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做一个,敢作敢当的人
那年我三十四岁,身体正在老去萎顿,心智还幼稚难堪。之前三年,我父亲去世,这件事极大地影响了我的人生观,我陷入非常混乱矛盾的状态:我很爱我的父亲,但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并不了解他。他到底要些什么?是功成名就还是锦衣玉食?在家人围绕下离开人间的他,是否心愿已满?而我,该如何继续生活?
我以他自勉,告诫自己要上进要努力,聪明正直是为神,在天上的他,应该能看到一切。却提不起精神来:有何意义?如果我也有像他一样的寿数,那我已经度过半生,我一向勤勤恳恳,对人对己对阅读对写作,都全力以赴,但,我得到了什么?反反复复间,工作效率大减,我竭力自助,追寻生命中的点滴喜悦,只造成更多的时间靡费。“一事无成惊逝水,半生有梦化飞烟”,是那几年的写照。
而现在,我质疑我会不会是好母亲。母性被无数文人墨客讴歌过,但它是每个女人的标配吗?与生俱来?我对小孩向来不太耐烦,做小朋友时就不喜欢玩娃娃。人家假装是妈妈,给娃娃喂奶、拍嗝、抱在怀里去串门,我拿着洋娃娃束手无策,先把它剥了个精光,下一步做什么?我把洋娃娃大卸八块了。
事实上,我也质疑整个中华民族的亲子观:我们好像是非常爱孩子的民族,反对计生之声不绝如缕,人人都打算誓死捍卫自己的生育权。但另一个角度,我认识的大部分女性都至少流过一次产,她们与相关的那位男士,都没什么痛心疾首,去除一个胎儿,就像用开塞露去掉一块梗塞的大便。中国有这么高的弃婴率,每年十万婴儿被抛弃,像犬类在人行道上随意排泄,之后逍遥地走开,谁会一脚踩上,是活该。中国还有非常奇怪的过继与收养制度,一个孩子,若无其事地在几个家庭间交来换去,仿佛他不是人,只是一炷在风中飘摇的香火。
朋友A,拟订婚礼宾客名单座次的时候,父亲告诉他:三姑三姑父要坐首桌,因为他们才是你的生父母。突然间最黑暗的秘密如大波僵尸般逼近,他恍悟为什么“母亲”一向对他冷淡。但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从小到大,他多少次到爷爷奶奶家——也就是他事实上的外公外婆家,三姑三姑父从没对他展现出任何温情,一举一动都像任何一个亲戚无异。
小朋友B,父母离异,小姨小姨父收养了她。她长大成美人胚子,即将嫁入豪门,消失良久的父母重新出现,说:“大家还是做亲戚走动嘛。”养父母、外公外婆都劝她:“认了吧,否则也许你婆家会认为你不善良。”她默默转身:“不嫁就不嫁。”没什么了不起,真的没什么。
不必列举吧?每个中国人都熟悉过继、收养、抱养等故事,那些被推来送去、流浪猫犬般的孩子们,有多少获得了幸福?
于是我唯一下定的决心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要照顾我的孩子。不伤害,不离弃,不转手他人。还有,不把自己的不快乐延伸到他头上,不一口咬定是为了孩子,放弃了未来的机会——如果我无人赏识,那就是我不够好,与其他人无关。容我努力做一个,敢作敢当的人。
严格来说,在当时,这念头只是模糊兴起,像一小团远方的萤火。日后,它会成为我生命中的灯塔。意志与家人的爱,是我的发电机,令它一直大放光明。
有所记:
我不记得那是不是个闷燥燥的午后。总之,我很快活,随便做些什么事也好。我跑到洗手间洗衣服,急不可待,洗衣机脱水时我就站在旁边等,整个人跟着它轰轰震抖起来。
脚步晕乎乎地上了阳台,才发现好像要下雨,乌云忽浓或淡,砂纸一样的粗粒子,低低地压下来,银亮闪电钻进钻出。——蓦地,我看到一条小银龙,迎面而来,嗖就不见了。
我想我是醉了,被我自己的绮梦灌醉。醉眼看花,万事做不得准。
但我执拗地认定:那,就是小年,她来了。
(不过,因这一刻的疑心生异相,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定我是要生儿子的。嘘,不要告诉她。女子也可以是人间的龙,大地上的珍宝,每个人都要仰头看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