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左小凡有些意外的是,红裙女鬼来了许久,竟然一直没有作为,也不知道在犹豫踟蹰什么。
左小凡也一直没有点破,只是分出一小部分心神留意四周,其余大部分心神则沉浸人身小天地之中观察己身,敌不动我不动,他倒要看看这个女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约莫如此消耗了一个时辰,那红裙女子终于在十丈开外显化身形,脸上还是一片纠结之色,然后很快便果决下来,声音急促道:“仙长,你快别修行了,快走吧,这里有危险。”
左小凡终于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红裙女鬼,“我当你会一直跟我玩捉迷藏呢,这么快就想出别的办法了?此地的危险,难道不是你么?”
红裙女子苦笑道:“仙长说笑了。”
然后红裙女子便一咬牙将内情和盘托出。
故事一直追溯到三十年前。
红裙女鬼还不是女鬼的时候。
原来红裙女鬼是江青县里一个戏曲班子中的名角,名叫柳虹,因其嗓音清脆、姿容出色,所以深受各方豪绅青睐,而戏曲班子也把她重点培养,成了一颗摇钱树。
柳虹身边围绕之人非富即贵,他们把大把大把的纹银砸在柳虹身上,美其名曰是捧场来的,其实无非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达到标榜身份以及俘获柳虹芳心的目的,然而柳虹只是安安分分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个人感情,毫不考虑。
身处圈子之中,柳虹其实最是明白,对那些个一掷千金的富家人开始,得不到的才永远在骚动,而能得到的,新鲜感一过,那就是和糟粕没有多大区别了。
所以她是不会将自己的下半生交到这些家境殷实而穿梭于风月场上的人的。遇不上对的人,她宁愿一辈子一个人过,反正她存下的钱,足够自己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命运给柳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她在自己最火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书生。
戏曲班子每晚收工很晚,所以在戏场外,总有一个身子瘦削高挑的男子蹲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戏场关门这个书生才起身离去。
时间长了,一来二去之下,柳虹也便注意到了这个人。
书生名叫叶勤,家境贫寒,家里没什么田地,加上他本来就身子骨孱弱,细胳膊细腿儿的,抡锄头恐怕都抡不好,唯一的出路,便是考取功名。好在叶勤对得起他父母给他起的这个名儿,每日读书,异常勤奋,毫不懈怠。
叶勤每次蹲在戏场外看书,时日久了,一些个看客看他这副寒酸模样,便忍不住都弄他一番,每每说起正事,如家国治理,官民之道,叶勤便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出口成章;而与他说些生活琐事,或是开些男女之间的玩笑,叶勤便面红耳赤,吞吞吐吐。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更多的人都喜欢用荤段子去挑逗叶勤,然后哈哈一笑,老实人的局促不安,恰恰是他们最喜闻乐见的一幕。
柳虹见多了这一幕,逐渐对这个书生生出好感,然后在某一天有过第一次交流之后,两人之间的互通便一天比一天频繁,以致后天互相倾心。两人约定,当叶勤在京城考取功名之后,柳虹便退出戏曲班子,二人成婚。
叶勤也没有辜负柳虹的殷切期望,两年后的巳御国全国书文大典上,他力压万人,成功拔得头筹,因为其官民治国之道精通娴熟,被任命为江青县知府,从八品官衔。
叶勤在京城获得文笔头筹的事情在江青县大肆传开,等他回来的时候,民众在当地官员的组织带领下,夹道欢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县里富豪纷纷前来道贺,送礼之人差点没踏破县府门槛。
就在柳虹以为叶勤得道便已经忘了自己的时候,叶勤刚刚处理完人际应酬,便马上带人到戏曲班子来提亲来了,此事在江青县又引起不小的轰动!
一个是刚刚取得头筹的文状元,一个是本地最有名的名角儿,这本来就是一件极为轰动的事情,再加上柳虹是出了名的清高孤傲,出名这么些年,无数权贵富豪倾慕于她的神仙姿色,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到头来谁真正捞到柳虹的芳心了?
一个都没有!
所以许多人都在看这场热闹,一个刚上任的知府向一个戏子提亲,这本来就是屈尊降贵之举,如果到头来还成不了,这个知府可不就是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子么?!那他以后还能有什么威信可言?
然而让所有看热闹的人瞪大眼珠的是,那个素来清高的柳虹,竟然点头答应了知府大人的提亲!
小富小贵的捶胸顿足,他们都在反思,是否自己比起知府叶勤,在行动上做得不够坚决,否则早已捷足先登了!大富大贵的则在咬牙切齿,他们这么些年来,砸了多少钱,耗了多少心血在柳虹身上,可最后呢,被一个穷小子给截胡了!
祸事也因此而起。
在叶勤和柳虹即将成婚的头一天,江青县数一数二的几家富豪联手做局,用计叶勤和柳虹骗到饭桌上,然后劝说叶勤喝下早已备好的毒酒,叶勤当场惨死,柳虹也差点被众人当场凌辱,幸亏她十分果决,第一时间取下发钗,将自己脸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来。
自毁容貌的柳虹躲过了被玷污名节的灾厄,但却背起了毒杀知府的罪名。
外界传得有鼻子有眼,她当初点头答应知府大人的提亲,完全是在知府的威逼压迫下进行的,为了避免自己落入虎狼之手,柳虹便设计了饭局,将知府毒杀在了饭桌之上。
这一下,叶勤丢了命,身败名裂不说,柳虹这个活着的人更是煎熬。
戏曲班子将她除名,县衙将她拘捕起来,打入死牢之中,根本不给她任何开口辩解的机会。柳虹在入牢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钱权本一身这个道理,自觉生还无望的她,最终选择在牢中自裁。
死后的柳虹,没有魂归地府,而是化身鬼物留在了人间,满腹戾气的她自然想着的第一件事就是报仇!
然而让柳虹悲愤欲绝的是,那些个乡绅富豪竟然找上了本县的土地老爷,通过大手笔的进贡,土地不仅没给柳虹复仇的机会,还把柳虹拘了起来,就在他身边做个使唤丫鬟。
左小凡听到这里,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个大体轮廓,淡然道:“照你这么说,你的去而复返,是因为你家土地老爷的吩咐?”
对于山神土地,左小凡是不陌生的。
事实上许多国家都有这类非人非神亦非鬼的存在。
山神土地,可以是人死后的魂魄出任,也可以是一些精魅任职,分正统和在野两种,被国家发明文任命是为正统,只是被当地百姓认可却没有得到国家的任命是为在野。
这些山神土地,以守卫一方水土为己任,以民间供奉香火为食,借以修行大道。
若是鬼物,一般而言,同境界之中,连练气士都还要不如,属于那种介于凡人和修士之间的一种存在。
当然,修为高的,又深得山水气运青睐的山神土地,另当别论。
红裙女鬼咬着嘴唇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左小凡的猜测,她内心也是十分纠结,没有完成主人的命令也就罢了,如今还通风报信,接下来非得受到一顿折磨不可!
左小凡又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主人从你身上感受到的气息波动不强,他需要这样的补品快速助他登高。”
红裙女鬼说道。
看来是鬼物土地无疑了,而且能与富豪官绅勾结到一起,这样的土地,能否守住一方水土都是一个问号,更别提造福乡民了。
左小凡眯了眯眼:“看来你家主人是个惯犯了呀。”
红裙女子苦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仙长,在此之前,已经有好几个散修被主人当作补品吸食掉了。”
左小凡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没对我动手?不会就因为我给你吃了一只烤鸟吧?那你的同情心也太泛滥了些。”
红裙女鬼摇头道:“这只能是很小的一个原因,更多的,则是我从仙长身上嗅到了浓郁的书生气息,不怕仙长笑话,我们这些戏子出身,不仅要唱戏,也得看书,这点喜好,一直延续到我成了一个鬼物,我也见过许多老书虫子,但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及仙长身上书生气的九牛一毛,我一直觉得,读书是件顶好的事情,读书人也是世间可能存留的最多的好人,所以我才没有对你动手。”
说完之后,红裙女子又加了一句:“当然,即便我动了手,怕也只能是自寻死路。”
左小凡站起身来,笑了笑:“我喜欢你的坦诚相见,带我去见见你家老爷吧。”
红裙女鬼迟疑道:“仙长,你还是快走吧,我不是你的对手,我家老爷可比我厉害得多……”
左小凡摆了摆手:“无妨,他既然想吸食我,我要不去会一会他,岂不是太不给他面子了?再说,你都夸了我一通话,我要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你去硬抗灾厄,岂不是太对不起你的夸赞?”
见左小凡态度坚决,红裙女鬼便只能带路。
临近黎明,山间愈发黑暗,不见五指,不过这点外部条件,对柳虹、对左小凡而言,都不算什么阻碍。
最终一人一鬼来到山腰一处平展处,有一高丈余,宽长一致约三丈的翘檐角青瓦屋矗立于此,屋内有一高丈余的雕刻石像,端坐高台,神色威严,蓄有及胸胡须,头戴方帽;房梁之上,如波浪一般悬挂红布,无字无画。
屋门口两挂门楹,左边书有`莫笑我庙小神小,不来烧香试试`;右边书有`休仗你人心肚皮,心意不诚瞧瞧`;居中位置书四字:与人消灾。
屋前是一个宽六丈长九丈的铺石平台,平台正对屋口则是一方圆形中空巨石火炉,供人烧纸。
一排石阶自东北方向次第而下,直通山脚。
左小凡跟在红裙女鬼身后两丈处,一鬼一人,先后来到平台之上。
一个阴恻恻的老头儿笑声忽然响起,“柳虹贱婢,这次做的不错,总算让本仙稍稍满意了一回。”
红裙女鬼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一道光亮乍现,从屋内石像之中,蹦出一个身形佝偻,体态瘦削的老头儿,身长七尺,身着与柳虹一般无二的大红袍子,只是一层皮的脸上浮现不知是被袍子映上去的还是本来就有的不正常的潮红之色。
老头儿视线掠过柳虹,直接落到左小凡的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舔着嘴唇,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
左小凡只是瞥了老头儿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了门楹,忍不住笑道:“好一个与人消灾,不知道土地老爷是如何与人消灾的?可对得起你一方土地的称谓身份?”
老头儿扭头也看了一眼,不无得意道:“自然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谁上了香,谁烧了钱纸,就与谁消灾嘛,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可不就是此理?总不能香不点,钱不烧,我就屁颠屁颠去给人消灾,没这样的书卖嘛!”
很久没有补品自投罗网了,老头儿显得心情大好,递了一个眼神给柳虹,让她自行退去,柳虹心领神会,不敢违逆,退去之时想要给那別簪青年一点儿警示,只是当她眼光看到別簪青年时,忍不住小小错愕了一番。
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怎么就悄无声息的变了一副形容?
左小凡在来时的路上给自己覆上了幻狐面皮,不仅变换了一副模样,还将自己的修为气息压制在了通窍一境,如此,方能不打草惊蛇,让土地老儿安然上钩。
与他预料之中的没有太大出入,土地老儿已是三境修为,不过他这三境,显然比不得正儿八经的三境,正常实力,估计只有二境练气士左右。
左小凡拍了拍手,鼓掌道:“无利不起早,我们还算同道中人,你果然是一方好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