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宴会,琴瑟琵琶,觥筹曼舞。
我见到了他,他黛衣束冠,在下座擎杯思忖,偶尔和一旁浓眉高鼻的中年男人言语两句。
“世子,您可知鬼太祝身旁那位是谁?”
世子瞥眼道:“太史令,小人物。”
“他们二人交好吗?”
“他俩都一个德性,职位不高看得高,讲究孤傲,在朝中迟早完蛋!”说着他递我一壶酒,挑眉笑道:“秋露白,尝尝!这些女子筝弹得乏味,晚上你给我弹!”
“是。”我嘴上应和,眼睛却不敢离开鬼渊献一丝一毫,生怕我一不注意,他会如梦如朝雾般,消失无踪,空留一片寂寥。
我趁他中途离席,忙向世子告假随他离席。
“哎!傻小子!”
他转了一圈指了指自己,我笑:“对!就是你!”
“姑娘……姑娘找我何事?”
“你答应娶我。”
他愣在原地,又笑道:“姑娘可是认错人了?”
“或……或许……”我认得他,他的眉梢眼际我都认得,是他!只是这十年他忘了我,他忘了我……“那……这位公子可愿娶我?”
“姑娘如此美貌,想娶姑娘的人定能从宫门排到西市。姑娘就不要拿我说笑了。”
“夔山竹林,流萤银汉,你全忘记了……”我喉咙干涩,不会捉鱼的少年郎,你可知我历尽酸苦盼了你九年……
“你说什么?”
“我说,公子若想听……听筝可以来找玉茗。”我嬉笑着揖了一礼,“玉茗等着公子。”
自那日回去后,我便又有了盼头,日日倚在阑干边等他,仿佛明日、明日、明日他就会来。
在今年最后一场秋雨中,他着一件素纱衣出现在青楼,“玉茗姑娘在吗?”
“在在在!在楼上!”紧接着我就听见鸨妈喊我“玉茗!拾掇接客!”
我连忙取出我早早备好的大红被褥铺盖好,又偷偷塞了几颗桂圆链子在枕下。
“公子是来听曲?”我引他进屋,为他沏了茶“公子可要过夜?”
“玉茗,断头,不好。”
“可是玉茗花貌美。”
“貌美重要?”
“公子在说笑,做我们这行的,就指着貌美多才平步青云呢!”我抱来筝,“公子可要过夜?”
“你总是这样留人?”
“公子又在说笑,我是红尘女子。”我架筝问他,“公子想听什么?”
“我想留宿。”
“没有留宿……”不对,他说想留宿,我惊喜抬眼,“当真?”
“当真。”
我又哭又笑,又怕自己失了分寸,连连道歉。
他替我擦干眼泪,“不是应该扑过来吗?”
“你没忘?”我推开他,“所以……你为什么不来寻我?我等了你九年,九年……”
“宴会之上,我不便与你相认。”
他告诉我,他来寻我那日,见迎亲队伍敲锣打鼓拥在我家门前,他去问了好些人,都说是府里的二小姐。“我以为你忘了我。”
于是他回曲阜后,开始只钻研祭祀天象,致力仕途。
这是他初次入青楼,为了寻我。
我环着他的腰:“那你现在可还愿娶我?”
“如今喜爱你的人都位在我上,等我再晋一晋位,就娶你。”
“那你何时赎我出去?”
“等我要娶你的时候。”
我偷偷摸索握住枕下的桂圆,沉沉睡去。
真好,九年辛苦,算是没有白费。
“后来他常会来寻我,问一问我身边世家子弟的事,跟我讲一讲故事。”我这样对执徐公子说,执徐公子接连来了好几日,说是左丘府的门客。
左丘府我记得,是太史令家,执徐公子问我:“你与鬼太祝可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
我笑着摇头,“怕只是我一厢情愿。”他拿我当探子我又何尝不知,他嫌我妓女身份我又何尝不知,他不愿娶我我又何尝不知?
只是,我怕当我说出“我知道”以后,自己亲手织了九年的美梦就那样破碎了。
自遇见他以后,我的此生便只有他。
执徐公子常来,我也算是有个可以谈心的人,他总是安静的听我讲,偶尔问我一两句。说来奇怪,自执徐公子来后,我便再没见过他。
等再见他时,已至仲夏,他拥我在怀,要我帮他做一件事,“如果事成,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不用顾及身份不用顾及他人。”
我欣喜,“做什么?”
“扮平康公主进凤凰军营。”他说左丘公子和执徐公子都在凤凰军,定能一眼认出我。
我大惊:“我会被杀的!”
“你愿吗?”
我搂着他的腰将头贴在他的肩膀,“许久没听你说话了,今夜可要留宿?”
“留。”
睡前他一遍又一遍念净土陀罗尼经,我问她:“你何时信佛了?”
他轻吻我的眉心拥我在怀道:“这是我的憎和恶。”
被送去凤凰军前,他为我带来量体裁剪的华衣,走前我特意抱来我的琴。这把琴是刚进青楼时鸨妈送我的,琴不及筝能取悦人,后来我便再没动过。
他送我出曲阜,我自嘲道:“整整十年,为你背井离乡,却连妾的名分都没得过。”
他的手滞在我耳鬓,尴尬收回手笑道:“来世,来世你为男我为女,我来等你。”
喝过孟婆汤的人才算是真正的死,今生的我是今生的记忆一点一点织造出的,来世的我早已不是我,谈来世又有何用?
就让我在今生好好再看他一眼,算作我今生执念的了结,“我……今日的我好看吗?”
“我……”他还没说完我连退几步摇头道:“我忘了,正是好看才要去断头啊……”
今生就到这吧。若下一世的我又遇见下一世的你,愿你们能共结连理,同心共好,今生的玉茗,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