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在朝中做散郎，因不满朝纲腐败而上言，触怒了皇帝，便贬了下来，老父也发配到交趾去了，这才有了他“家君作宰，路出名区”。而求官之心太切，碰上了诸多能上达金銮殿的文武官员，便拼将平生所学，用尽聪颖之脑，凝成这篇才华横溢的绝响，以求朝廷看了能够起用。你看，他歌颂完天子的锦绣江山之后，笔锋一转，便是“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而且焦急地告诉皇上，“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您什么时候才用用我这个人才呢？为避跑官要官之嫌，马上他又对皇上唱起了赞歌，“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相信朝廷是能慧眼识才、起用贤能的。紧接着还表达志向，“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总之，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一句话，怀才不遇，空有报国之志；无路请缨，专要诸公帮忙。人到了落魄的时候，确能爆发出无限才情。只可惜王子安并未达到目的，即使他不掉进南海淹死，恐怕也是当不上什么官的—盛世入仕，多不凭德才，而要靠关系后台，这恐怕是古来的定律了。
由王勃我便想到了古代许多文人墨客、世之骄子，他们因敢于抗争、蔑视权贵而仕途坎坷，又因仕途坎坷而愤怒出名诗，忧伤著华章，就这样一代代地激励着后人，使人类文明得以传承，得以弘扬。这真是个难以解释的逻辑，毫无道理的道理！比如，李白向往于建功立业，对唐玄宗后期权贵当道、政治腐败深为不满，但正因有这点浩然气，一入翰林就被权贵谗毁，于是他干脆借酒消愁，以酒言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真是淋漓尽致，痛快极了，虽未能遂仕途之愿，但能如此酣畅一生，且流芳千古，还有何憾事呢？杜甫则在科举场上屡试不中，基本上没当上官，一度在剑南节度使严武幕中任参谋，并被表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却就此打住，怎么也升不上去了。正因为他仕途失意，屡经坎坷，加上身处乱世，深受天灾人祸之苦，才有那么多的“君不见”“君不闻”之史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真真切切一个忧国忧民之心剖于世人之前，叫人怎不为之感叹？白居易因伸张正义得罪权贵，贬为江洲司马，才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言；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起弃官归田，方能咏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还有，汤显祖宦海起落，积聚成可与莎翁媲美的“临川四梦”；苏东坡东贬西涉，陶冶出旷世稀有的集诗书画于一体的大家……试想这些千古名士们，若是仕途上一帆风顺，只需享受当官做老爷之福，是断然出不了惊世骇俗的文化艺术的。然而在这些世之珍品中，又饱含了他们多少忧怨多少愤懑呢？恐怕只有鬼才知道了。
徜徉在滕王阁的山水人文图中，思古之幽情竟是如此炽烈，我不禁一声叹息，几丝苦笑。心想凡是能流传的，就必然是能引起共鸣的。譬如爱情的悲剧，无论多么古老或明知是虚拟的神话，任何时候演来都能催下无数的泪水，那是因为女性至今仍是弱者，“自古红颜多薄命”，美丽在某些人眼里就是罪过。而男女双双都是弱者的爱情之花，总是经不起狂风暴雨的摧残。许许多多的祝员外式的、法海式的、陈世美式的形象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人们改变不了现实，便只有从精神上同情女子之弱，声援爱情之争了。而官场的腐败、权贵的肆虐，总是在封建社会一朝接一朝一代接一代地重复着，由于“权”字之重重于泰山，一些有志有智者既不屑于趋炎附势吹牛拍马以求荣贵，又不甘于默默无闻埋没满腹经纶了此残生，光凭本事没有靠山便无人问津，稍有抗争又会被驱之场外让你哭笑不得。于是对于前朝或前几朝的同类遭遇深有同感，即便也津津乐道于游方、隐居或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状态，但终归是出于有苦难言、有怒难发、有志难遂、有才难用之万般无奈，才对他们所抒发的情感击掌拍案摇头晃脑，或陪上一阵欷歔几把热泪。世纪更迭，千年轮回，文人才子们就是这样消耗着自身的智慧，把本应倾注在国家实业上的雄图大略，一股脑儿付与了文房四宝，留给后世任人述评。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历史规律还是上帝的安排？谁又能说得清呢？
滕王阁一层的大厅里，有一幅汉白玉雕刻的图景，题目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说的是马当神以一阵神风送王勃从长江入鄱阳湖进赣江直达南昌玉成文章好事的神话故事。其实这句话只是上联，下联是“运去雷轰荐福碑”，故事出自《冷斋夜话》，讲宋代书生张镐穷困潦倒流落江湖，其友范仲淹给他三封书信，介绍他投托他人。但连投二人，其人均死。范举荐张镐为官，又被富户张浩冒名顶替。张镐困居庙内，和尚欲以庙内颜真卿所书荐福碑文拓下卖钱相助，不料当夜电闪雷鸣，将碑击碎。瞧这倒霉劲，岂止是怀才不遇，简直是活不下去了。张镐被逼至穷途末路，正欲自杀时，巧遇范仲淹相救，才被带进京城中了状元。走笔至此，心血来潮，想起了元杂剧《荐福碑》中的一段词儿，且录几句，以博一笑：
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拦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则这有钱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
如果说人才要靠“贵人”相助，那么范仲淹自是张镐的“贵人”了。范仲淹自己本是个德才俱佳有作为的官，且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因此便有爱才之心助才之力。这就像伯乐与千里马，有道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哇。哪个才子不盼着遇上“贵人”？为什么历朝历代那么多真才子遇不上真“贵人”？这的确是个惊世骇俗的天大问题。我突然想起了杜甫的《春夜喜雨》，脑子里的“贵人”便幻化成了滋润禾苗的雨露、催开桃花的春风。是啊，时节到了，风雨便自然送来了。“时节”不就是体制与机制么？只有这个“贵人”转化成了良好的体制机制，选人用人才不会黑白混淆良莠颠倒，那些志士仁人们才有舒展才华济世安民之机，可这么一来，恐怕后世读到的愤世嫉俗怀才不遇的好诗文就会大大减少了。不知诸君以为是遗憾呢，还是幸事？
2002年春节作于南昌
无锡印象
无锡之西有山，曰灵山，山上有佛，曰灵山大佛。大佛为青铜所铸，高八十八米，加上莲花宝座，为一百五十多米。远看去，高踞于山坡之上，俯瞰于雾霭之中，阅尽人间冷暖，惯览时世变迁，真个是浩然慈颜，广施恩泽，天下之绝景也。难怪人们一提起无锡，自然先就想到灵山大佛了。
说起灵山和大佛，无锡人是自豪得很的。灵山所在的山脉叫马山，马山的来历据说有二。一是说秦始皇当初一统华夏之时，在此横戈跃马，至今留有马蹄印记，因此取名马山。二是说朱元璋南京登基后，一日游历至此，丞相刘伯温屈指一算，启奏说不好，这地方有王者之气。朱元璋问何以制之？刘伯温告曰，此处是太湖之滨，有山叫龙山，而离此不远的陆上，也有一山，叫马山。朱元璋说好，就掉过来，叫他龙离水、马陷湖，成不了气候，于是龙山就变成马山了。而灵山之名，则传说是唐僧所取。唐玄奘从西天取经返唐后，即往各地传经送宝。来到这里，见有一寺，便住了下来，整日与和尚们讲经布道。忽一日，有江浙巡抚杭余将军来访，玄奘与他登山观景，说这里很像他在印度取经的大灵山，就取名为小灵山吧。杭将军鼓掌称善，寺便也取名为小灵山庵了。直到北宋祥符年间，才改名为祥符寺，至今香火甚旺。这样又过了几百年，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赵朴初先生讲学到此，一看风水，连叫可惜，说祥符寺的后山腰上，是一处至尊宝地，一边是青龙山，一边是白虎山。放眼前面，太湖之水烟波浩渺；背倚之处，马山山脉厚实峻丽。正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有照，后有靠”，何不在此建一大佛！且东西南北中，五方应有五佛。现今西有四川乐山大佛，南有香港天坛大佛，北有山西云岗大佛，中有河南龙门大佛，惟东方无大佛，这里建一尊，正可补缺。想无锡人何等精明，一点便通，一拨即悟。市府立马筹资四个多亿，用青铜七千余吨，铸成这一东方大佛，实实打造出一个绝妙的景致来。
要说“打造”，可谓既非易事，也不是奥妙无穷。不就是这么个金点子么，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一拍即合。因此，闻良言纳之，有妙计用之，乃振兴之道也。一人、一事、一地、一国，概莫能外。就说建这尊大佛，虽说总计耗资巨额，但集资之道五花八门，光捐资一项就了不得。据说凡捐款百万元以上者，皆可在莲花宝座上占一花瓣，刻上姓名。我看了一下，几十瓣几乎都刻上了，最多的达500万元。更为可观的是，自大佛开光之后，旅游者趋之若鹜，仅今年“五一”节七天假期，就收门票一千多万元。在大佛前的广场上，有一只佛手，与大佛的右手一模一样，这里有一说法，叫“摸佛手”，摸了之后烦恼可消。登上大佛的宝座，又有一说法，叫“抱佛脚”，虽不是急时也抱一抱，便可实现心愿。我看到那佛手心里、佛脚趾上，都被人摸得闪闪发光了。你瞧，这些不都是“打造”的么？我由此又想到了无锡的一个个旅游景点，如鼋头渚、三国城、水浒城、唐城等。这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天然的景观，在这一马平川的土地上，大自然并未给予多少恩赐。然而，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无锡人信奉的便是“打造”—打造金钱，打造美景，打造心灵，如今硬是把一个无锡打造成了国家级的优秀旅游城市。
出了灵山，沿太湖一路东行，便是无锡市区。无锡真的很美，无论是摩天楼群，还是花园式园区，也无论是铺满花草的马路，还是金碧辉煌的企业牌坊，都是那么高贵典雅，浑身透出富贵气息。这里早已完成了从温饱向小康生活的转移，正在向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迈进。一个人口只有几百万的地级市，2000年GDP已近二千亿元，财政收入一百四十多亿元，已相当于江西一省的总数了。无锡人干得这么好，或者说打造得这么完美，究竟有什么诀窍呢？偶然间，我因寻求“无锡”二字的来历，恍然悟出了一些道理。
无锡城里也有一座小山，因山内多锡，就叫锡山。很久以前，人们争相挖锡，纠纷不断，以至屡屡发生大小规模的战争。直到锡挖完了，纷争也没有了，人们才从血的教训中感悟到了什么。于是有人传出一谒语：“有锡争，天下兵；无锡静，天下宁。”人与人之间若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就会败家损业，有也会变成无；只有同心同德，与人为善，有序竞争，互助互利，才能创造财富，创造平和，于无之中生出有来。“无锡”二字原来来得如此沉重，原来含有如此深刻的哲理，这倒令我惊讶不已。可喜的是，不管何时，这个道理都能被无锡人通晓。古代“六尺巷”的典故，一说便出自这里，那个“让人三尺有何妨”的地方，现在还保留了钱钟书的故居。在无锡，“光明”与“三毛”竞争的故事无人不知。“光明”与“三毛”都是纺织企业，两个工厂仅隔一条马路。两位企业家互不服气，你搞高精尖，我就搞规模效益；你能上市，我也创造条件上市；你建了二十层的大厦，我便建三十层的。就这样比着膀子，大显身手，两个同类型企业居然都进入了五百强行列，他们生产的精纺尼龙竟占据了全国70%的市场份额，现在都如日中天，牛气得很。我感慨系之，可叹在某些地方却截然相反，有些人看到你比我强，我就下死命要把你拉下马，哪怕同归于尽，以至于形成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可悲局面。这样，即使当地人才再多，也会被吓趴下，或吓跑了。想干事业、能干事业的栋梁之才不得重用，而那些工于心计、耍弄权谋的鼠辈小人却得意猖狂。这等地方，经济和社会的发展从何谈起？可见一个德性人格，一个思想观念，真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假如能学学无锡的这些志士仁人，把胸怀放宽，把观念更新，多琢磨事，少琢磨人，那么就必然是英雄辈出，好汉云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任是再穷再白之地，也会一兴百兴，一旺百旺了。
我带着这样的思绪走进了蠡园。蠡园是无锡市滨湖的旅馆区，也是我们的下榻之所。据说当年范蠡功成之后，便携西施隐居于此。又据说无锡人对范蠡的感情极为复杂，既为他设下毒计致使越国灭了吴国而愤恨，又为他在这里精心研制紫砂陶器，开了工业先河而敬佩，呼他为“陶朱公”。当然终归是宽容了他的“过错”，而奉他为先圣了，要不怎么辟了这么大的一个蠡园呢？我忽然又联想起了灵山大佛，佛是讲宽容的，其实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不也是讲究宽容的吗？宽容与竞争并不矛盾，宽容是对人，竞争是对事，容得了人才能成得了大事，成大事者多了，社会才能发展、才能进步。这道理很浅显，我想随着时代的变迁，是会愈来愈被人们所接受并付诸实践的。我在心里默默地为此祈祷着。
2001年6月16日作于豫章
醉写兰亭
辛巳初冬，宿于绍兴。出咸亨酒店，微风徐来，酒意渐浓，思日间所游之兰亭，文兴大发，遂带醉草成此篇。
嘿，酒真是个好东西，人有很多平日里办不到的，饮酒之后便能了。瞧，“酒壮英雄胆”，大将军李陵，夜引千斤弓，竟能一箭穿石，第二天试了几次，却办不到。还有杜甫笔下那“饮中八仙”们，有的失足落井，竟能在水底睡觉；有的吃斋念佛，照样醉中逃禅；还有的敢在王公面前脱下帽子写字；平时说话不清的能高谈雄辩语惊四座。最了不起的还是李白，不仅是“一斗酒诗百篇”，天子呼唤又怎的？照样自称是酒中仙，偏不来见你。要是在平时，敢么？
好啦，这些都不说了，单表王羲之。书圣，是怎么来的？不就是一篇《兰亭集序》么？那天不知老夫子喝了多少斤酒，啊不，那时称“觞”，一觞呢，也就是半斤八两吧，喝个十觞八觞的，劲儿便足了，提起笔，不就一挥而成书圣了！听说第二天酒醒后，他怎么写也写不出那样的字了。酒呀酒，是谁送你来到这个世上，助我们成就了这么多光怪陆离的豪杰呢？真应该为你欢呼、为你记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