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妹收拾完毕，也挨着父亲坐下，他突然抬起头，嘴唇颤抖着说：“爸想再婚，希望我的两个女儿成全。”
似晴好的天空，突至一记九天惊雷。我不禁哑然，张着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旁边的小妹，早已望着母亲的遗像，双泪簌簌而下。
在我眼中，父母一直非常恩爱。自二十三岁结婚，整整三十五年，他们始终同甘共苦、相儒以沫。父亲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家，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诸如清洗床罩，修理家具，灌煤气倒垃圾之类的活计，他总是抢着干。母亲亦是十分心疼父亲。父亲不在家，我们极少吃肉。父亲回来时，家里的日子如同过年。每次，母亲都炖一大锅的土豆排骨，让我和妹妹痛痛快快地解馋。
如此恩爱的夫妻，大概连老天也嫉妒吧。母亲五十八岁时突发心梗，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自此，父亲像换了一个人，脸上总是挂着泪痕，走路时，甚至连脚都抬不起来。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勉强睡着，也会叫着母亲的名字在哭泣中醒来……然而，现在，母亲离开我们仅仅半年，父亲竟然要再婚了。此时此刻，父亲与我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眼前的老人，长着父亲那张熟悉的面孔，内心却分明感到有些陌生。
父亲站起身，走到母亲的遗像前，老泪纵横地讲述了他过去的经历。
原来，在父亲十七岁时，爷爷奶奶为了快些抱孙子，早早给父亲包办了一桩婚事。女人是邻村的，名字叫秋叶，整整比父亲大八岁。父亲坚决不同意。为了逃婚，他甚至远离家乡，去千里之外的新疆参了军。父亲十九岁那年，爷爷来信说奶奶病重，让父亲务必回家看看。未料，父亲回去后，爷爷再次逼着他和秋叶完婚。爷爷说，结婚能给奶奶冲喜，奶奶或许会因此转危为安。父亲觉得那是迷信，死活不答应，爷爷就把他和秋叶关在一间黑屋子里，三天三夜不让出门。孤男寡女同居一室，年轻懵懂的父亲，糊里糊涂地跟秋叶同了房。第四天清晨，奶奶最终还是咽了气。趁着家中纷乱，父亲悄悄从后窗户跳了出来，远远地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毅然返回了部队。
三个月后，父亲转业到省城一家工厂，与母亲一见钟情，两人很快领了结婚证。然而，这时爷爷竟捎信来，说秋叶给父亲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让父亲尽快把他们母子接到城里来。父亲一听就急了，马上写信告诉爷爷，说自己在省城已经成家，并且，让爷爷劝秋叶赶紧找个男人嫁掉。孰料，秋叶竟是一根筋，她不仅单独把儿子抚养成人，而且，直到六十六岁，一直守着父亲家的老屋，几十年如一日地侍候体弱多病的爷爷，终生未嫁。
父亲说，原本，他从未想过再婚。他只想生活在老房子里，有母亲的照片与气味相伴，足矣。然而，前几天，家乡的儿子来电话说，秋叶因患脑血栓，已病瘫在床一个月。她对父亲一直念念不忘，即使在昏迷的时刻，仍一遍遍地叫着父亲的名字。
儿子的话，似铁锤，一记记敲在父亲心上。父亲觉得，虽然自己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女人，但毕竟，她守了自己一生，并且，还数十年为自己养育儿子，侍奉老人。这辈子，他欠秋叶太多了。如今，她老了，且重病缠身，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守在她身边。
父亲说，他想以夫妻的名义，照顾秋叶，陪她走完生命最后的旅程。
我流着泪，跟小妹一起走上前，与父亲紧紧拥抱。对面，母亲在相框里善意地微笑着，似在赞同父亲的决定。
原来，男女之间，不仅存在爱情之爱，还有一些是善良之爱。善是孕育万物的草原，她能长出勇气、智慧、关怀，亦能生出宽容、温暖、爱。善是比天空更博大的宇宙，她引领着爱的星斗，缀起满天清光，共度生命的花好月圆……一树花开，团圆和悦
那段时间，他投资失败，婚姻解体，生活如同马蹄踩烂泥，一团糟。她小他七岁，花朵般的年纪，正是春光无限好。两人的婚事，理所当然遇到了重重阻力。
母亲急得起了满嘴的溃疡：“婚姻的路千万条，为何你偏偏选择最难走的一条？”
窗外，天蓝蓝，风轻轻，岁月静好。他的样子，翻山涉水飘过来，黑衫黑裤，刚毅的眼神里，笼罩着岁月的沧桑。她似在回答母亲，又像是喃喃自语：“看到他，整个人想马上飞向他。看不到他，整颗心时刻都想念他。他快乐，自己比他还快乐。他难过，自己比他更难过。这应该就是爱了吧。”
他的父亲，同样反对两人交往。他认为，再美的爱情，亦敌不过凡俗的烟火气。激情过后，所有的风花雪月，都会簌簌掉落到婚姻的尘埃里。眼前的女孩，年轻得如同清晨绽放的荷，她如何能甘愿，日复一日为丈夫与另一个女人所生的孩子做嫁衣裳？因此，为了小孙女的幸福，老人极力撮合儿子与前妻复婚。
只，既然爱了，两个人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天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那个雪花飘飘的圣诞节，他牵着她的手，走上了婚姻的红地毯。
洞房花烛夜，他望着她，眼里星光点点，皆是疼爱的波。她整个人蜷在他温暖的怀里，一脸的幸福与满足。
突然，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十岁的佳佳，只穿着小小的内裤，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爸爸，我要跟你睡。”他像一支离弦的箭，顷刻从她身旁飞出去。一边焦急地埋怨着：“傻孩子，小心着凉！”一边风卷残云般将她裹进了被窝。
女儿哭闹着不肯走，亦不允许她在，僵持良久，她轻声说：“我去小卧室吧，今天佳佳也累了，你陪她早点睡。”
他无可奈何地望着她，眼里蓄起深深的内疚。
佳佳从不喊她“妈妈”。不仅斜睨过来的目光充满敌意，而且，还经常制造一些恶作剧向她挑衅。诸如，把洗碗水倒在她刚刚煲好的米饭里；将她辛辛苦苦洗好的衣服，悄悄塞进盛着污物的垃圾桶；有一次，竟然过分地把尿盆倒在了她新买的被子上……即使是亲生母亲，遇到这样的情况，亦会忍无可忍大发雷霆。然，她却似乎并不在意。朝朝暮暮朝朝，依旧一如既往地照顾孩子穿衣吃饭，十二分耐心地辅导她写作业。婚姻的琐碎，本就一地鸡毛。她的生活，因为那些没有开始就已发生的矛盾，更是杂草丛生。周末回家，母亲摸着她的脸，心疼地说：“你这是何苦呢？看看，这些天又瘦了不少……”
她伏在母亲肩头，一脸的宁静与期盼：“妈，暂时的困难不过是天空的浮云。我相信，只要有爱，总有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那天，佳佳竟然把她熬了一周完成的设计图撕碎了。她捧着心血变成的纸屑，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纷落。他无比心疼地揽她入怀，看到一旁扬扬自得的女儿，情不自禁扬起了巴掌。
她扯住他的衣襟，急急地说：“不要！”晚上，他语重心长地说：“爱需要宽容，但不是纵容。丫头，你这样，会把佳佳宠坏的。”她把身体往他的怀里搡了搡，似要钻进他的骨头：“你那一巴掌，会把我和孩子的距离打得更远。她还小，我们要慢慢来。”
在强大的时间面前，谁的心能没有一点移动呢？流年里，她用宽敞的胸怀和竭尽全力的爱，一寸一寸靠近了女儿。看着孩子晴天落白雨似的明亮笑脸，她的心像开了花，一朵一朵，泊满了快乐。
结婚后，她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又向亲朋好友借了些，鼓励他东山再起。他本是极富才华的男人，缺少的，不过是一架向上攀登的梯子。几年下来，他的事业再度如日中天。望着男人脸上日渐升起的自信，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日子越发锦绣山河起来。她想，幸福就是这个样子吧，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安稳在凡俗里。
然，这时，他的前妻却出现了。当年，为了别人的夫，这个女人放弃了自己的家。如今，那人又结了新欢，她成了褪色的旧衣，再不被想起。历尽千帆皆不是，她想到了回头。
女人约他出去，眼里蓄着深深的哀愁：“好悔啊！为了孩子，我们复婚好吗？”他摇头，目光决然：“我们永远回不去了。”女人开始挑拨佳佳与她的关系。并且，为了发泄被拒绝的怨恨，经常打电话发短信过来，对她极尽侮辱和谩骂。更过分的是，一次在街上偶遇，女人竟然往她身上吐唾沫，并且，因情绪失控还扇了她两耳光。她却不计前嫌，恩恩怨怨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周末，依旧送佳佳过去陪妈妈。女人生病时，亦会煲好营养汤让他带过去照顾她喝下。女友百思不得其解，问：“难道，你一点都不恨她？”她笑笑，眼睛弯弯的，似一汪清澈的波：“冤冤相报何时了？幸福不一定非要通过战争才能获得，用爱赢得的婚姻才更长久，更坚固。因为爱，我的心中不只有恨。我只希望，自己的生命之河，唯有爱碧水长流！”
后来，前妻又遇到了另一份爱，她们最终成了好姐妹。佳佳常常快乐地跟同学炫耀：“我有两个妈妈，她们都很爱我。”
她用宽容和爱，让家中每个人都获得了幸福。一树花开，团圆和悦。
合欢花开
她是母亲替他相中的。见面时，虽是四月好春光，他的心，却似被水浸透的海绵，湿漉漉地沉下去。
其实，她生得并不丑。只是因为他的内心有抵触，看到的风景，才会错落。牵着她的手，他的心宛若沉睡。爱情于他，仍是尚未开垦的处女地。
然，他自小乖巧孝顺，对他而言，母亲的笑容，就是自己的幸福。在老母期盼的眼神里，纵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仍然选择了接受。
婚后，她任劳任怨地做着琐碎的家务，把母亲和他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不妥帖。只，他始终无法爱上她。无眠时，叹息似秋叶，荒凉地坠落。望着身旁熟睡的妻，他满心无奈地安慰自己：爱情犹如稀世珍宝，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佩戴，还是认命吧。
生理有需要时，跟许多同床异梦的夫妻一样，他们也会同房。只是，由于少了爱的滋润，每一次都不过是单纯的例行公事。甚至，连最起码的，亲吻和拥抱这样的前戏，他都没有兴趣敷衍。一年四季，她的身体总是凉凉的。他从未想过用自己的体温，焐暖她瑟瑟的寒冷。相反，更多的时候，因内心升起的丝丝烦躁，他常会扭过脸，留给她一个硬硬的后背。
两年后，儿子小宝出生。从此，她更忙了。他却闲得无聊，索性办了停薪留职，去北京进修一直喜爱的绘画。他在中央美院学习，她则在家中照顾年迈多病的老母，以及幼小淘气的孩子。
自此，他一直留在北京，承接一些别墅或机关壁画的设计与绘制。一年到头，除了按时汇一些钱给她，很少回家。闲暇时，亦极少给她打电话。偶然打过去，也只是问问母亲和孩子。他像一杯搁置太久的茶，流年里，早已凉成冰冷。
终于，在孩子八岁时，他写了分手信给她：我爱上了别的女人。只要你同意离婚，我愿意给你一些补偿。信的最后，他说，你开个价吧……几天后，他收到她的回信。信封里，只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以及儿子画的合欢树。他记起，结婚第二天，她就在楼下的园子里种下了这棵树。她说，合欢树好比一个家庭，白天，每个人都会离开家，各行其事。而到了夜晚，又会一一归来团聚。树的下方，是儿子写的稚嫩的字：合欢树开花了，爸爸就要回来了。
他把照片和图画捧在手里，如同珍宝，久久地凝视。一颗颗的眼泪，珠玉般，潸然纷落。
他哽咽着，给她发短信：合欢花开。
她很快回了张会心的笑脸：回家吧，我和儿子天天在等你。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对整个人生而言，三口人的一树花开才是最重要的，与之相比，那些华丽旖旎、令人心跳如鼓的爱情，倒应该放在其次。他对自己说，既然在哪里都能画画，为何不离家近些，满足一家人的团圆和悦呢？
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她已做好一桌子饭菜在等他。儿子快乐地扑过来。小家伙长得真快，一年不见，似乎又蹿了一头高。他用胡子扎他嫩嫩的小脸，儿子直喊疼，他却顷刻落了泪。
那晚，他喝了很多酒。睁开眼时，已是正午。一朵一朵的阳光，在被子上快乐地跳跃。她竟百年不遇地没有早起，仍然蜷在他的怀里，一脸酣甜地熟睡。她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芬芳。她的眼睛，微微闭着，精致的睫毛，凝结了缱绻，浸透着神秘。他突然有了爱她的冲动。于是，情不自禁地在她的头发和额头上亲吻。结婚近十年，他第一次，发现妻竟然如此美丽。
她哽咽地说：“你终于回来了。”他拥紧她，吻着她湿湿的眼睛：“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和儿子。”此后，他开始一声声叫她的名字：“莲，莲……”仿佛从心里长出来一样，他每叫一次，她的心，就甜蜜地开一次花。每天，他不再一个人天马行空。在家时，他总是静静地，看她洗衣服，磨咖啡。她做饭时，他会跟在后面，按照她的吩咐，去拿一棵葱，或者剥一头蒜。晚上，他会早早洗了澡，拥着她，享受人世间最美好的甜蜜。周末，他常常带她和儿子去野餐，或者在大海前快乐地拍照。他们迟来的恋爱，像一个巨大的气场，将三口人罩在汹涌的幸福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