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阁依山而建,美轮美奂。
大厅里坐满了人,一书童端着木盘挨个收字条。字条上写着问题,装进一只小木塞,由书童转交给娄谅。如果认为值得一见,便会被引入内室详谈。
另一个书童负责告知结果,由远及近而来。朱宸濠见其连续拒绝了十几个,不由得紧张起来。
书童叫道:“唐寅。”
唐伯虎赶紧起身。
书童躬身道:“让您白跑一趟,失礼了。”
唐伯虎色变。
书童叫道:“朱宸濠。”
朱宸濠起身。
书童躬身道:“让您白跑一趟,失礼了。”
朱宸濠失望。
书童叫道:“王守仁。”
王阳明起身。
书童道:“请随我来。”
唐伯虎和朱宸濠对视了一眼,书童转身。
王阳明道:“且慢。”
书童回头,只见王阳明指了指唐伯虎、朱宸濠、诸芸玉和王畿,道:“他们跟我一道来的,可否同往?”
书童扫视了一眼众人,道:“最多三个人。”
王阳明道:“好。”
王阳明、朱宸濠和唐伯虎随书童来到后院,只见一老翁头戴笠帽,正在菜地锄草,却是娄谅。
娄谅头也不抬道:“王守仁。”
王阳明上前一步道:“见过娄大师。”
“你想成圣?”
“上下求索,不得其法。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娄谅停了下来,撑着锄头望着王阳明,道:“圣人必可学而至。”
王阳明心中一动,道:“怎么学?‘为万世开太平’算不算?”
娄谅摘帽摇头道:“只有‘内圣’了才能‘外王’,锻造好自己方能做圣人做的事。”
王阳明忙道:“既如此,如何‘内圣’?”
娄谅往竹林边的亭子走去,道:“格物致知。”
王阳明跟了上去,斗胆道:“太空。”
娄谅微微一笑道:“空?呵呵,无非‘借物参禅’罢了。”
三人来到匾额上题写着“君子亭”的凉亭,在娄谅的示意下围着石桌入座。
娄谅指着竹子,道:“这是毛竹。播种后,前五年看不见幼苗生长,但在土壤里,它的根系不断蔓延壮大,蓄势待发。等到了第六年的雨季,几乎是一夜之间,竹苗周围便蹿出许多竹笋,以每天一人高的速度向上生长,旋即超过所有高大的林木。”
王阳明想了想,道:“先生的意思是,人要像毛竹一样,沉得住底气,耐得住寂寞,俯下身子,站稳马步?”
“不错,这就是‘毛竹气度’。雪压千层犹奋直,风来四面又何妨?世人从竹子中领悟了德、操、实、容四道。虚怀若谷乃君子之德,刚正秉直乃君子之操;春生夏伏乃君子之实,动则超逸潇洒、静则傲骨挺立乃君子之容。不格物,何以致此之知?”
唐伯虎道:“先生,唐寅有一事不解,还望赐教。”
“请讲。”
“古来圣贤皆寂寞,常人何苦非要做圣人?”
娄谅把问题抛了出去:“王守仁,你说呢?”
王阳明思量道:“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不枉此生。”
娄谅颔首道:“圣学乃为己之学,是你内心深处的真切需要。通过破除小我,回归大我;摒弃假我,证得真我,此即儒者所谓诚意。”
众人点头。
这时,娄素珍端着茶盘走来。王阳明一愣,朱宸濠目不转睛。
娄谅介绍道:“这是老夫的孙女娄素珍。”
娄素珍行礼,继而沏茶。在将茶碗递给王阳明时,她故意用指尖碰了一下他的手指,惊得其打翻了茶碗。
茶水泼了王阳明一身,茶叶沾满手背。
娄素珍故作惊慌道:“对不起啊公子。”
王阳明道:“无妨。”
娄素珍道:“请随我盥涤。”
王阳明犹豫片刻,起身。
娄素珍带王阳明来到盥洗室外,忽然转身,道:“你在逃避什么?”
王阳明一愣,道:“我是为了大家好。”
“自欺欺人。”
“已经错过的岁月和已经动过的心,都如东逝之水,你又何必执着到这种地步?”
“我知道,我知道天意从来高难问,人定胜天只是凡人的奢望。可就算如此,就算世间有那么多我无法战胜的东西,至少我还可以做到不妥协。”
“何苦呢?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娄素珍半晌无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死死地盯着王阳明,道:“看着我。”
王阳明目光闪躲。
娄素珍高声道:“看着我!”
王阳明与她对视,眼神慌乱。
娄素珍满脸挑衅道:“说你心里没有我。”
王阳明嗫嚅不言。
“不敢说?那就是有了?”
“有又能如何?覆水难收。”
娄素珍伤心欲绝道:“胆小鬼!”
转身离去。
君子亭。
朱宸濠想了想,道:“娄先生,其实这次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世子请说。”
“父王久仰先生大名,想请您出山,到王府讲经。”
“宁王抬爱,老夫心领了。只是芸阁事务繁杂,须臾不可离,且娄某年事已高,宿疾缠身,实在是不便远行,还望世子谅解。”
“这样啊……既如此,请恕在下冒昧,可否……可否让您的孙女代走一趟?”
娄谅讶异,唐伯虎也不解地看着朱宸濠。
朱宸濠脸红道:“只想着怎么向父王交差,冒昧了。”
没想到娄素珍走了过来,大大咧咧道:“好啊,我就替家祖走一趟。什么时候动身?”
娄谅疑惑地瞧了瞧娄素珍和她身后的王阳明。
朱宸濠惊喜道:“娄姑娘准备好了即可启程。先生—”
娄谅道:“我没有异议。珍儿,这世上的书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字的,一种是无字的。你去开开眼界也好,省得像你父亲一样,念成个书呆子。”
娄素珍失神道:“是。”
紫禁城文华殿,时已深夜,万籁无声。
十个宦官鱼贯而入,一字排开。刘瑾身在其中,机警四望。李荣立于庭院当中,不怒自威道:“太子出阁读书,增选近侍,今日比试最后一场。各位领题吧。”
一宦官托着木盘依次经过那十人,由他们抓取盘中的字条。
刘瑾打开自己抽取的字条,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不孝”二字,不由得一惊。
李荣注意到这一细节,小声垂询身边的一个秉笔太监道:“那是谁?”
秉笔太监想了想,道:“刘瑾。以前永宁宫的。”
李荣道:“刘瑾?初试时把《皇明祖训》倒背如流的那个?”
“正是。”
李荣点头,望向刘瑾,道:“刘瑾。”
刘瑾赶忙道:“奴婢在。”
李荣问道:“你抽的什么题啊?”
刘瑾犹豫片刻,道:“不孝。”
众宦官暗笑。
李荣不悦道:“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敛容。
李荣正色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论起理来,咱们这些人个个不孝。刘瑾,这道题你怎么答?”
刘瑾想了想,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奴婢想当太子的忠犬,孝子只好下辈子再做了。”
李荣满意道:“你是个明白人,好好辅佐太子吧。”
刘瑾一愣,跪下磕头道:“谢谢老祖宗,谢谢老祖宗!”
刘瑾的额上磕出了血印,眼角闪现着泪光。
余姚王宅,王欢出门,正好撞见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
见下车之人乃是王阳明,王欢兴奋地转身喊道:“老爷!”
王阳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王欢会意,轻手轻脚地带他和诸芸玉、王畿入。
走到后院,只见王伦正坐在亭子里抚琴。三个中年族人分别身穿白衣、黑衣和红衣站在不远处,白衣谄媚地望着王伦,黑衣低头盯着脚尖,红衣则仰观竹王。
一曲奏毕,白衣立刻鼓掌。黑衣愣了愣,也跟着鼓掌。红衣的脸上掠过一丝鄙夷,不情不愿地轻拍了一下。
这时,岑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守仁!”
王伦一惊,循声望去。王阳明躲藏不及,被岑氏抓了个“现行”。
“守仁!”王伦跳了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王阳明,狂喜道:“臭小子,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王阳明笑道:“不打招呼才能见识您‘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的琴艺啊!”
王伦拉起王阳明的手,道:“走,去屋里。”
诸芸玉远眺亭子,只见白衣东张西望,时不时瞥向这边。黑衣依旧低着头,红衣仍然仰视竹王。
岑氏试探道:“是芸玉吧?”
诸芸玉行礼道:“祖母。”
岑氏喜道:“走,咱们也过去。”
花厅里,王伦端碗喝了口药,道:“老了,身子骨不行了,得赶紧物色一个能接任族长的。那三个算小一辈里还不错的,各有所长,一时间倒把我给难住了,不知道该用谁—芸玉啊。”
诸芸玉应道:“太公。”
“早就听说你有‘女诸葛’之称,帮我拿个主意怎么样?”
“太公说笑了。不过方才那三个人芸玉确实有所留意,既然您垂询—”
“快快说来,知无不言。”
“好。白衣男子巧言令色,在您走后左顾右盼,必是阳奉阴违之人,断不可用;黑衣男子低着头不敢直视您,规规矩矩,老实本分,可令其管账;红衣男子目不斜视,始终如一,且对阿谀之举不屑一顾,定能担当重任。”
王伦捋须思忖,露出笑容,道:“这三个人还真如你所说。守仁,你可找了个贤内助啊!”
诸芸玉脸红,与王阳明对视。
京城,朔风劲吹。
一个门匾上写着“焦府”二字的小宅子里传出一对夫妻的对话。
焦妻不容置喙道:“去,必须得去!”
焦芳的蚕眉拧成一团,道:“那可是教坊司,你不介意?”
“你只喝酒不想别的,谁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又不是柳下惠,还是别去了。”
“焦芳啊焦芳,你好不容易东山再起,熬回了北京,可千万别再犯倔。旁人请你不去也就罢了,这是刑部尚书尹直,听说马上要提吏部尚书。你得罪得起吗?”
焦芳踱来踱去,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夜色里的教坊司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焦芳身穿常服,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一乞丐走了过来,道:“大爷行行好,给点买饭钱吧。”
焦芳掏出十文钱递给他。
“谢谢大爷!”
乞丐没走多远便被另一群乞丐围住,为首一乞丐伸出手掌,道:“给我。”
乞丐哀求道:“我三天没吃饭了。”
丐首抽了他一耳光,群丐冲上去围殴,把十文钱抢走了。
丐首撂下狠话:“不想入伙就别在京城要饭,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乞丐痛苦呻吟,丐首接过手下递来的钱,扬长而去,临走前还瞪了焦芳一眼。
焦芳抬眼看了看教坊司的门匾,下定决心般迈入。
包厢里,尹直与三个官员身着常服,左拥右抱,推杯换盏。
敲门声响起。
尹直道:“请进。”
焦芳推门而入。
尹直不快道:“怎么才来?罚酒三杯!”
尹直怀中一女起身倒酒,将酒杯端给焦芳。
尹直笑道:“采薇,这位是礼部侍郎焦大人,你们教坊司大使的顶头上司。今晚他要是喝不尽兴,我保证你们个个都没好果子吃。”
杜采薇尖声尖气道:“哎哟焦大人,您不喝酒,倒要责罚到我们头上。您忍心叫姐妹们受罪吗?”
焦芳脸红,在众人的起哄下连干了三杯,随杜采薇入座。
觥筹交错间,红烛渐渐虚化,就像焦芳的意识一样。杜采薇不住劝酒,焦芳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差。终于,他忍无可忍,拒绝再喝。杜采薇不依不饶,软磨硬泡,焦芳火冒三丈,情急之下将她一把推开。
杜采薇撞到了桌角,下巴被划开一道口子。众人愣住,焦芳的酒也醒了一半。
尹直生气道:“杜采薇你怎么搞的?劝个酒都不会!”
杜采薇赔笑道:“我跟焦大人闹着玩的。各位大人接着喝,我去去就来。”
她回到自己的卧房,对着铜镜端详片刻,杏目圆睁,一把扔了镜子。
余姚王宅,王阳明与王伦在竹林的亭子里对弈。
王阳明心道:“没想到祖父的棋力这么深,怎么从来没见他下过?”
王伦察觉到王阳明的诧异,淡淡一笑,道:“棋道即人道,进退得失都要把握时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痴迷手谈,杀遍两江无敌手,却也因此荒废了进学。等明白过来时,年纪已经大了。”
王阳明沉默片刻,道:“孙儿明白您的意思。只是,孙儿不想再考科举了。”
“科举乃读书人的必经之路。你天资聪颖,远在你爹之上,将来肯定大有作为。”
“建功立业不一定非要做官。中了进士便随波逐流、泯然众人者亦多如过江之鲫。”
王伦想了想,笑道:“也不能说错。来来来,我给你摆个我参了一辈子也没参透的局。”
“什么局?”
王伦摆棋道:“刘仲甫在骊山被老妪杀得大败的《呕血谱》,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之局—加到一块也没它难,咳咳……”
王阳明担忧道:“起风了,要不咱们回屋里吧?
王伦摆手,放好了最后一枚棋子,疲惫道:“守仁啊,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喜欢坐在爷爷怀里观星?”
王阳明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苦思冥想,随口道:“记得。”
王伦陷入回忆道:“有一回,你害怕地哭了起来,指着夜空中的星辰,说‘我们的存在,对它毫无意义’。我说是啊,所以人才要找到他自己的意义,这样到死都不怕了……”
夕阳西下,将竹王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阳明蓦地跳了起来,重重落子,大叫道:“破了!”
他抬头一瞧,愣住了。只见王伦双目闭合,已溘然长逝……
灵堂很快搭了起来。
岑氏号啕大哭,诸芸玉披麻戴孝,接引来宾。
王欢入内,凑近小声道:“少奶奶,孙燧来了,要见少爷。”
诸芸玉皱眉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见客?”
王欢道:“少奶奶,孙燧是少爷的发小,他舅舅王琼之前做过余姚知县,也跟少爷颇有渊源。”
诸芸玉想了想,道:“我去吧。”
来到侧厅,推门而入,只见孙燧起身道:“嫂夫人。”
诸芸玉道:“孙先生执意要见夫君?”
“暌违多年,实在想念。”
“不是我不通情理,只是自打太公仙逝,夫君便举止异常,已在后院竹林呆坐了三日,谁的话都不听。”
“竟有这等事?”
诸芸玉点头道:“听王欢说,您与夫君是总角之交,不知可否替我劝劝他?这么多来宾,我一个也不认识,还指着他助我一臂之力。”
“嫂嫂放心,包在我身上。”
诸芸玉欠身道:“多谢孙先生。”
孙燧来到后院,发现王阳明对着竹王正襟危坐。另外两个来宾尾随而至,探头探脑。孙燧走近,道:“守仁兄,别来无恙?”
王阳明眼皮都不抬一下。
孙燧道:“你这个样子,嫂夫人很担心。”
王阳明岿然不动。
孙燧摇了摇头,学他的模样盘腿而坐。那两个尾随的来宾,一个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盘坐,另一个悄然离去。不一会儿,一大帮人被带了进来,窃窃私语。
“看什么呢?”
“谁知道啊!”
“不知道干吗都往那一坐?”
“因为神童啊。”
“神童?”
“前面那个是王守仁,你忘啦?”
越来越多的人在王阳明身后坐下,盯着竹林发呆。再后来的人宛若进到了庄严殿堂,无不敛容屏息。
时已薄暮,却没有一个人离开。诸芸玉经过后院,忧心忡忡……
一夜过去,太阳从山的另一头升了起来。
一来宾起身道:“我受不了了,我要走了!”
话音刚落,没想到王阳明忽然起身,往门外走去。孙燧一愣,赶紧跟了上去。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跟着王阳明穿街过巷,在一家竹器店门口停了下来。
王阳明盯着店里的竹椅、竹篓发愣。
“客官,来点—”掌柜刚踏出店门,便一屁股跌倒,因为乌泱泱一大群人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不久,王阳明又路过一间青楼,隔着高墙只见院子里茂林修竹。
他驻足观看片刻,毅然走入。
老鸨出来迎客道:“大爷今天想找个什么样的?”
王阳明面无表情,径直朝竹林走去。后面的人鱼贯而入,老鸨一开始还喜笑颜开,逐一招呼。随着人越进越多,脸色逐渐惨白。
王阳明在竹林前坐下,所有人都步调一致地席地而坐。妓女们闻风而出,指手画脚,浪荡嗤笑。
王畿回家报信。
诸芸玉急道:“去哪了?”
王畿胆怯道:“去,他去……”
诸芸玉厉色道:“快说!”
“青楼……”
诸芸玉沉默片刻,道:“老爷快回来了,不能再由着他胡闹。”
王阳明顶着烈日,爬到龙泉山顶,一帮人累得怨声载道。
“王守仁,你到底在看什么?!”
“别卖关子了,快告诉大伙吧!”
王阳明往一片野生的竹林前一坐,不动如山。
孙燧凑近道:“伯安,你究竟在干什么?!”
王阳明缓缓道:“把竹子的道理格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
“疯了,肯定是疯了!”
“爷孙情深,看来刺激不轻。”
众人纷纷散去,孙燧无奈坐下。
突然,狂风大作,天地变色,下起了倾盆大雨。
孙燧蓦地起身,指着王阳明道:“王守仁!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倒是哭出来呀!”
王阳明岿然不动。
孙燧道:“你这样折磨自己,给谁看?!”
王阳明道:“天。”
孙燧一愣。
王阳明解释道:“孔子的好友蘧瑗从竹子百年常青和竹节顺滑悟出做人要不断克服缺点,方能挺拔、高立、长寿。他以竹为师,行年五十,而知前四十九年之非。后来果然活了一百多岁,朝野仰重。格竹致知,为什么古人可以,我却做不到!”
“你不要发狂了,跟我一起准备来年的会试吧!”
“要考你考,我没兴趣。”
“这是凭兴趣来的吗?你不考进士,那么多年的书岂不是枉读了?”
王阳明奇怪地看着孙燧,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迂腐?不科举不做官书就枉读了?我自己读一乐呵不行吗?林冲一身好武艺便非得做禁军教头?当不了还不活了?”
“你……不可理喻!”
孙燧愤然离去。
电闪雷鸣,王阳明浑身湿透,已分不清哪一滴是泪、哪一滴是雨。
他大喊道:“为什么我格不出竹子的道理?为什么,为什么啊?!”
一把伞出现在头顶。王阳明转头望去,却是诸芸玉。
诸芸玉递给他一根竹棍—王阳明小时候用来习武的那支,道:“竹子哪有什么道理?你用它遮雨,它便是竹伞;你用它打人,它便是竹棍。”
王阳明的眼前浮现出当年用竹棍教训赌棍的画面,喃喃道:“芸玉……”
体力不支的他一头栽倒在妻子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王阳明悠悠转醒,只见王华正怒容满面地坐在一旁盯着他看。王阳明吓了一跳,起身下床。结果腿一软,跪倒在地。
“爹。”
“让我看看你脑子烧坏没。夫君子之居丧,下文是什么?”
“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
王华起身指着王阳明,厉声道:“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他背着手气呼呼地踱步,忽然站定道:“你带着一帮人跑到青楼干什么?!”
王阳明小声道:“格物。”
“格物?”
“娄先生说圣人必可学而至,方法是格物。”
王华冷笑道:“你格出什么来了?”
王阳明丧气道:“没有。所以我觉得朱子之说有误。”
“混账!是你没读懂!朱子让人多读书,多做学问,有什么错?你的道理是从书里看来的,天下的读书人也是从书里看来的。这样每个人说的话其他人都懂,大家就可以坐下来讨论,一起办事,好比下棋有个‘直车跳马架子炮’的规矩。朝廷就是按规矩办事的地方,只有通过读书明白了规矩,读书人才能凑到一块把国事办好。”
“可要是书上写错了呢?”
“有本事你写一本把他驳倒啊?写不出来就闭嘴!从今天起,我陪着你读书。等考上了进士,再跟我谈别的!”
王阳明愁眉不展……
晨曦初露,王华路过书房,见王阳明正背对着他看书,略感欣慰。
待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折返回书房,推门而入。王华走到“王阳明”跟前,一把将之扭过,却是王畿。
王畿胆战心惊,跪下道:“老爷饶命!”
“他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少爷只说他要去看看大好河山,很快便回,让您不用担心。”
王华气得扬起了手,作势欲拍,却定在半空。最后叹了口气,默默离开。
王阳明来到九华山,用力拍打化城寺的山门,引得一个路过的樵夫驻足。
樵夫劝阻道:“别敲了,没人。”
王阳明奇道:“没人?”
“前些日子来了伙山贼,化城寺被洗劫一空,和尚全跑啦!”
王阳明喃喃自语:“什么样的贼,连寺庙都不放过?”
拖着病体下山,王阳明每走两步便要停下来擦把汗。就在他用手撑着大腿喘气时,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慢慢转过来,别耍花招!”
王阳明转身,只见一个大汉目露凶光地盯着自己,冲背篓努嘴道:“扔给我!”王阳明慢慢解下背篓,忽然冲大汉身后道:“好汉救命!”
大汉吃惊回身,只见空无一人。王阳明趁机夺刀,却因体力不支倒地。他胸口起伏,剧烈地咳嗽起来。大汉轻蔑一笑,提起背篓扬长而去。
九华山在青阳县的辖区内。
这日,县署门口人山人海,一个临时架设的棚子前排起了长队。
户房书吏傲慢地坐在长桌后面,监督百姓纳粮。
沉重的击鼓声响起,书吏使了个眼色,衙役过去查看情况。只见鸣冤鼓前,王阳明挥舞木槌,拼命击鼓。
衙役制止道:“别敲了别敲了!什么事?”
王阳明喘气道:“盘缠被人抢了。”
“知县大人去九华山招安土匪,你过几日再来吧!”
“哼!”王阳明一把将木槌扔到衙役怀里,负气而去。
衙役瞪眼道:“嘿!”
王阳明走到长队旁边,人群突然爆发骚乱,踩踏起来。他救起一个命悬一线的老翁,将之扶到一边,问道:“他们为何这么激动?”
老翁愁云惨淡道:“时间快到了,一多半人还没交上粮,当然慌了。”
“这不还早吗?”
“一看你就没交过粮。这户房书吏每回日上三竿才来收粮,就待一个时辰,不往前挤呀,你根本就交不上。拖个十天半月的,农活都耽误了。”
队首又传来一阵骚动。
书吏拍案道:“冀元亨,就你事多!”
王阳明循声望去,只见那个被唤作“冀元亨”的正是在山道上打劫自己的大汉—他直接提着王阳明的背篓来纳粮。
冀元亨怒道:“你“勒折”,大米市价明明是每石一两!”
书吏冷笑道:“没人逼你交现银,不服你拿粮食来啊!”
“交粮你一样会‘浮收’!这里的人,哪一个没被你们‘淋尖’‘踢斛’过?”
众人望着转过身来的冀元亨,面无表情。
一百姓道:“赶紧交吧,啰唆什么呢?”
另一百姓道:“不交滚蛋,别耽误大伙时间!”
书吏轻蔑一笑,满脸嘲讽。冀元亨憋屈愤恨,粗暴地将银子扔到桌上。
“活腻歪了你!”书吏对众衙役道,“给我打!”
衙役们一拥而上,却不是冀元亨的对手。但很明显他不想把事闹大,打了一阵便转身逃跑,撞了王阳明一个满怀。
冀元亨抬头,见是王阳明,满脸通红,跑得更快了。
王阳明一路追赶,冀元亨不胜其烦,停了下来,道:“你也看到了,钱都交了,我现在是一文不名。”
说着抖了抖衣袖,结果掉出一文钱来。
冀元亨尴尬不已。
王阳明道:“我没有盘缠,哪也去不了。要么你还我钱,要么我住你家,写信让家里人来接我。”
冀元亨仿佛没听见,捡起那一文钱,道:“只有赌一把了!”
冀元亨来到一个赌坊,王阳明赶紧跟上去拦住他,道:“千万别沾赌啊。十赌九输,危害猛于虎!”
“哼!”冀元亨不睬王阳明,径直迈入。他环顾了一下场子,气运丹田,声如洪钟道:“谁是局头?给我出来!”
众人一愣,一男子气定神闲地走出,道:“我是,有何见教?”
冀元亨道:“把赌局让给我干几天!”
“那得看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局头击掌,五个打手提着木棍从里间冲了出来。冀元亨见状,立刻拦门横躺,道:“放马过来吧!”
王阳明大感诧异,见身边一赌客正津津有味地看热闹,便凑近询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赌客解释道:“赌局抽头,日进斗金,羡慕者自然大有人在。但若想从中染指,也不是容易的事,得像眼前这位,插上两手,抱住后脑,胳膊肘护住太阳穴,两条腿剪子股一拧,夹好肾囊,侧身倒下。倒时拦门横倒,不得顺倒,为的是志在必打,不能让出路来替赌局留道。如果一时失神躺错,主人借此自找台阶,诬赖他安心让路,不是真挨打来的,奚落几句不打了。这一来便成僵局,空闹一场无法出门,结果是丢脸却达不到目的,碰一鼻子灰。”
打手们拳打脚踢,冀元亨伤痕累累却毫无惧色,一声不哼。
局头撇了撇嘴,道:“擎手吧!够样儿了。”
打手们住手。
“上‘挂钱’!”
一人捧着个托盘走到冀元亨近前,盘里放着十两银子。另有两人抬来一扇门板,上面铺着大红棉被。冀元亨拒绝了二人的搀扶,拿着钱离开。
王阳明摇摇头,跟了上去。
冀元亨来到一家酒馆,点好菜后把九两银子推到王阳明跟前,只给自己留了一两。
王阳明不好意思道:“你以命相搏挣来的,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冀元亨豪放道:“说什么呢?本来就是你的钱,物归原主而已。”
四个举着“查牌”、差役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掌柜赶紧趋前迎接。
为首之人道:“天旱缺粮,知县大人下令禁酒,你竟敢抗命不遵?”
掌柜小心翼翼道:“大爷明鉴,这些都是以前贮存的,确实不曾煮新酒。”
“还敢狡辩?”
言毕,砸碎一个酒缸,用木勺敲着老板的脑袋,让他给钱。
冀元亨恨恨道:“又是那帮不农不商、非官非民的查牌役!”
说着,拍案而起,与四人交手,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
“你……你等着!”
四人狼狈而逃。
冀元亨重新入座,道:“掌柜的,把你的好酒都给我们满上!”
掌柜惊魂未定道:“哦,好!”
王阳明问道:“什么是查牌役?”
冀元亨愤慨道:“这县衙有一个正役便有十个白役。正役俸禄微薄,便雇白役打着他的旗号帮忙赚钱,查牌役便是其中的一种,敲诈勒索,无恶不作。”
“他们就不怕事情闹大,上面查下来?”
“官官相护,查有什么用?无非把罪推到白役头上,辞退了事。等风声一过,该怎样还怎样。”
“看来你没少吃他们的苦头。”
冀元亨将掌柜端上来的酒一饮而尽,道:“实不相瞒,我本是九华山下永宁村的一个农夫,母亲早亡,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家父租赁地主的土地,因灾荒欠了租,地主把他抓了去,让我拿钱赎人。我想了一宿也没想出法子,就在这时,官差来收税了。”
王阳明凝思道:“我听说永宁村是自然村落,不该收税的呀。”
“没错。永宁村本来与世隔绝,自给自足。谁知青阳县换了个新知县后,立刻派饿虎过来吃食。衙役见门就踹,见人就打,每家每户的值钱东西都被抢走,装上大车。”
冀元亨陷入回忆……
永宁村一片狼藉,冀元亨跳上一张桌子,道:“乡亲们,抢咱们的东西也就罢了,还强迫我们的人给他们拉车。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百姓道:“对!是可忍,孰不可忍!”
冀元亨鼓动道:“趁他们没走远,咱们把东西抢回来!”
没人吱声。
一个叫陈曰能的青年道:“怎么抢?所有的铁器都被他们拿走了!”
冀元亨挥拳道:“用拳头!”
思绪回到现实,冀元亨边喝闷酒边道:“我带着八个青壮年把东西夺了回来,村民却不敢要,还把我们撵走了,以免官府日后报复。陈曰能说不如落草为寇,我没答应,于是他带着另外七个人上山做了匪。”
王阳明皱眉道:“看来化城寺就是被他们劫的。”
“我去找地主算账,发现陈曰能已先行一步,把宅子烧了。可怜家父被软禁,也葬身于一片火海之中。”言毕,冀元亨黯然神伤。王阳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冀元亨续道:“陈曰能越走越远,后来居然六亲不认到抢掠永宁村。没过多久,村民们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三个父母双亡的孩子。我收养了他们,还住村子里。只可惜能养不能教。我一个没读过书的粗汉,倒把他们耽误了。”
王阳明把银子推到冀元亨跟前,道:“这笔钱,你比我更需要。”
冀元亨推了回去,道:“这怎么行?没有盘缠,你如何回家?”
王阳明回过神来,道:“也是……嗯,不如这样,在下略通文墨,你若不嫌弃,我可以走一趟,带孩子们读书,这钱权当是束脩了。”
冀元亨大喜过望道:“真的吗?那、那太好了!”
王阳明笑道:“这便走吧!”
青阳县衙,马鸣图身穿七品官服,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荣枯鉴》,漫不经心道:“他少交钱了吗?”
户房书吏摇头道:“这倒没有。”
“那你跟他较什么劲?和气生财,只要不触及咱们的根本利益,冲撞一下又何妨?你都不应该打他,那么多人看着,正是摆姿态、得民心的好时机!”
“可是堂尊,冀元亨他已经伤到您的利益啦!”
马鸣图敛容道:“哦?”
户房书吏凑近耳语。
马鸣图色变道:“有这等事?快叫他们进来。”
“是。”户房书吏转身出门,旋即带入一个衙役和被冀元亨打得鼻青脸肿的查牌役。
马鸣图严肃道:“冀元亨打的?”
查牌役委屈道:“嗯。堂尊,小的挨打没什么,可他坏了规矩,以后这钱就不好收了呀!”
衙役补充道:“堂尊,早些时候一男的击鼓,说盘缠被人抢了,小的打发了他。后来他看到冀元亨拔腿便追,似乎抢他的人正是冀元亨。”
马鸣图捋须道:“陈曰能一伙原本就是冀元亨带出来的。他要养那么多孤儿,哪来的钱?想必早已通匪。”
户房书吏赶紧道:“堂尊英明。”
马鸣图吩咐道:“告诉姜典史,多带些人,把冀元亨给我抓回来!”
户房书吏挺胸道:“是!”
永宁村的一个茅屋里,三个名叫邹守益、栾提炽和拓跋渊的孩子齐声朗诵道:“人之初,如玉璞。性与情,俱可塑—”
王阳明打断道:“等等。你们念的是什么?”
邹守益不解道:“《三字经》啊!”
王阳明走到跟前,拿起他的书翻看了一下,皱眉道:“这书在哪买的?”
冀元亨道:“书摊上。”
王阳明摇头道:“这不是《三字经》。”
冀元亨惊道:“啊?”
王阳明看着邹守益道:“来,跟我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三子齐声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入:“冀元亨,你给我出来!”
冀元亨大惊出门,只见几十个衙役前后左右包围了茅屋,个个张弓搭箭—火箭。
冀元亨紧张道:“我跟你们走,别放箭!”
为首的姜典史道:“还有他。”
冀元亨转头,只见王阳明走了出来。
冀元亨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王阳明坦然道:“我随你去。”
邹守益拿着一件衣服出来,乖巧地交给冀元亨。冀元亨摸了摸他的头,一脸不舍,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王阳明也蹲下来道:“等叔叔回来了,再教你们念书好不好?”
邹守益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