貉亚倾听姜明鲲诉说,竹篙停止划动,任由苇排在湖水打转。她眼泪纷飞,大哥苏岭的话,余音缭绕:“小妹,记住,姜明鲲不会真的爱你,他想帮大蚩尤抢夺兖山。想让苏姓族人离开高黎。”
“如果不信,你可以试试,一年不见面,他很快原形毕露……”苏岭的声音此起彼伏,反复在空荡的湖面回响。
“不,不,十七哥是爱我的,我偷偷看了,找不到我,他真的很伤心,很伤心……”
“小妹,相信大哥一次,再等等……”
姜明鲲出神地望着江心岛,巍峨的颜素宫如冰冷的石雕。
他轻轻接过貉亚手中的竹篙,无意接触到她指间的温柔。看着昔日的恋人,前情往事,跟随划动的水流,卷纹浪逝。
“貉亚,你甘愿遁入颜素门,为的是哪般?”姜明鲲尽心劝慰:“你年轻,貌美,九黎有多少好男儿,任你挑选!岂能留在这归雌之地!”
“十七哥,貉亚留在颜素门,就是盼望有一天与你相见。象以前一样,爬到兖山山顶,一起看日出,一起吹埙天音悦……”
“貉亚,你我情缘已尽。我的心里,只有含妱……”
“我可以和含妱姐伺候你,我们三人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儿女……”
“苇排靠岸了。”姜明鲲截然打断貉亚的遥想。
貉亚、姜明鲲相对定立,明明只手可擎之间,却形同陌路。
她正视着他,在他冷垂的眉眼中,看到了拒爱。她佯作浅笑,掩饰心中的绝望。她和他,回不去了。当门中姐妹的苇排陆续靠岸,她掂起竹篙,身体象离弦的箭,纵跳上岸,直往颜素宫方向跑。她怕众人看到脸上的狼狈。
刑天不解地看着貉亚的背影,余光回应走到身边的姜明鲲。
“你想说什么?_?”姜明鲲斜视刑天会说话的虎目,以及嘴上渐渐浓密的绒须。陡然发现,含妱莫名其妙认领的阿弟,长大了。
“哦,没什么!”刑天本想让姜明鲲聊聊貉亚,却怕触及他不堪回首的过去。两人各怀心事,走进一方归雌之地。时至深秋,岛上落叶纷纷。枯黄的树叶,散落在林地。一条石板路,顺着山岭起伏,延绵直上颜素宫。石板路周围的丛林,斑鹿,短耳獐,褐鸡、豪猪……出没。它们不惧人,在旁边大胆觅食。
“哥,快看,这些生灵怎么是雌性?”刑天走近几只胆大动物。它们的肢体,大多残缺不齐。有的断腿,有的缺嘴……
“何谓归雌,举目释意。至于伤残的生灵,乃是好心者,渡苇送至岛上。”姜明鲲加快脚步,近至颜素宫,忽然听到熟悉的贝埙声。
声音如浪涛拍岸,或如风过洞隙,宛若海燕轻啼,仿似雨润大地。
这是《天音悦》的分段《天云卷》,抒发海天一色的心境。吹奏此乐,需要极高的贝埙造诣,熟谙者寥寥无几。
“望庆姨娘?”姜明鲲心一沉,呼吸急促。他三步并成两步,走上去。眼瞅木壁蚌瓦的颜素宫,迫切地进入大门。
一名妇人身穿白色裾衣,脚踩苇草蹬。她背朝大门,面向临渊。
她的前方,是苏鸻湖的北面。仿境的埙音,引来漫天飞鸟,在颜素宫外,闻乐起舞。
姜明鲲盯着朝思暮想的背影,儿时的记忆,浮现脑海。娘早早去世,就是她,把他抚养成人。
“望庆姨娘……”姜明鲲的思念,在一声暗呼中爆发。诸多的疑问,填满脑海,他想说:“你为何诈死,坠落兖山的尸体是谁?为何面目全非?”
他感觉舌头僵直,所有疑问自主退缩,咽了回去。说出的话,却绕开主题。
“师尊很象晚辈的一位亲人,她叫望庆,可惜,三年前,她不幸坠崖身亡,狠心抛下她的两个儿子__姜澉和姜明鲲。”
“望庆离开,实属无奈!她目染了手足相残!她不敢想象,未来蚩尤的牛首面具里,是一张杀人如麻的脸!”妇人停下埙音,直视远方。
“望庆姨娘!”姜明鲲控制不住情感,他伸展双臂,准备拥抱。
“老身寒冰,此处没有你的望庆姨娘!”寒冰掉转头,溢现饱经风霜的面容:发丝白如雪,满脸皱纹如沟壑。张开嘴,缺掉的门牙,象焦黑的风洞。
“姨娘!”姜明鲲心疼地拥扑过去。三年未见,没想姨娘老成了这样。他抚摸她的脸,多想抹平脸上的褶皱。可他的手,忽然变得拙笨,只会替她拭去眼中的泪花。
“鲲儿!”望庆终于认下姜明鲲。
她用浊凹的眼窝,仔细打量他,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她激动地抿着嘴,紧紧拉着一手带大的养子。
“姨娘,兖山坠崖之事,因为何故?鲲儿始终捉摸不透,现场怎会有你的假身?”姜明鲲睁着大眼,迫切想揭开谜团。
他的追问,直入心邃。望庆早有心里准备。她相信鲲儿,决定把诈死的详情,一并说出来。
望庆解开裾衣,从贴身的怀袋取出两样物件。
物件呈锥形,全部用白色的绸布包裹。绸布细密、精致,弥足珍贵。记得五年前,父亲用十支深海红珊瑚,从虞帑人手中交换到一卷。
听虞帑人说,这卷绸布是用二十匹良驹,几经周折,从有熊部落弄到手。
望庆姨娘伸出枯槁的手,一层一层揭开左边的绸布,露出火红的鲣螺。
“鲣火令!”姜明鲲不由惊呼:“阿爹号召九黎的圣物,故尔在姨娘手中?”
“兖山假死,姨娘带着大蚩尤的重任,怀揣鲣火令,瞒过所有人。”望庆抿动嘴唇:“可怜替我死去的娧侌,自毁面容,跳下山崖。”
姜明鲲还是不解,呼吸沉重:“既是肩负阿爹的重任,姨娘尚可隐身埋名,远离兖山。何必坠崖身亡?鲲儿和十三哥有多伤心!”
“姨娘不死,怎么能带走鲣火令!”望庆沉吟片刻,气定神闲:“旁观山景,亦可饱览群峰!”
“观山不入山,如何细览秀色?姨娘莫非效仿苏鸻祖,坐隐烈山,形控姜堡?”姜明鲲恍然醒悟:“十三哥堪比姜魁隗?”
听姜明鲲道出她的心事,望庆脸上的凝神,渐渐融化。她脸泛悦色:“九黎之中,论雄才韬略,谁能匹敌澉儿?”
“十三哥的德、智、勇,确实无人能及。姨娘想立十三哥为蚩尤?”姜明鲲笑道:“姜澉继任蚩尤,众望所归。鲲儿当竭力效劳!”
“鲲儿此话差矣,接任蚩尤,岂是姨娘认定。”望庆打开另一个绸布,展现满是结绳的木棍。
她颤巍巍递给姜明鲲:“大蚩尤唯恐九黎落入暴佞,故留遗结。”
看着父亲留下形状各异的绳结,他小心拉扯头绪,一根根梳理。
“鲲儿,念给姨娘听!”望庆的声音变得高亢。
“孩儿遵命!咳咳……”姜明鲲清清嗓子:“九黎姜姓,自神农分支,传承三代蚩尤。姜重典生有八十一子,细察入微,终成所愿,立十三子姜澉为九黎第四代蚩尤。故留鲣火令作凭,以信众服……”
望庆褶皱眼皮半闭,满脸陶醉地听他念完,浊眸闪现一道利光:“鲲将军听令!”
“末将在!”
“承授鲣火令!”望庆举起鲣螺:“鲲儿令人前去高黎,请苏毂出征烈山宫,解救第四代蚩尤!”
“是!”姜明鲲跪下身子,困惑不已:“十三哥被谁囚禁啦?”
“姜尹浩封锁大蚩尤的死讯,软禁澉儿,在烈山宫周围布下重兵。还命雷泽氏摆下天阴阵。”
“姜十五贪恋蚩尤之位,竟敢对亡父密不发丧,此等悖逆之事,人人得以诛之。”姜明鲲怒从心升。他接过鲣火令,愤然激发:“待我借来重兵,定声讨逆贼!”
“此去高黎,只怕苏岭从中作梗……”望庆稍作迟疑,思忖左右,轻说:“貉亚本想遁入颜素门,永不出方外,怎奈对你心怀挂念,尚存一线希冀,等你作最终抉择!”
“我心有所……”姜明鲲咬咬牙,属字回旋在舌尖,却听望庆断然喝止:“你忍心让貉亚永留颜素宫?”
“我……”
“你跟貉亚,姨娘替你作主了!”望庆的强势性格,重新回归。
先前老态龙钟的样子,象是蜕了一层皮,她打起精神,朝里屋沉喝:“貉亚!”
貉亚聆听召唤,从颜素宫外的木栈走来。她垂着头,红红的脸上遗留泪痕。想必方才哭过。
姜明鲲隐隐心疼,毕竟两人相爱过。而今,当务之急,必须救十三哥,重要的一环,就是求助苏家。
他决定先缓和与苏岭的紧张关系。这根纽带,非貉亚不可。
他伸出手,擦拭她脸上的泪。
“鲲!”貉亚扑到他肩膀,破泣而笑。
颜素宫外,刑天和奉节相对站立,肃穆凝神。十多天风餐露宿,两人熟络如友,却从未象今天这样,细细打量。奉节大约二十出头,浓密的胡须由耳垂,在脸颊形成弯月。他颧骨微凸,牛瞪眼,朝天鼻,看起来极为粗犷。
奉节注目刑天的眼神,有些异样。眼前的刑天,豁然升起一个高大的形象:浓眉、虎目、丰唇。一柄蚩尤刀使得呼呼声响。天啊,眼前的这少年,不正是年轻的黎主姜澉吗?
“听世子说,你长得象飞鹏,依我看,只不过有点他的影子,真正形神合一的人,恐怕是东黎……”奉节按捺住情感,没有继续说下去。奉节自幼进入烈山宫,铭记言多必失的教诫。他不会把对姜家的忠诚,毁在一句妄言上。
“奉节大哥,能说说飞鹏吗?他的举止有何特别?”刑天对奉节的未尽之言,不感兴趣,他最想了解的是飞鹏,他要给含妱姐有个寄托。
说到飞鹏,奉节并不避讳。而且还绘声绘色的说他出走的经历。
“飞鹏长你一岁。六年前,他替含妱出头,暗夜里,一把火烧了苏鸻庄。离家前,他留下结绳,把苏岭辱骂含妱的话,全部结在绳文上,气得高黎黎主苏毂大病一场。”
“哈哈哈,飞鹏不到十二岁,竟然闯下如此大祸,令人啼笑皆非!”刑天忍不住笑,刚要放声,瞥见姜明鲲缓步走出颜素宫,立即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