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城,二月廿六。
不知不觉,萧景龙已在武备库待了半个月。
第一日,萧景龙在坊内溜达了一圈,便睡了一日。
第二日,他去了备弓处。
第三日,他去了备箭处。
第四日,他去了靴皮作。
……
一日一处作坊,这半个月,他已将库内各作坊的技艺都已学会,倒是让坊内众人有些惊讶。城内一直传言萧疯子不学无术,如今看来,也不像传言那么不堪。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勤奋工作时,他却窝到墙角去睡觉了,众人摇摇头纷纷感叹“好好的苗子可惜了”,转念一想,若不如此,他还是萧景龙么?也就释然了,都各自去干各自的事了。
次日,萧景龙却没去武备库。
又过了一日,仍不见他的踪影。
一连过了五日,包不同再也忍不住,差人去萧景龙家打听情况才知,萧景龙不见了。
连他母亲张氏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萧景龙多日前谎称在武备院住下了。
听到人说萧景龙已多日未去武备院,把张氏急的直掉眼泪,却在萧景龙房内找到个字条,上面只四字“远游,勿念”,张氏急忙跑去城主府让萧城主快快派人寻找萧景龙下落。
萧城主派出亲兵四处搜寻,却毫无萧景龙的踪迹。
黎阳城南千里外,萧景龙疾步走在山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十余年,今日才逃出牢笼的金丝雀,离那座熟悉的牢笼越远越好!
山间的冷风吹在身上激起无数鸡皮疙瘩,他却兴奋的恨不能飞上云间,从此天地间再没有能拘住他的地方,再也没能束住他自由的人!
他要去找师父,结识众多豪杰,成就一番大功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他要日后相见,别人不再叫他萧疯子,也不再叫他萧城主的侄子,他就是他,是萧景龙!
萧景龙一连走了十余日,开始还劲头十足,越往后越没了干劲。
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溪水,风餐露宿了这些日子,可苦了萧景龙了,平日里无肉不欢的他,现在只想吃一块四四方方、红里透亮、用文火炖的烂烂的红烧肉。
他怎知道这天地竟这般大,以前半日从黎阳城南走到黎阳城北,就觉得黎阳城已够大了,如今出来了才知道黎阳城在这方天地间就像一粒米粟。
萧景龙又愁又饿,天大地大,该去哪找师父呢?
一路走来尽是荒郊野林,连户人家都看不见,更别提像黎阳城那样的城池。
又走了半日,萧景龙正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着,忽然看到前面一架旧马车停在路边。
这可把他高兴坏了,急吼吼的就跑了过去,正逢马车上的布帘掀开,一个极俊俏的公子从内走了出来,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若秋波。再看他身穿明黄色的绸衣,束着玉带,精致的锻底靴都与这旧马车格格不入。
萧景龙正欲上前搭话,车内又走出一个俏公子,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眼若秋波,眉间万种风情,有些人天生的贵气让人自惭形秽。
萧景龙上前作揖道:“二位公子,在下打扰了,想请问二位可知附近何处有酒肆?”
“我们也是刚到此间地界,不知何处有酒肆,恕不能相告。”先走出的那位,警惕地看着萧景龙道。
“在下打扰了。”萧景龙也不是不识趣之人,说完就转身离去。
“赶车的,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萧景龙听出是刚才那位公子的声音。
“俺不知道。”赶车的答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哪出来的?”那公子接着问。
“俺又不傻,怎么不知道?俺亲眼看着你们从门里出来的。”赶车的呆头呆脑的答道。
萧景龙听了也是忍不住咧起了嘴。
“你看我们是男的还是女的?”那公子又问。
萧景龙听到问题越问越荒诞,不禁放慢了脚步,想听听看还会有什么情况。
赶车的笑道:“你们两个要是女的,那俺不也是大姑娘了。”
“我们两个要去这附近走走,你在这等着,不准走开,我们很快就回来。”
“两位车钱还没付,俺可不会走,杀了俺,俺也不走。”赶车的大声道。
“对,走了就没车钱,不走就有赏。”
接着就没了声响,萧景龙好奇回头就看到那两位公子携手进了林子。
萧景龙走了半日也觉得乏了,就在路边坐着歇息,他下意识地觉得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果不其然,那赶车的坐在车上抽着旱烟,看到两个公子进了林子深处,迅速把烟枪收起,驾着马车就准备悄悄驾车离开。
马车走到萧景龙面前,萧景龙突然开口道:“赶车的,人家可是让你等着人家的。”
那车夫一听,狠狠的给了马屁股一鞭子,马儿吃痛,快速的向前奔去。
萧景龙伸手一探,正抓到车轮,微一用力,竟将那车轱辘拽了下来。
车厢轰然落地。
马儿受惊,更加嘶鸣着往前奔去。
萧景龙既已出手,自然不会放这车夫逃去,跳将起来,两手拽住车厢硬不撒手,无奈多日不曾吃饱,不能将马车拽停,只能跟着马车慢慢的向前拉扯而去。
“你这贼小子,意欲何为?”一声娇斥从身后传来,萧景龙无心回头察看,却感到一阵掌风急袭而来,忙矮身避开身后偷袭,这一避却撒手让马车疾驰而去。
“是谁竟敢偷袭小爷我?”萧景龙抬头却看到正是一直没说过话的那位贵公子动手偷袭。
宋甜儿本来信心满满的一掌打了个空,她一向对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白鹭山庄里高手无数,都是她爹花了大价钱请来的,每个人都说宋大小姐的武功已算一流高手,天下间少有敌手。
曾有个帝都有名的武师就被她一掌打的躺在地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可没想到在这,一个粗杉褴褛的家伙,竟轻易的躲过了自己这成名一掌!
“且慢动手!在下何处得罪了阁下?”萧景龙高声道。
“你还敢问?我的马车都被你吓跑了!看我不打死你!”宋甜儿说完又是一掌向萧景龙面部击去。
但下一秒宋甜儿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接着就整个人失去了重心,飘上了天空。
接着她听到了自己摔在地上的声音,五脏六腑都感觉被摔碎了一地,全身骨架都散了,眼冒金星,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就流了出来。
“小姐!你没事吧!”这个变故可把宋沁吓坏了,失声大叫。
“小姐?”萧景龙蒙了,怎么一摔就摔出个小姐来?
“你大胆!竟敢打白鹭山庄的大小姐!”宋沁一边将宋甜儿慢慢从地上扶起,一边大声呵斥萧景龙。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们是姑娘。”萧景龙这才看出这是俩姑娘,再看到宋甜儿的惨状,愧疚不已。
“只是不知这姑娘为何对在下动手?”萧景龙问道。
“你这人好生无礼,先是抢夺我们马车,现在又打伤我家小姐,白鹭山庄不会放过你的。”宋沁帮宋甜儿轻轻拍去身上的尘土,好不容易才将宋甜儿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没有抢你们的马车啊,那车夫趁你们去树林,想赶车偷偷溜掉,我正要拉住马车不让他走,谁知你家小姐却来偷袭我。”萧景龙声辩道。
“你说你是帮忙的,车呢?”宋沁愤恨的看着萧景龙问。
“跑了。”
“那你还说帮忙?”
萧景龙觉得对面这姑娘实在有些不讲道理,当即就要和她好好理论一番:“你家小姐如果不偷袭我,我就——”
“好啊!车没了,人也被你打伤了,你还要怪我们不成?”宋沁直接打断萧景龙的话,怒问道。
萧景龙也被问住了,对呀,对方的车跑了,人也受伤了,损失惨重,自己啥损失没有,怎么能是对方的错呢?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愣在那迟迟说不出话来。
萧景龙突然想起曾经有位大侠曾在书中写过这么一句话,“你若想和跟女人解释一件很麻烦的事,那么不是太有耐性,就是太笨。”-所以萧景龙选择闭嘴。
“沁儿……你有没有……把我的首饰……拿下来……”宋甜儿渐渐恢复过来,断断续续的在宋沁耳边轻声问。
宋沁点点头。
“还有那小包呢!”宋甜儿追问。
“在这呢!”宋沁急忙从背上拿出小包袱给宋甜儿看。
宋甜儿看到小包袱,立马开心起来,连身上的痛楚也感觉弱了不少。
坐在地上休息了半晌,宋甜儿终于爬了起来,开口第一句话就问萧景龙:“我的武功很差么?”
萧景龙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反问道:“你不知道自己武功有多糟?”
宋甜儿明白了,自己根本不像白鹭山庄的高手说的那般厉害,别人说她厉害,只是因为她是白鹭山庄庄主的女儿。
宋甜儿突然感觉自己很痛,比被萧景龙摔在地上还痛。
“小姐,你没事啦?”宋沁关心道。
“我没事了,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怎么闯荡江湖呀?”宋甜儿强笑道,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开始打退堂鼓了,随便遇到一个人都打的自己毫无还手之力,这一路过去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呢。
“沁儿,你说那赶车的傻不傻啊?钱都没拿,他怎么就走了?”宋甜儿问。
萧景龙听了忍不住咧嘴偷笑。
“小姐,那赶车的肯定知道咱们车上的东西值钱呀,比那辆破车子可值钱多了。”宋沁狠狠瞪了眼萧景龙。
萧景龙也觉得自己看起来像是幸灾乐祸的样子,强忍住不笑,不去看宋甜儿二人。
“喂,你得帮我们找回车子!”宋甜儿喊。
“叫我么?”萧景龙奇道。
“这还有别人么?”宋甜儿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迟钝的人。
“我叫萧景龙,不叫喂。”萧景龙没好气道。
“不管你叫什么,你得帮我们找到马车。”宋甜儿有些着急道。
“可是马车不是我弄丢的呀,那赶车的本来就打算跑了!”萧景龙并不打算多管闲事,他还急着找地方吃饭,饿肚子的滋味可着实不好受。
“我都被你打伤了,你难道不应该帮我们么?”宋甜儿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萧景龙一直以为哭是很丑的事,因为眼流鼻涕横流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好看不起来了的,但看到宋甜儿流眼泪,他却被迷住了,那种眼睛红红的,娇弱含羞的样子让人恨不能为她去死。
他又想起有位大侠曾说过“无论多厉害的暗器,你至少还能够躲。女人的眼泪却连躲都躲不了。无论多厉害的暗器,最多也只不过能在你身上打出几个洞来。女人的眼泪却能将你的心滴碎。”萧景龙深以为然。
“既然如此,在下自当尽力为二位姑娘寻回马车,那马车没了车轮,料来跑不了多远。”
萧景龙走在前,宋沁扶着宋甜儿走在后,三人不快不慢的沿着马车的拖痕往前走。没多久,果然在路边看到了那辆车。
萧景龙快步跑过去,却是空欢喜一场,那车夫弃了车厢,骑着马走了,车厢内也早已空无一物。
宋沁扶着宋甜儿走到车厢边,宋甜儿轻叹道:“之前我们还拿人家当呆子,现在看来,人家是假呆,咱们才是真呆。”
“这位公子,这事本不怪你,是我们轻信了别人才有此恶果。既然已经寻到车辆,你便先走吧,不用再管我们了。之前得罪了。”宋甜儿突然和声和气的说,又对着萧景龙施了个礼。
“是在下的不是,没有及时向姑娘说明情况,才导致了误会产生。后又把姑娘打伤,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把二位姑娘丢在这荒郊野外的。”萧景龙汗颜道。
“既然如此,能麻烦公子将我姐妹二人护送至昌州城么,事后必有重谢。”宋甜儿楚楚可怜道,说完又施了个礼。
萧景龙向来吃软不吃硬,一个姑娘,一个绝美姑娘,还是个被自己摔倒在地却不计较的绝美姑娘,可怜兮兮的向你求助,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是无论如何不能拒绝的。
“只是不知这昌州城离此有多远。”萧景龙问。
“不远,沁儿认识路,她会给你指路的。”
“既然如此,我们就走吧。”
“公子要让我拖着这伤躯赶路么?”宋甜儿说着眼睛又红了。
“那我背姑娘吧。”
“男女授受不亲。”宋甜儿眼睛更红了。
“那……”萧景龙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走了。
半柱香后,三人终于上路了。
宋沁跟在萧景龙身后,萧景龙手中托着一块从马车上拆下的木板,而宋甜儿坐于其上,远远看去,就像萧景龙手中托着个人般大小的菩萨像般。
如此这般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远远看到了昌州城的身影。
路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路过的人纷纷侧目看着这奇怪的三人。
宋甜儿终于受不了火辣辣的目光,开口让萧景龙把自己放下来。
宋沁扶着宋甜儿,跟着萧景龙身后,边走边笑。
任谁看到萧景龙那两条小臂抖得像抽筋似的,也得忍不住。
萧景龙的肚子也很不争气的叫了起来,他从来没感觉像今天这样饿,以前在家有几次没吃午饭,到了下午他就觉得饿疯了,但是和现在比起来,以前根本不算饿。
萧景龙和宋甜儿、宋沁三人走进昌州城,来来往往的人多不胜数,热闹非凡。
萧景龙是真的饿坏了,看到路边有家面馆就一头钻了进去,连招呼也没和宋甜儿她们打一声。
宋甜儿和宋沁相视一望,看着周围鱼龙混杂,也跟着进了萧景龙进的面馆,走到里面却没和萧景龙坐一桌,两人另外坐了一桌。
大肉面是用海碗装的,寸把宽的刀削面,汤里带着厚厚的一层油,—块肉足足有五六两。
萧景龙吃的滋溜滋溜响,吃相难看极了,却也吃的香极了,人饿疯了的情况下,吃什么都不会觉得不好吃。
宋甜儿却看着菜谱上的单子不知道该吃些什么,都是些下等人吃的东西,再看看那筷筒里的筷子,怎么看都是脏兮兮的,油腻的很。
“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吃这么香的”,宋甜儿瞥了眼萧景龙,心中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