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山宫的隆冬,白雪覆盖新筑的黎居,上上下下,层层叠叠,如披上厚厚的白羊毛。
姜明鲲躺在绒地席上,身上盖着紫貂皮。草屋的角落,石头垒砌的火塘,里面的木柴燃起火焰,让人温暖如春。
刑天不断辗拭貂皮的边角,他怕木壁透袭的冷风,侵入鲲哥的身体。
姜明鲲昏迷几十日,尝试着各种医治,不见好转。
蚩尤委派屯蒙求助炎帝,将近一月,可烈山宫的路口,仍然不见身影。
“奇怪,鲲哥的毒伤明显好转,怎么突然复发?难道真是双蝶使坏?”
刑天正想着此事,门帘被轻轻挑开。双蝶姐妹首先走进来。她俩深低着头,不敢看他射出的怒光。
“蝶舞的嘴里,还有一根栗刺!”姜澉随后走进来,摊开手掌。
在他的掌心里,放着一根比头发稍粗的栗果刺。
刑天气愤地站起,他一把逮住蝶舞的手:“人小心坏,你想害死他吗?”
“我没有下毒!”蝶舞昂起头,小眼睛直碰他的怒光,理直气壮地申辩。
“这是什么?”刑天接过姜澉的栗刺,从他牛首面具里,看到一双担忧的眼神。
他把栗刺摆在蝶舞的眼前:“说,谁指使你干的?”
“蝶舞没有下毒!”蝶影清秀的面容,表现出异常的勇敢。她扯开妹妹的手,说:“是我做的!”
“你会施毒笑颜尽?”刑天打量纤纤弱质的蝶影,不相信清丽纯真的外表,藏有一颗蛇蝎心。这对孪生小姐妹,长得相似,性格却各有所异。
蝶舞胆大刚烈,蝶影清秀温柔。
“姊妹俩的际遇,很可怜,明天让苏岭带走,把二人在高黎安顿下来!”
刑天的心,顿时软下来。他放开姐妹俩,黯然神伤。
“红菱大叔,刑天真无用,枉为练夷丹人,连鲲哥也救不了。”眼泪不争气流出来,伴随着脸上的无助。
姜澉拍拍刑天的肩,不知如何安慰。屯蒙返回神农有些时日,炎帝能不能来,他心里没底。
“启禀蚩尤,炎帝姜榆罔求见!”信兵掀开帘,跪在姜澉面前。
“快快有请!”姜澉牛首面具放出烁光。他嫌信兵脚步慢,径直冲出门外。
“炎帝来了,鲲哥有救了。”刑天只差欢呼雀跃。他看了看双蝶姐妹,不敢抽身离开。
“青云哥哥,青云哥哥。”一个热辣的声音,从外面的喧闹中,分离出来,传到门帘外。
“云桑妹妹?”刑天正臆猜外面嘈杂的声音有谁,听到云桑的呼唤,不由地喜出望外。
门帘撩开,云桑风风火火地走进屋。
她浑身被厚厚的貂绒包裹,散披黑发的头上,插着一根红色的玉笄。
她眼眸灵动、鼻子秀挺、嘴唇红润。圆滑的脸颊下,一溜美人槽,藏在齐颈的白丝绒里,若隐若现,美丽动人。
她几步冲到刑天面前,不拘昏迷的姜明鲲,以及双蝶姐妹的羞怯。多少个日夜的想念,在此刻释放出来。她大胆挽起他的手,满脸陶醉地靠在他肩上。
“青云哥哥,我俩种的雪梅,开花了,开了很多很多红色的花朵。”
如果回到小时候,刑天会拉着云桑的手,无拘无束地旋转。还可以把她背在肩上蹦高高。可今时不同往日。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让他变得成熟。
嘘……刑天竖起一指,点着嘴唇,再指着地席上的姜明鲲。
云桑从热情奔放中,立刻清醒。
是啊,她陪阿爹来到烈山宫,主要是帮姜十七疗伤。
她喜爱地看了看刑天,有些不舍地退居到角落。
“大姊姊,大姊姊,你在哪?”童声伴着轻快的脚步,急急走来。
门帘启开,炎帝姜榆罔怀抱六岁的幺女儿精卫,走了进来。
炎帝身穿青色绒袍,头戴尖角皮冠,背篓里,插着一根打药鞭。鞭梢呈淡黄色。
他肤色赤红,须白如雪,凹陷的眼窝,一双邃目炯炯有神。
“青云参见炎帝!”刑天躬身行礼。
“青云,喔,本王应该叫你刑天,你阿公在北黎过得很好,不要挂心。”
“多谢炎帝相告,阿公无恙,刑天亦安!”刑天从炎帝手中接过精卫,把她抱在身上。
精卫四岁那年,患了奇怪的眼疾,双目失明。炎帝寻遍各种医治的良方,至今无效。
“是青云哥哥吗?”精卫双目无神,她伸出小手,抚摸刑天的脸胧,来确定自己的猜测。
“青云哥哥,你瘦了。”精卫认真地淌着他的脸,轻笑。
“是吗?”
“青云哥哥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刑天。”云桑抱起妹妹,把她放下地。
姜澉走进门,他和炎帝默默对视,凝神的片刻,流露出的是担忧。他狠狠地点头,默许炎帝的医治方法。
炎帝放下背篓,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囊。他取出一枚细小的骨针,在姜明鲲耳垂的伤口,划了道浅浅圆圈。
他掏出锋利的石刃,深挖圆圈内的肉团,连根刨去。
伤口处,立刻血流如注。
“啊……”姜明鲲从昏迷中疼醒,忍不住大声叫唤。
炎帝掏出怀袋的竹管,拨开布塞,在伤口均匀地洒上止血药。
他捡起地上血稠黏糊的腐肉,从里面挑出一根尖栗刺。
刑天惊愣地盯着尖栗刺,再从地上拾起丢弃的那根。
两根僵直的栗刺并排在一起,看不出来是致人疯狂的笑颜尽。
“这叫栗胆虫,以栗毒刺为食!”炎帝喂姜明鲲服下解毒药,走到火塘边,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抵近栗刺边烘烤。
两根栗刺受到热源,同时翻滚着身体,不停挣扎。
“我等错怪了蝶舞蝶影!奉节的火把,近到明鲲的身边,复活了栗胆虫。”姜澉说话时,眼里的光泽,有愧疚,也有如释重负。
姜明鲲的神智,完全清醒。他站起来,紧紧抓住炎帝的手,激动不已。
他跪下身子,声音颤抖“榆阿公在上,请受明鲲一拜!”
“十七啊,论辈份,你我平辈。只不过痴长二十多年。休以榆阿公相称!起来吧!”炎帝扶起他,长舒一口气:“榆罔迎风踏雪,来到烈山宫,不仅仅是帮你疗毒,心中的挂牵,乃是精卫的眼疾。”
姜澉蹲下身,仔细察看精卫的眼睛。他从她无神的眼珠里,看不到一丝亮光,哪怕一点点。
“东青门的海面,岛屿众多,炎帝不妨领精卫寻觅一番。”姜澉感激道:“待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时,姜澉调拨一千黎兵,助你东寻。”
“蚩尤不必兴众,天晴后,榆罔和幺女前往足矣!此次离开神农,有备而来。”炎帝扭头门外,沉声:“水火土三行请进!”
早候门外的离坎、屯蒙、噬焐走进来,站成一排。
炎帝摘下尖角皮冠,露出花白的头发。
姜澉见状,不敢失礼。他揭开牛首面具,一张威武霸气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深目挺鼻,短须浓密。丰唇饱满。亮额居中,生长着一颗上圆下方的乾坤痣。
刑天听阿公讲过,长有乾坤痣的人,他日得势,地动山摇。
炎帝挽住姜澉的手,神情肃穆。
稍后,他振作道:“阪泉晶盐,攸关姜姓族人的生存。来年秋季,你我联手,夺下整个阪泉!”
“姜澉此意甚久,乃不谋而合也!”姜澉喜形于色,双手紧拥炎帝:“少青湖边的天支营,霍康从九黎各处,召集二千神农子弟,可供炎帝调遣。只可惜,尚缺一名护天将。”
“护天将的人选,榆罔心定已久。”炎帝笑对姜澉,卖个关子:“这人近在眼前。”
“谁人也?”
“刑天!”
炎帝语出惊鸿,所有人都很意外。刑天毕竟年少,怎能统领天支营。
神农氏有金、木、水、火、土五大行营。四大定支营:天支、地支、干支、乙支。三大护卫堂:庚申堂、已未堂、寅卯堂。
除了精锐的五行营,其次就是定支营。而天支营作为定支营之首,主要任务是保护氏族的生命。
九黎分支神农,在九个黎部,遗留很多神农氏族。炎帝派霍康扎根九黎,建立天支营,负责培养能征善战的族兵,随时为神农的战力,注入新鲜血液。
刑天出任天支营护天将,怎能慑服勇猛强悍的族兵。
“刑天不才,请炎帝收回成命!”
“你先不必推诿,本王早有定数!”炎帝不理会刑天的婉拒。
他和姜澉相视一笑,姜澉大声说:“飞鹏何在?”
“飞鹏在此!”飞鹏走进来,和刑天虎目相接,眨了眨眼。
“飞鹏听令,命你为佐天将,协助刑天!”姜澉举起鲣火令。
“是!”
炎帝颇具意味地看着刑天,心绪潮涌。他和谦源虽为异族,却情同手足。他忘不了二人爬山采药,耒耜农耕,治病救人的快乐时光。
刑天离开神农的日子,所经历的事情,让他刮目相看。
他想重用刑天,以慰谦源之灵。
刑天似乎明白炎帝的心意。当年拜师柏延,精强战艺,志在报答他的栽培之恩。
“刑天听从炎帝调遣!”
炎帝满意地点点头,心事若昭。
云桑年满十六,应该找个心仪的郎君。她和刑天两小无猜,若能结成夫妻,正好承允对谦源的誓言。
“云桑听令!”炎帝宏声盯着云桑,慈爱的深目,流露一丝逗笑:“天支营中的已未,由你操练!”
“云桑听从炎帝召唤!”阿爹的用心,云桑很清楚。阿爹年长谦源十五岁,两人却是无话不谈的忘年知己。采药、探讨医术,怎样治病救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桑喜欢上刑天。她喜欢他的倔强,喜欢他的勇敢。更喜欢他不屈强霸的特性。
阿爹让她训练新的已未,可以壮大已未堂的力量,让更多的女子学会保卫氏族。每天还可以和刑天哥在一起。
“冬日的少青湖,应是冰凌厚积,雪花飞扬的时候,云桑想看一看。”云桑递给炎帝一个眼神。
“你等熟悉一下天支营也好。”炎帝斜眼轻笑:“已未堂、护天将、佐天将,可一同前往。本王和盟主有事相谈!”
…………
“哎,护天将军,这一路上,为何愁眉不展?”云桑抓起一把雪团,抛在他的脸上,她想唤醒他。沿途的沉静,已经令云桑乏味到极致。
她想看到的刑天,是那个活泼开朗,逗她笑、逗她乐的男孩子。
“刑天可能想到了弦卫。”飞鹏冷不丁说出这句话,连他自己也很讶异。坤木台遭遇的奇事,本来在脑海挥散而去,突然间,再次勾忆。他仿佛又置身鸣笛山,看到刑天怀抱病重的弦卫,来到绝壁……
“飞鹏兄休要胡说!我在想,如何带领天支营!”刑天的烙记,没有飞鹏想象的那一幕。他要做的,是当好护天将,跟公孙越一决高下,替父报仇。
“弦卫美吗?”云桑的酸意,冲到嘴边,憋在舌根,隐忍待发。她和刑天朝夕相处,他却从没说爱她。她觉得,有时候,是自作多情。所以,她需要多多试探,以免相处尴尬,反而失去原来的情谊。
“弦卫是谁?”云桑改口轻问,脸上表现得淡然无事。
“弦卫是我的女儿!”一个人奇袭般从雪垛现身,伫立在三人面前。
来人手拿兽耳刀,闪电似的炯目,从黄土色的脸上,严厉地望向刑天。
他粗犷的外形,豪迈的气场,让刑天联想到飞霞岭。
“霍康大叔……”刑天的声音低低的,夹杂着一丝怯懦。在飞霞岭,他最后一招,制他无还手之力,震撼如今。
霍康伸手,打断刑天继续说话。
他嗡沉道:“这里,没有你的霍康大叔,只有你的对手!”
话音余缭,雪湖的周围,冲出无数族兵,他们手拿兵器,蚂蚁挪窝般,滚滚涌动。
三人迷惑不解,各自抽出兵器,相靠倚背,对仗汹涌而的人潮。
“列阵!”霍康看着啸聚合拢的神农兵,冷酷无情地问:“擅闯天支营者,如何以待?”
“杀、杀、杀!……”神农族兵身着厚厚的葛裾,绑腿严实的牛皮蹬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们高举战器,群情激昂,嘴里的怒吼,响彻旷野。
“霍康大叔,刑天受炎帝之命……”
霍康不听刑天解释,而是一意孤行。
“徇年出列,命你对战苏飞鹏!”
“得令”
“溪珉出列,命你对战姜云桑!”
“得令”
霍康点将完毕,兽耳刀往胸前一横,迈动脚步,阴冷的声音说:“刑天,舞动你的干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