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惊慌中,詹姆斯和苏菲直往后躲。燃着的纸片飘落在桌上,把苏菲放在上面的笔记本给点着了。“抢本子!”尽管詹姆斯嘴上大喊,但两人只敢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浓烟和蹿出的火苗。
实验室的另一头,罗宾看到了整个过程。其实,几分钟之前,他就预料到了这场灾难。他穿过教室,抄起还在燃烧中的本子,一把扔进了实验室的水槽。
“哦,谢谢老师。”詹姆斯上气不接下气地惊呼道。
“我们还以为这次死定了。”苏菲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们俩一个劲地挥着手给自己扇风。后排的汤姆和伊斯拉冲过来想帮把手,但两人立刻失望地发现他们根本插不上手,应该说是束手无策。
“没事。”罗宾喊道。“看好你们的小火盆就好了。”罗宾转身问苏菲和詹姆斯:“你们都还好吧?”他明知故问,只为了给他们开口说话的机会。
“没事,我们不是故意的。”苏菲低下头。“不过,我的笔记本算是毁了。”
“其实还好。”罗宾说:“只是边缘烧焦了一点点,就把它当作纪念品吧。”
苏菲看了看烧焦的本子,尽管有些不确定,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罗宾清了清嗓子,在实验室里响起他洪亮的声音。“请大家把实验用品放进沙盘,仔细听我说几句。”
孩子们全部停下手看着他。“大家都看到了吧,他俩由于疏忽导致了一场小火灾,那么小火灾又会酿成什么,查理?没错,它们会引发大火灾。大家继续做实验,别忘了詹姆斯和苏菲的教训。”
忙碌的实验室重新喧闹起来。点燃实验对象,归纳实验推理,整理实验笔记。从实验对象燃烧的速度有多快?到燃烧后剩下了什么?再烧掉的成分又去了哪儿?作为系列课程的一环,这堂化学课教会了他们可逆反应和不可逆反应的区别。
罗宾看了一眼手表,该准备下课了。孩子们把零散的工具放回箱子、托盘放在一边、停下手中的笔、合上笔记本。物归原处后,孩子们到门边站成一排。伴着下课铃声,得到他的同意后,他们一窝蜂似地涌向了走廊。在孩子们冲向操场的同时,罗宾穿过草坪,走向教师办公室。他摘下老花镜,把它收进外套的上衣口袋。最近,他可是越来越依赖这副眼镜了,曾经引以为傲的清晰视力如今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已消磨殆尽。他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且灰白,皱纹爬上了他健康的脸庞。虽然他认为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更有个性,但孩子们都说他“比自己的爷爷还老”。孩子们喜欢他,他也喜欢孩子们,师生关系其乐融融。
他觉得,只有和孩子们打成一片才有趣。
在格兰奇学校,教学风格大多都像罗宾的化学课一样。学校辉煌悠久的历史可追溯到十七世纪,虽然校园里的有些建筑看上去似乎很古老,但其实大多数都是现代仿古建筑。罗宾越来越依赖新型交互式白板,就连上课都常选在电脑室。所以最近有人质疑,既然他有机会使用设备齐全的科学实验室,为什么还总想要退休?这份工作他一干就是十七年,但最近他想也许该为年轻教师让位了,男女无所谓。他已不再年轻,只要他愿意,年底就可以拿上退休金离开。回家后,他会找克莱尔好好谈谈。
走进宁静的办公室,他发现竟没有一个人抬着头。所有的同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叠厚厚的文件。“啊,罗宾你来了。”教务主任说,“这是留给你的。”
罗宾心想:去你的。经验告诉他页数那么多肯定没好事。
主任开始滔滔不绝:“恐怕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为视察做准备了。所以,我现在先把课程教学大纲发下来,你拿去做些修改的。如果可以,搞定后周一交给我”。
“不可能,”罗宾气愤地脱口而出。“这太过分了,明明几个月前就定下了视察日期,但我们直到现在才临时准备。”
“我知道,罗宾”主任说着有些红了脸。罗宾吃不准他这是在生气还是尴尬。“能做多少做多少,周一下午我要去见巡视长。”
“但克莱尔和我周末安排了郊游,她一直盼着能去露营。”罗宾知道他可以在五分钟内处理好这些文件,但他不能没有底线。到底是学校工作重要,还是家庭生活重要?他提醒自己别犹豫。
主任用胳膊夹着自己的那叠文件走开了。
露易丝走到他身边坐下。“说得好,罗宾。这倒霉的差事。不过,你们周末打算去哪里玩?”
“哦,那地方不远,刚才我只想告诉他该适可而止。我们要去湖区,打算周末去定向越野。”
“哇,真羡慕,每年这个时候那里的风景都很美。”
“希望周末那儿别总下雨,”他挥了挥文件,“我们总不能把一沓湿漉漉的文件往上交,是吧?”
罗宾沿着台阶慢慢往上走,小心地避开篱笆上戳出的铁丝网。他从陡峭的岸边慢慢往下滑到溪边,咯吱咯吱地踩着那些没过脚踝的泥浆趟过小溪。对面的堤岸很陡峭,他必须抓住湿地中的一丛丛野草,才能爬上平坦的旷野。
他看了看面前这片微微泛红的茅草穗,发现它比想象中的更大、更难走。他边走边看着地图,加快了脚步决定从这片草地的左边绕出去。走着走着,他还是陷进了松软的地面,好几次甚至摔了个四脚朝天。每次重新爬起后,他都会把手里湿透的地图在红黄相间的尼龙上衣上蹭两下,再用袖子抹一下额头。快到下一个标注点时,他从地图标识的等高线上读懂了前方的地形,快速找到了想要去的目标山谷。等高线上出现的皱褶预示着那是一条位于山坡上的大水渠。
他越走越近,终于找到了那面用来表示标注中心位置的红白标志旗。他奋力跑向旗子,找到标识码后,用电子打卡器在点签器上打了卡。签完到,他等不及与正在赶来的人分享具体坐标,便头也不回地冲向下一个标注点。
罗宾先是左拐,然后顺着指南针所指的方向,跨过高低不平的地面,穿过一簇石南属植物,走向下一个篱笆。翻过篱笆后,接下来的路好走了许多,可以一路小跑着前行。他站在高岗上,远处后退的林地线依稀可见,取而代之的是立在宽阔平原上一望无际的山坡。他又查了查地图,发现翻过山坡会有一段平缓的山路,然后越过小溪,就会碰上一堆废墟。只要能找到一小簇灌木丛,标注点就藏在灌木丛的后面。地图标注上写着:“小山坡,西侧。”
“有人吗?”
罗宾从正在研究的地图上抬起头张望。
“有人吗?”
但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请你帮帮我好吗?我迷路了。”他发现了一个小姑娘的身影,年龄大概在十岁到十一岁之间。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正费力地把运动鞋从沾满泥的脚上拔下来。“我是在这个位置吗?”她指了指自己那张满是泥巴的地图。
罗宾停了下来,这个小女孩怎么会在这里?按理说,她的路线图不会把她带到这片荒野上来。“让我看看。”说着,他一边擦去刺眼的汗水,一边跪在她身边。拿起自己的地图凑到她的地图旁。“啊,你在……这个位置,”他指着地图上一处由于沾满泥土而变得模糊不清的地方。“你要去哪里?”
“我在找四号标注点,但没找到。”
“你需要先走回到森林里的主路上。跟我走,我带你过去。我们一起去好吗?”
小姑娘点点头。他们快步离开了这片泥地。罗宾很享受前半小时紧张地艰难跋。“好了,我们到了,现在从这下去往右走,几分钟后你就能找到你的四号标注点。”他对女孩笑了笑,“不要离开大路,所有的标注点你都可以在路边找到,知道了吗?”
走进山下的林子,女孩的神情明显比在山上轻松了许多。“谢谢。”她一边说一边向罗宾指的方向跑去。不过罗宾注意到,她似乎不怎么看自己的地图。
罗宾转身重新回到那片泥地,寻找刚才走的路线。尽管足足用了五分钟他才找对方向,但他感觉很值得。毕竟,把孩子一个人留在荒野是会出事的。
他顺着路线图的指示,踩着泥浆咯吱咯吱地继续往前走,挣扎着穿过了浓密漆黑的石南灌木丛,趟过了几条好走些的沼泽小道。他不得不承认,两条腿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有力了。岁月不饶人,况且经常锻炼的人对精力的衰退尤其敏感,也许是该换种轻松点的活法了。
抵达终点时,罗宾早忘了刚才的那个小姑娘。他一边靠着电子显示屏休息,一边大口喝着纸杯里的果汁。喝着喝着,他发现有个男人正看着自己,这时他才认出站在男人身边的女孩。
男人带着小姑娘走了过来。“不好意思,请问刚才是您帮了娜迪亚吗?”
罗宾点点头,继续努力调整呼吸。
男人向他伸出手。“我是科林·汉密尔顿,这是我妻子芭芭拉,谢谢您帮我们迷路的娜迪亚找到了路。”
“没事。”罗宾说,“她还是太小,不太适合独自在这样的野外活动。”
“这是我们第一次让她一个人参加这类活动。我们以为她没问题的,她只是想自己试试看。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没关系。”罗宾笑了笑心想,一日为师,日日为师,即便周末也不含糊。
接着,他想起了那些课程教学大纲。
“周末过得好吗?”早间休息时,教师办公室里,露易丝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罗宾身旁。
“不错,谢谢,你呢?”
“很好。”她笑道。“尼尔和我为家里的客房贴了墙纸。”她轻轻拍了拍肚子,“准备迎接新的小生命。”
“放轻松。现在几个月了?”
“再等三个月就该生了,现在不但没了新鲜感,反倒觉得自己像只河马。”
罗宾笑了笑,仿佛他也懂得怀孕的感觉似的。他低头看了看摊在膝头的课程教学大纲问:“你腾出时间看过这些东西了吗?”
露易丝叹了口气,“看了一点,但我觉得那都是些没主见的套话。”
罗宾得意地悄声说:“我自己做了一份,但还不打算交给主任,就让他着急。”说着他咬了一口巧克力饼干,“不就是接待一下巡视长,有必要那么紧张吗。我打赌,巡视报告一定早就写好了。公开课一定会让他满意。比如说,我的科学课、罗森的体育课和艾米丽的法语课。孩子们都很聪明好学,都以学校为荣,希望有更多人喜欢自己的学校。”
“我同意你的看法,既然当上了主任就该把大纲提前准备好。”
“罗宾,可以和你谈谈吗?”主任站在罗宾身后说。顿时,整个房间都安静了,大家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他们。
“好,可以。”罗宾跟着迎风飞舞的黑色大衣来到空荡荡的走廊,走廊里响起他们俩的脚步声。罗宾知道每次主任想要耍威风时,都会穿上这件衣服。
主任脸上挂着最做作的笑容,“请进,罗宾。”他边说边炫耀似的坐进他的办公宝座,却没有要让罗宾坐下的意思。从特别的房屋格局能看出,这间办公室是整栋建筑中比较古老的部分。它看上去像是由一间正方形和一间圆形的屋子改造而成。靠墙的书架上摆着很多书,全都标着晦涩难懂的书名。在罗宾看来,那些多半只是用来装样子的。主任的大办公桌上堆着高高的米黄色文件夹和装订起来的各种文件。想要造出那么多纸,起码要砍掉一棵树。“我就直说了,”他双手十指交错抵住下巴,像是在祈祷似的。“最近,你在办公室的话可不少嘛。”
现在,罗宾知道该怎么应付了。“我有吗?”说着,他硬是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看来,你对上周五我发给老师们的课程教学大纲有很多话想法呀。”
“我有吗?”他打算不再顺着这位顶头上司。
主任在他舒服的扶手椅扭了扭身子。“已经很明显了,好吗。其他老师告诉我,你觉得那是在浪费时间。”
“难道不是吗?”罗宾反驳道。“我们都明白,没人会去看那些课程教学大纲。为什么还装作不知道呢?”
“这不重要,”主任脱口而出,完全听不进任何建议,“我们必须上交书面课堂教学大纲。”
“它们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那些内容只是理想教学环境下的纸上谈兵,但看看你的周围,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完美。”刚说完,他立刻意识到祸从口出!主任正是把他的小“王国”当作一个理想的世界,如果谁有异议,那么他就会大祸临头。
他们怒气冲冲地瞪着对方。罗宾根本不打算让步。因为,他的首要任务是对学生负责,不是对上司,更不是对一群巡视员。他们只会来学校听几节课、写个评定,一周后大家各奔东西,以后也不会再见。
办公室里“火药味”越来越浓。“在我看来,我们学校是一所优秀的学校,大家做事一向循规蹈矩。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或许我该建议你另谋高就?像你这样有资历和有经验的老师,找份工作应该不难。”
两人相互瞪了很久,谁都不愿让步。“知道吗?”罗宾说,“也许我还真就辞职了,我敢打赌,这附近一定有几所学校会欢迎我。”他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他太明白他的上司不会甘心让他这样经验丰富的教师拔锚起航,跳槽到其他学校。
继续僵持中,罗宾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主任也明白自己处理地不够好,不过两人都顾及面子不愿让步。
最后,还是主任先开口:“那行,我劝你考虑一下你的工作。”
“我当然会考虑我的工作,如果我打算离职,我会第一个通知你。”虽然这场对话是主任挑起的,但罗宾决定结束对话。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当罗宾走进教师办公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的身上。没人开口和他说话,只是躲在书堆里各忙各的为下节课做准备。他为刚才和主任的对话被大家听到而感到脸上发烫。他拿起咖啡桌上自己准备好的那份课程教学大纲扔进垃圾桶,摔门冲出办公室上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