护卫之责,往后不可随意与人方便。我等去良骥租一辆便可。”
有田辅挑明了要向罗彩道歉,再加上印象中罗彩也是极其细腻的心思,李并也知道先前他对罗彩的敌意已经无所遁形,这时见罗彩轻描淡写地揭过,李并心中感慨着后生可畏,干笑着拿起那卷之前夹两片竹简的竹册,摊开来目光复杂地望了一眼——便是杨仪的《蒹葭》。
“若非姑娘指引,老夫差点酿出弥天大祸。姑娘说的是,笔力非凡,不过临摹效仿。楷书不在曲中求,以正直弘道,此番授业天下人,岂止是一片真心,说是圣人之举也无不可。”
李并放下竹册,却是再无兴致看这东施效颦的破字了,连同契约、抄录的《静夜思》一起递给李丘,“你且收好。排行榜上,把杨公子的名牌搁置到甲三之位,甲一甲二要留二位大贤的,再将我抄录的这卷竹册……”
李并迟疑了一下,望向田辅,“此事等我回来再定夺,先叫人把二位大贤的名牌做出来。去,把我日出时写的木札拿来。”
“世伯……”李丘接过,望了眼罗彩,神色尴尬道:“姑娘说,那位这几日一直替柳月阁买诗赋的王公子……并非出身中卢王氏,是部江夏郡从事三子,林氏嫡系的三公子……你已经好几次没好好对他说话了……”
之前林镇三人离去时,怕小翠认错,罗彩偷偷自窗口瞧过,确认是林镇无疑,那车夫也分明是林镇的随从,于是向李丘打听了一下林镇的来意,倒是没想到林镇居然隐姓埋名,已经在附近活跃一段时日了。
此时李丘说起,李并随即脸色一滞,望向罗彩时,见罗彩颔首,老脸顿时一抽,心忖怎么又遇到个扮猫的老虎。
这年月一帮公子哥中总有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平日假名出来混迹市井,美其名曰体恤民情,来日为官也好秉公执法,但通常情况下都沉不住气会暴露身份,而且显露身份一般都是准备仗势欺人的时候,还会给惹上他们的人带来惨绝人寰的遭遇。
南市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李并听来也只付之一笑,倒是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也会遇到同样的事情,而且对方还是世族圈子中最惹不起的那层世家子弟的其中一员。
类似林镇这种刘表佐吏的子女,一般情况下其实想遇到也难。这样的富家公子都混迹五业曹那片的集市才对,再不济也是城外各处山野林苑,亦或各大集市中心的酒楼雅舍,混迹集市外围相对贫寒疾苦的区域,林镇还是见到的首例。
说来也巧,李并与林镇虽然完全属于两个圈子,但林镇以往参与罗家聚会时张扬无比,李并也听过几次名头,风评据说很差,但地位不同,身份年纪也注定不会有交集,以往便是在罗家宴会中遇到,李并也不会刻意去记那次脸,这时却也心有余悸。
不过对方接连替柳月阁来端木堂买有关秋、月的诗歌辞赋,虽说出钱大方,但次次上来都要闹,说不够好,要端木堂联系作诗人退钱,为的目的倒也是想要更多的好诗好赋。然而诗歌辞赋一旦上了层次,向来没有个准确的评判标准,能来寄卖的也不会是那种能够力压群雄的,这件事其实就是林镇在耍无赖。
虽说林镇没似过往那些富家公子一样显露身份以势压人,但死缠烂打到底令人不齿,李并占了理,这时倒也有恃无恐,只是想起年纪相仿的管佐,对比着两者的出身与处事风格,心情略微复杂了一些,随后沉声道:“既然是隐姓埋名,不必理会,该如何应对便如何应对。”
田辅好奇道:“那林三公子我亦有所耳闻,怎招惹上他了?”
李并瞥了眼罗彩,事实上诗文歌赋暗地里的买卖他们也做,便是不好当着罗彩的面说,加上《静夜思》意义特殊,才回绝了管佐买卖诗文的意图,但此时迟疑了一下,李并便把林镇过来的原委大概说了个清楚,随后沉吟道:“柳月阁从善如流,此次秋分之夜当是有文会。许是看上哪位姑娘,林公子才如此卖力。”
诗文歌赋的买卖属于灰色生意,柳月阁又是秦楼楚馆,虽然那唐夫人做的是正经歌舞的买卖,考虑到罗彩是个女子,对女子以色悦人,士人追求美色、买卖诗词的举止想来是颇为不齿的,田辅知道情况,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笑着朝罗彩拱手道:“既然事了,姑娘且在此温习早……呵,该是午课了。田某带李掌柜先去向明公复命。”
随后李并又交代了李丘几句,将碗里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捧着个匣子与田辅汇入来往的人流中。
路上田辅说着什么,只听得李并重声说着“李白”“秋月”之类的字眼,罗彩蹙眉凝望片刻,转身时,望到案几上、瓷盘边挨着的一片竹简,跪坐到案几旁,伸手将那竹简拿了过来。
竹简一面有烧焦的痕迹,一面写着平直修长的字迹,便是那枚写了诗文差点烧了的竹简。
罗彩望着烧焦的那面,“月,月下……花……”辨认了一番还是辨认不出字迹,有些气馁。
“我初时见那管公子年少,他提起卖字,我便以为说笑,望到字时便感觉不同寻常,未想竟是到了如此境界了。”李丘放下一套文具,感慨一声,小翠收拾着案几上的茶碗,笑道:“小八哥也立了大功了。”
李丘谦虚一番,收拢了茶碗又进去了,小翠跪坐到一旁,拨弄了一下熏香,好奇道:“姑娘,你说怎么会有这等古怪脾气之人啊?这等才华要一位少年公子卖诗卖书法……脸都不敢露。二位老公公脾气真怪。”
“你怎知是老公公?‘公’意为年长,未必是老者。”
“庞德公就属于那种有才至德的隐士呀。能挂出楷书授天下人,还有这等才华,分明也是如此年纪了。”
罗彩没有回答,望了管佐乐燕离开的街道方向片刻,轻笑道:“那位公子脾气也怪。世叔说他木讷,小九哥今日说他实诚直爽一些,适才面对世伯世叔都能谈笑自若。世伯先前还羞辱过他,他亦毫无恼意。”
“对哦。有这等气度,怎会投河?莫非是得那二位大贤指点?”
“……你我静候,想必爹爹会派人寻那二位大贤。到时自有分晓。”
罗彩目光微微失神片刻,随后将那片竹简递给小翠:“方才没听那位公子说竹简去留,既然付了钱,当会疼惜。你定是要过去的,便顺路……也罢,你还是少见外人,去就义堂叫小九哥出面还回去吧。再叫他找人告知其他几位兄长,让他们不必惊慌了。”
“对了,那位公子有投河之事,你我不可开口宣扬书法诗歌与他有关,知道吗?”
那脸色有些促狭之意,小翠面红耳赤地点点头,“姑娘,日子还没定呢……”捏着竹简跑过去了。
“跟小九哥也说一声,世叔的话未必有你的好使。”
罗彩高声说着,见行人侧目过来,微微缩了缩脖子。
望着小翠脚步轻快地跑入丁戊隧东侧消失,她右肘撑着案几,伸出右手托住微热的右腮,目光失神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微微黯然,不久之后,又笑着长吐一口气。
今日种种想来曲折有趣。
如今有那两个隐士大儒的姓名在,又有契约在手,再要说有险恶之事的可能性是极少了。
而且管公子言辞诚恳,也不似心怀叵测之人。
兴许便是那二位大贤特意寻到了管公子:“小小年纪,行如此不堪之事!当真是有辱我辈斯文!免得他人效仿,老夫二人便帮你一次。你如此这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正名得利,亦能正不孝之风。切记,不可再作践自己!”
此后那位管公子便依计行事,盖因有恃无恐,又是谋而后动,故而在二位叔伯面前,较之就义堂时口齿更要伶俐几分。
方才那番谈吐与行事风格,也似是已看淡了投河之事,对退出五业曹之事再无介怀了。想来在此机遇中又成熟许多。
可笑自己之前同情对方遭遇,还想罗家帮衬着雇佣为账房,如今管公子却是与就义堂、端木堂都有了合作,可谓与田世叔、李世伯这等掌柜一般无二了,亦是少年有为。
真好。
人各有命。
能看到罗家上下为了不存在的敌人不计前嫌,各司其职只让涉事之人出面,一切应对都井然有序……
看到二位脾气古怪的大贤隐身事外,却又凭借才学惠及世人……
看到一位商贾之子经历挫败,在逆境之中再次积极行事,又不凭此书法作弊入五业曹,而是恪守前辈吩咐,与人为善……
每个人都认清了自己的命,为此奔波,以此行事。
真的很好呢。
此外,生意另有买卖的意思,机锋兴许是嘲讽之意……
能在公佐兄昔日弟子口中再学得一二新词新意,也颇为有趣,异日能跟公佐兄谈谈这桩趣事了。
公佐兄知不知晓那位公子投河之事呢?又有没有为此苦恼没能在五业曹教好那位公子,险些酿成惨事?
那李白、王羲之二位还能再写出什么诗作呢?
老公公吗……为何不能是二位不出世的公子?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瓷碗轻叩案几,是李丘将新煮的花茶端上来了。
布棚下,熏香袅袅,暖阳清风,热茶飘香。
女子右手扶腮,微眯着眼若有所思,笑容温和娴静。
不久之后,又在不少人的目光中,有些狼狈地躲进了屋里……
……
石板乌沉,影子在上面游动,木车轮滚动着哐哐作响。
片刻后,响起乐燕迟疑的声音:“仲,仲匡兄……你,你当真是从那二位大贤之处得来的这等书法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