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就要来了。但三楼的小叫花子们，浑然不觉。
仗已经打了很多年，和日本人打了又自己打，总也打不完，但肚子，总是要填饱的。对于小五们来说，填饱肚子，窝在远处听枪炮声，几乎和过年时放烟花爆竹一样让他们激动和快乐。生死的概念，对他们，只是直觉上的害怕，他们想，远着点，躲开就行了。他们是多么瘦小啊，一段矮墙，一道浅沟，甚至是一块大石头，就可以躲起来啦。他们尚未近距离接触战争，枪炮声和英雄的故事，却早已流传在他们中间。
小五后来和孟幽兰说，当时，他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但他是当头儿的，要是有一次显出害怕的样子，就完蛋了。乞丐头能被打、被骂，但绝对不能被吓住，不然他们就不再承认他了。战乱之中，谁挺出，熬出头，谁就是头。他必须挺住。
炮弹袭来之时，他是第一个感觉到的。当时他刚穿好新衣裳，看着脚上那双破得露出脚趾的破麻鞋，心想再要有双皮鞋，就拽得很啦。正惆怅时，他发觉耳朵里生出嘶嘶的声音，很轻，像一只马蜂在扇动翅膀，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他走到墙洞边，看到晨色即开，灰色的天空中暗褐色的云被拉出银河形状，轰隆一声，还未来得及想是怎么回事儿，自己就被震下去了。烟尘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小五跌得肋叉子生疼，浑身像散了架一般。他咒骂着，伸手朝四周摸摸，摸到了皮的布的棉的单的——他抓一只凑在眼前，是一只黑色的皮鞋。他心生欢喜，顿时忘了身上的疼痛，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踢掉脚上的破鞋，把新皮鞋套在脚上。“太大啦！”
话音未落，又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鞋子噼里啪啦从他头上炮弹洞穿的地板窟窿中落下。他不知道这是楼上仓库被炸塌，皮鞋存货落下来，几欲将他埋住。
他从鞋堆中伸出头，朝上看了看，明白自己已跌落到下一楼层。他抬起头，看到头顶楼板窟窿中露出大龅牙惶恐不安的脸，就吹了声口哨。大龅牙见掉下来的小五竟然还活着，冲他龇牙一乐，小五也冲他笑起来。
小五钻出鞋堆，在烟尘中借着晨光终于选到一双棕褐色的合脚皮鞋系好鞋带，大龅牙也从楼上奔了下来。另一个角落里，他的伙伴们已经重新开始笑闹，原来，他们发现了各种各样的食物。
炮弹片碰翻木质的和藤编的点心箱子，各式精细糕点散落一地。新衣服，新鞋，好吃的点心。小叫花子们迅速忘记了刚刚差点要了他们性命的炸弹，物质突然极大地丰盛让他们忘记了周围的危险，仿佛突然进入了天堂般地快活起来。他们揭开各个箱子上的盖子，从里面掏出糕团、江米条、萨琪马、烧饼，大嚼起来。即将到来的大战，被他们的快乐挤推到下一层墙洞后，那些士兵紧绷的脸上，闪着微光的炮弹和机关枪上，角落里昏死的旗袍女子脸上。那女子，仍露着一只乳房，腿上的丝袜，从小腿一直到大腿，爆开一道长口子。
躲在黑暗中，母亲怀里的孟幽兰，咽了下口水。她抬头看着母亲，看不清母亲的脸，但母亲却立即知晓了她的心思。
“藏好，千万不能出去。”她母亲轻声说着，咳嗽了一声，马上拿手捂住嘴。她的父亲，正想返回楼上送她们到楼后去时，看到外面贴着街边，露出平射炮炮筒。
他心想，完了。他不是那群对战争茫然无知的小叫花子，全然不知道战斗已至。他知道，这回，残酷的战争马上要开始了。可能先是炮轰，而后是巷战，肉搏，没有别的选择了。完了。
但那一刻，却是小五有生以来，最阔绰的时光。他们还发现了一个箱子里齐整地码放着麻花和西式蛋糕。小五一手抓了根大麻花，一手抓起一块蛋糕一齐往嘴里送。小五想，再来只烧鸡和两瓶酒，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吧。
“酒——”
大龅牙叫起来。上天像知道他的心思般，他们发现了酒，食物箱子旁边，贴墙摆着的，是红酒、白酒和威士忌。大龅牙咬开一瓶红酒瓶嘴上的封皮，却怎么也没法把瓶口内的软木塞弄出来。小五掂出一只白瓷瓶。
“得嘞，就它吧。”他咬开一瓶铁盖白酒，往嘴里倒了一口，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小五把大龅牙没弄开的红酒拿在手里看看，走到墙边猛地往墙上一砸，瓶嘴撞断，红酒泼洒出来。小五把酒瓶高高举到半空中，仰头张嘴倒了一口：“这是什么破酒？八成是酸了吧？”小五顺手把大半瓶红酒连瓶扔掉，回头拿起白酒猛灌了一气：“看了没，爷们儿，爷们儿，就得这样喝。”
白酒，顺着小五的脖子流到夹克上，流到地上。旁边的几个小叫花子也凑过来，一人一口，捏着鼻子往下咽，换来小五鄙夷的目光。
孩子吃啊喝啊笑啊，似春光明媚，似月圆花好，似歌舞升平。没几口，小五就醉了，趴在地上，再难顾一身新衣新鞋，脸贴着地皮儿，叫喊着，一个劲儿傻笑。水门汀地面很平却很凉，尤其是在寒冬腊月，他燃烧般的脸贴在上面，感觉很舒适。
小五眯着眼，开始哼哼唧唧，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大龅牙也喝醉了，走到小五身边：“看你这样儿，起，起来呀——”他抬起脚，大约是想踢小五一脚，腿一抖，整个身子面条似的软下来，瘫倒在小五旁边。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不料撑住地面的手刚一离开地面，又瘫倒。他趴在地上，努力睁开眼。
他的眼前，地面被炸裂开一拃多宽的大缝子。裂缝儿里，有些人在忙碌。他使劲揉一把眼，确实没看花眼，国民党士兵正在往货场子里推进平射炮，一门又一门，闪着初晨的阳。他看到下面货场里的窗前（确切说是墙洞前），沙袋堆得和小山一样高。他还没有看到，一楼刚才洞开的大门处，已经用沙袋堵了近一人高，士兵们紧张地构筑着机枪工事和平射炮的掩体。
大龅牙突然清醒过来。“哎，哎——小五，小五！”他转着身，到处找小五。另一个胖墩墩的小叫花子也喝醉了，听见大龅牙喊小五，凑过来，踢了踢小五的腰：“哎，真，真是骑着，驴，驴找驴——你弯，弯不下腰，腰啊。”“别出声儿，别出声儿！”大龅牙制止胖墩说话，但晚了，底下有个士兵突然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他吓得一激灵。赶紧把小五搭在地缝儿上的一条腿拽回去。“快，快躲起来。”大龅牙去拉胖墩，被胖墩灵巧地闪开了。大龅牙往底下看一眼，一个士兵，正举着一杆卡宾枪，好像正对着他。其实他看错了，那个抱着枪的士兵，正在打盹儿，根本没有看到他。
大龅牙转身躲进食品箱子后面，冲着小胖墩边喊边打手势，让他快过去。小五还趴在地上滋滋地傻乐个没完，胖墩醉得太狠，根本没有听见大龅牙说些什么，嘴里吆喝着：“什，什么爷们儿，尿，尿的就是你这，这孙子。”说着解开裤子，冲着小五脑袋就哗啦啦撒起尿来。尿水歪歪扭扭地从小五头上淌过，流进了地缝——
这个傻傻的小胖子，不知道死亡已经向他张开狰狞的大口，还在张着嘴，傻笑着，尿得忘乎所以。
下面的地上，一堆堆炮弹箱摞在平射炮旁，有个士兵撬开一只箱盖，里面齐整地码放着黄澄澄的炮弹，士兵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每个窗洞口都架好了重机枪和平射炮，士兵接住递过来的烟卷，放进嘴里，看看外面划亮火柴。窗外，晨色清冽，浅灰色的背景里，飞着一只麻雀，这只小小的生灵抖动着翅膀，在半空里盘旋了一圈儿，慢慢落在他面前的窗洞上，扭着头，又亮又黑的小眼睛和一个头戴钢盔的士兵对视片刻，似乎感觉到这里的危险，又忽地飞走了。
和麻雀对视的士兵怅然轻叹，小鸟真好啊，哪怕是一只麻雀，可以自由地飞来飞去，不像自己这些当兵的，整天把脑袋瓜拴在裤腰带上。他把烟点燃，深吸了一口。
突然，头顶上一股水注顺着他的钢盔淌下，把他刚刚点燃的香烟浇灭。他从唇间取下烟，拿手指在上面蘸了下，放在鼻子底下一闻，再闻一下，突然皱起眉头。
“操你妈的！敢在老子头上撒尿！”士兵抬头看向头顶的地缝，火冒三丈，抓起旁边士兵手中的卡宾枪朝上就是一枪——
“扑通”一声，小胖子一头栽倒。大龅牙在箱子后听到枪声，偏了下脑袋，嘻嘻笑着说：“哎，哈哈，打不着，打不着，给你坨狗屎当酒肴——”他从箱子后露出头来看向胖墩儿，脸上的笑僵住了，胖墩儿的下腹处正在流血，一股血蜿蜒而行。大龅牙怀疑自己看花眼了，使劲挤了挤眼，是的，是血。不但流血，胖墩的两条腿还在激烈地抽搐。
大龅牙看着地上的血，本能地从箱子后出来走近察看，是的，没错，是血。胖墩儿露着小腹，两条大腿根儿都染红了。大龅牙惊呼了一声，吓得嘴张得老大，然后突然拿手捂上，左右看看。地上的裂缝上腾着灰尘，冒着死神腥臭的气味儿。大龅牙吓得往回退了几步，转身奔向一处残损的窗口，纵身跳了下去。其他刚才还跟着起哄的小乞丐，也纷纷跟着他跳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