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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场薄雾,笼罩在梅镇的上空。冬风有气无力地吹着,说不出阴冷。

清晨下了一阵小雪,雪花不等落到地上就融化了,到处都是一片泥泞。

一面太阳旗,缓缓升在在梅镇镇口。阴霾之中,太阳旗的图案刺痛了无数人的心,给这个冬日增加了无限寒意。

日本军队选择上午时分通过梅镇,他们有意识炫耀武力,骡马拉的七十五毫米山炮走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野炮、步兵炮、迫击炮和重机枪中队,步兵大队跟随其后,最后是辎重、工兵等后勤部队。校尉以上军官一率骑马,从容不迫地与步兵一同行进,几乎人人都是手按军刀,目光如同军装一般冷酷。

梅镇街头空寂无人,偌大的镇子中,只有辘辘的车马声和军队行进的脚步声,显得分外压抑。

虞方南站在魁星楼上,冷冷看着日本军队穿过大街,心中又是鄙夷,又是哀痛。矮小,是这支军队给他留下的第一眼的感觉,士兵身高普遍低矮,裹上绑腿之后,双腿呈现严重的罗圈形状,经过雪天急速行军,黄色的军装上溅了不少泥点,钢盔已经分辨不出颜色了。最让虞方南痛心的是,这样一支矮小、丑陋、人数始终少于中国的日本军队,却在中国土地上大肆烧杀抢掠,打得百万国军节节败退。那么多中国军人大义凛然用血肉之躯去阻挡枪弹和刺刀,但是无一胜绩,最后只能做到“迟滞”敌人的挺进。想到这里,虞方南的自尊心被深深刺痛,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只有一字:“耻!”

梅镇是江南有名的米仓,日军没废多少周折,便筹集到所需的基本物资。主力部队稍适休整便即启程行进,留下一个大队的兵力做为守备部队。

当天晚上,留守日军最高长官竹下户部大佐登门求见陆浩园。

陆浩园接到消息后,面无表情,冷冷说了一句:“瘟神上门,迟早的事,不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虞方南想了想,道:“我去会会他,看他什么意思,再谋对策。”见陆浩园没有反对,独自来到客厅。

竹下大佐已经在客厅中等了一会儿,正背着手欣赏墙上的字画。他带着一付金丝眼镜,长相斯文,从外表看上去丝毫不像一个职业军人,倒有几分学者风度。他毕业于帝国陆军大学,以优异的成绩进入陆军参谋本部任职,作为武官被派驻到中国工作了六年。中日战争爆发以来,他的不少同学迅速升迁,成为日本陆军少壮派的中坚力量,如挑起九一八事变的石原莞尔等人。竹下户部的军衔在陆大的同期毕业生中不算高的,他的性格中缺少军人的杀伐之气,更像一个政治家,他的兴趣不是作战,而是统治,在他的心目中,以帝国军队的强大,占领中国不成问题,但是几百万日本军队去统治四万万中国人,就没那么容易了。他深读中国历史,知道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以夷制夷”,必须在占领区建立一个傀儡政府,臣服与日本帝国,用中国人管理中国人,才是最有效的办法。

此刻,对于即将见面的陆浩园,竹下户部很不以为然,这种小市镇的乡绅他见得多了,这些人集中了中国人的劣根性,缺乏血性,既贪财又谨小慎微,对他们不用多讲废话,只要诱之以钱财、慑之以武力,管保叫他们服服帖帖。

片刻之后,虞方南走了出来,向竹下户部拱了拱手,道:“失迎失迎,指挥官莅临鄙宅,有何贵干?”

竹下户部微微欠了欠身,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竹下户部,是本地驻军的最高指挥长官。”

虞方南见对方说出一口流利的汉语,略觉惊讶,道:“原来是竹下长官,请坐吧。”

两人落座之后,竹下户部道:“我这次来,是专程拜访陆老先生,何不请出相见?”

虞方南道:“义父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命我代为接待。”

竹下户部喃喃道:“病了?这么不巧。”目光在虞方南脸上一扫,道:“我军中有最好的军医,我即刻命他上门诊治。”

虞方南道:“不必麻烦了。义父已经吃过了药,正在发汗,休息几天便自痊愈。”

竹下户部没有勉强,沉默了一会儿,道:“据我所知,梅镇中真正的主人,不是国民党政府,而是陆府。”

虞方南淡淡一笑,没有做声。

竹下户部道:“我还听说,国民党镇长周俊杰下令攻击日本军队,被你力劝阻止,他招募的壮丁部队,也被你强行解散。你这么做,避免了日本士兵更多伤亡,为此,我向你表示感谢!”话音一顿,又道:“时下很不太平,我们虽然占领了梅镇,但是四周活动着很多抵抗分子,他们已经把你和陆老先生列为头号刺杀目标,如果没有我的保护,你们父子恐怕活不长久。”

虞方南道:“陆府伫立江湖也非一日,想杀我们父子的人不在少数,我们这不也活得好好的?”

竹下户部道:“现在的情况大不一样,梅镇看似平静,其实杀机暗涌。在这种局势下,放弃合作就意味着死亡,你别无选择。”

虞方南站起身来,双手拍了拍巴掌,从大厅外闪出六个精壮的汉子,快步走两人面前,双手叉腰,衣襟一分,露出腰间插的匕首和短枪。

竹下户部眼神一扫,不动声色,他身后的卫士不约而同地把手按在枪套上。

虞方南吩咐道:“你们把外衣脱了,叫客人们看看。”

六个人没有迟疑,三下两下扒下外衣,露出铁打一般的胸膛和脊梁。只见人人身上都布满伤疤,枪伤、刀伤、烧伤交叠在一起,触目惊心。

虞方南看了一眼竹下户部,漫不经心道:“对陆府的暗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那又如何?这样的伤疤,我身上也有十七八块。我们这些人,打打杀杀,谁没在鬼门关里走过几趟?死亡,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屋中的气氛陷入僵冷,竹下户部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敲击,同时心机飞转,片刻之后,说道:“这样吧,我们做一个交易,我让你成为梅镇的主人,在这里你可以呼风唤雨,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甚至可以帮你装备、训练一支武装部队,作为日本驻军的协作部队,由你指挥。当然,人数必须在我允许的范围之内。”

虞方南道:“做为回报,我需要做什么?”

竹下户部道:“陆府是梅镇最大的财东,镇里的电厂、米厂、油坊都是你们在经营,超过一半的饭庄、客栈、银楼、当铺都有你们的股份。只要你一句话,会使梅镇的经济陷入瘫痪。我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任职期间,你必须保证梅镇的繁荣。”

虞方南道:“就这么简单?”

竹下户部道:“日本驻军的军费、粮食、药品以及其它军需给养,也由你负责筹措。”

虞方南道:“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竹下户部冷冷说道:“对于陆府来说,这仅仅是九牛一毛,你心里清楚,我的要求并不过分。”

虞方南道:“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竹下户部道:“可以,但是时间不能太长,明天上午给我答案。我希望你们接受我的提议,如果拒绝,考虑一下后果。”扔下这句话之后,他带领卫兵告辞而去。

虞方南送出陆府大门,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转过身,发现陆浩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道:“义父,您怎么来了?”

陆浩园道:“竹下户部的来意我已知道,你怎么打算?”

虞方南道:“我准备接受他的要求。”

陆浩园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么一来,在梅镇的中国人眼里,你我成了日本人的帮凶,从此千夫所指,颜面扫地。”

虞方南道:“中国人的尊严早已被日本人踩在脚底下了,哪里还有颜面可言?”微微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义父,您还记得吗?多年以前,我曾经问过您,如果敌人比我强、比我壮、比我猛,我该怎么对付他?”

陆浩园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虞方南接着说道:“您说,敌人越强,越不能惊动他,想办法贴过去、靠近他,尽量缩短攻击距离,趁其不备,一刀了断,不给他还手的机会。”

陆浩园道:“我是这么说的?”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是,我一直记得。”

陆浩园轻轻哼了一声,道:“那会儿还是年轻啊!换了现在,我不会轻易做这个选择,这么干的结果往往是同归于尽。”

虞方南凝望夜空,喃喃说道:“时下,能跟日本人同归于尽……也值了……”

陆浩园看着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忧心便如夜色一般漫漫无际。

这一天午后,虞方南接到竹下户部的电话,请他去一趟日军指挥部……

竹下户部把自己的指挥部设在原国民党党部,这是一套两进两出的独立小院,外院驻扎着一个小队日军士兵,里院是竹下户部的指挥室兼卧室。他是一个讲究情致的人,才住进两天,已将后院的草木修整一番,把两棵矮松剪成伞盖形状,石板地也清扫得一尘不染。

虞方南走进屋中,一团暖意扑面而来。只见窗下生着炭盆,火苗活泼地跳着舞,偶尔传出木炭燃烧时发出的清脆爆裂声,火光轻盈地漫满一屋。香炉里点了几枝檀香,暗香浮动,呈现出古色古香的气氛。

竹下户部身穿和服,脚踏木屐,默默凝思。虞方南从他侧面望去,只见大书案上正摆着一张木刻棋盘,棋盘上黑白相映,落子颇多。竹下户部眯缝着眼睛,手中拈着一枚黑棋子,正在打谱。

虞方南不想惊动他,在他背后三尺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竹下户部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淡淡问候道:“虞桑,是你吗?”

虞方南道:“是我,竹下指挥官。”

竹下户部道:“在我的书房里,不要称呼我指挥官,叫先生。”

虞方南点头道:“是,竹下先生。”

竹下户部满意地笑了,道:“你来得正好,看看我这一局棋,有没有点儿意思?”

虞方南走上前,绕到书案另一边,仔细看了看棋盘,道:“好!”

竹下户部道:“怎么好法?”

虞方南道:“这盘棋对阵激烈,黑白双方寸土不让,步步争锋。尤其在中原地带,布局诡异,遍布杀机,由此可见棋士心中沟壑纵横,了不起!”

竹下户部笑道:“虞桑,你懂!”放下棋子,将虞方南请到书桌边坐下,吩咐勤务兵泡好一壶云雾茶,又道:“我本人非常仰慕中国文化,尤其是围棋,心心念念,几乎荒废了学业,若不是家父一顿棒打,险些把前途都耽误了。到了中国后,我寻访棋道高手,对于棋艺精进大有裨益。据我所知,梅镇就居住着一位棋界大国手,江南名士涂放鹤,是不是?”

虞方南道:“是,涂老先生是我的老师。”

竹下户部道:“这位涂老先生很了不起,在江南国学界大大有名。我曾经见过他的两张棋谱,真是精彩!小小一张棋盘之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虞桑,你是涂老先生的学生,是否也师承一二呢?”

虞方南道:“我不行。老师说我杀气太重,棋风偏激,赢不得高手。下棋讲究棋品,力斗搏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第一流的高棋乃是入神坐照,一盘棋走下来,清风淡月,屈敌于无形。”

竹下户部听着悠然神往,喃喃道:“这种境界,不知多久才能修炼出来?”他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外面下着小雪,他的脸色被雪光映得苍白冷峻。

外面天色阴沉,雪花纷纷扬扬,朔风席卷苦寒,扫过庭院,发出呜呜的幽鸣。远处隐约可见的古镇城墙,如蜿蜒不屈的脊梁,耸峙在无边无际的风雪之中。

竹下户部缓缓说道:“涂老先生对我们日本人怀有很深的成见,是不是?”

虞方南心头一震,道:“不会吧。”

竹下户部道:“自从日军进镇之后,他闭门不出,前几日我宴请梅镇名流,都被他断然回绝。听说他知道了陆府与我们合作的消息,立刻断绝了与你们的来往,并将你们送去礼物扔到水沟里。”

虞方南道:“老师就是这么个人,脾气孤傲得很,您别放在心上。”

竹下户部道:“如果没有孤傲之气,任人征服,那还叫什么棋士?”他猛地转过身,道:“虞桑,我要与涂老先生对弈一盘棋,请他不吝赐教。”

虞方南道:“这个……这个……老师未必肯答应……”

竹下户部道:“涂老先生不会拒绝的。他既被称为棋士,这个‘士’字,可不是随便叫的,里面包含了棋者的尊严和骨气。我也是一位棋士,这盘棋将是中日棋风的对决,一定很有意思。虞桑,你来安排这件事。”不等虞方南说话,他快步来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个拜帖,落款是:后学竹下户部拜首。

他将拜帖递给虞方南,道:“你把拜帖送到涂家去,约定明天上午登门拜访。请你告诉他,这是一次私人会见,我不是以军人的身份,不穿军服、不带士兵前往。涂老先生是个雅士,不能冲撞了他。”

虞方南还要解释几句,竹下户部却不想听了,将手一挥,大声道:“送客。”

虞方南离开竹下户部的指挥部,在路上犹豫良久,来到涂家门外,没有进宅,托人把涂云鲲叫了出来。

两人找了一家小酒馆,虞方南要了一壶花雕,烫得热热的,与涂云鲲连喝了几杯。

涂云鲲放在酒杯,看着他,道:“你不是很忙吗?怎么有闲心找我喝酒?”

虞方南道:“冷!”

涂云鲲不解,道:“你说什么?”

虞方南指了指心口,道:“心里冷,喝酒也暖不过来。”

涂云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痛快一点儿。”

虞方南取出竹下户部写的拜帖,递给涂云鲲,道:“你看看这个。”

涂云鲲看完拜帖,脸色也变了,道:“白日做梦!日本人想让老爷子跟他们下棋,砍头也不行!”

虞方南默默又喝了一杯酒,道:“你先别急!把事情想清楚了。这局棋,没那么简单,走不好就成了死局!”

涂云鲲道:“什么意思?”

虞方南道:“竹下户部见我之前,还见了两名日本《每日新闻》的记者。你想想看,老师是江南有名的国学大师,竹下户部想干什么?他要利用老师的影响力,制造中日文化交流的假象,粉饰他们侵略的野心。如果我猜的不错,这盘棋肯定会见报,而且是《每日新闻》的头条。”

涂云鲲点头道:“日本人不仅在军事上打击中国,还想在文化上打击中国。”

虞方南道:“据我所知,竹下户部的棋力不弱,在日本围棋界算得上一号人物,老师年纪大了,并无必胜的把握。况且……这盘棋的输赢已经不重要,只要开局落子,日本人都可以借题大做文章。”

涂云鲲道:“如果老爷子拒绝下棋,他们同样可以用畏战的题目见报,堂堂国学大师、棋界国手,畏缩于后不敢应战,将这盆污水泼在老爷子头上。”

虞方南道:“对,日本人算得太精明了。这盘棋步步杀机,无论输赢、下与不下,我们都输了。”

涂云鲲道:“老爷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向最看重文人风骨,这个时候宁肯掉脑袋也不会低头。”

虞方南想了想,觉得这事棘手得很,棋局上不知会发生什么事,饶是他久经风浪,此刻心中也是充满不安,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就给他唱一场空城计。”

涂云鲲道:“你想让我们逃跑?”

虞方南道:“梅镇已经呆不下去了,我找人带你们离开,只要出镇就安全了。在十里铺安排走水路南下,我在西南一带有不少朋友,想办法把你们一家妥善安置。”

涂云鲲苦笑道:“老兄,你能想到的事,日本人也想到了。我出来的时候,发现涂家周围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身上揣着家伙,将前门后门都把上了。”

虞方南喃喃咒骂一句,道:“妈的,欺人太甚!我找几个枪手过去,万一日本人动粗,不能让你们涂家吃亏。”

涂云鲲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如果想走,早就走了,还用等到这会儿?日本人进镇的时候我问过老爷子,国难之际,日本人找麻烦怎么办?”

虞方南道:“老师怎么说?”

涂云鲲道:“他说,后院不是就有一口深井!”

虞方南心中一疼,低声道:“这个老夫子,他真把自己当成屈原了!”

涂云鲲将拜帖掂了掂,淡淡一笑,道:“该来的早晚要来,怕也没用。我回去跟老爷子商量商量。”

虞方南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涂云鲲道:“算了吧。这些日子,你也惹了一身麻烦,各自保重吧。”说完,两人彼此告辞,各自离开。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天依旧阴沉,寒气似乎更加凛冽了。

虞方南早早起床,经过一夜辗转反侧,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总有一种要出事的预感。

他满怀心事,走到门口,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抬头一看,只见门楣上被人泼了一大片粪汁,粪桶倒扣在栓马桩上。

门房老刘用力刷洗,拖把上沾满污秽,口中不停喃喃咒骂,见到虞方南出现在门前,吓了一跳,道:“大少爷。”

虞方南冷冷道:“谁干的?”

老刘道:“不知道,早上一起来就是这样了。”

管家徐大年赶了过来,见状连连摇头,道:“不像话,不像话!”

护院保镖们都不干了,纷纷叫道:“他妈的,欺负到家门口儿来了!查出是谁干的,活剥了他。”

虞方南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不要叫嚷,吩咐众人把门板、台阶洗刷干净,叮嘱所有人不许声张,尤其不能让义父知道,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概不许追究。

经过这件事一闹,虞方南的心情愈发郁闷。他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涂家,只见《每日新闻》的记者已经到了,手中拿着照相机,小声议论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一辆汽车驶来,竹下户部如约而至,他果然没有穿军装,一袭中式长袍,头戴狐裘皮帽,帽额上嵌着一块光洁的绿玉,俨然是一位儒雅的硕学之士。

几人进入涂家,宅院里空空荡荡,只有涂云鲲一人站在屋檐下,冷冷看着来访之客,神情漠然。

《每日新闻》的记者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快门声响,接连拍了几张照片。

涂云鲲身子一侧,避开镁光灯的照射,道:“父亲,贵客到了。”

话音落后,从屋门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黑袍,满头银丝,正是涂放鹤。虞方南看着老师,不由得一阵揪心,只见他一夜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脸色煞白不见一丝血色,身体惊人的消瘦,只有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他双手插在袖筒里,神情淡然,对满院的人视如不见。

虞方南走上前去,施礼道:“老师……”

涂放鹤目光一扫,冰冷若剑,猛地插在虞方南的心里。他喉头一梗,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竹下户部走了过来,道:“涂老先生,你准备好了吗?”

涂放鹤双手缩在袖中,微微欠了欠身,冷冷说道:“指挥官下了战书,老夫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不敢不从命。”

竹下户部听出他语气中的敌意,却不以为忤,依然微笑道:“好,在哪里下棋?”

涂放鹤道:“后花园请!”转身在前面带路。几人来到涂家的花园,地方不大,错落长着几株梅树,当中是一张石几、两只藤椅,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

竹下户部啧啧赞道:“此处雅致得很!”伸手示意涂放鹤请坐,同时使了一个眼色,《每日新闻》的记者心领神会,围了上来,对准棋盘和两人一阵拍照。

涂放鹤始终低垂眼帘,这时突然抬起头来,道:“指挥官,这盘棋是不是非下不可?”

竹下户部道:“当然,这是日中文化交流的证明。我们是王道之师,不仅有枪炮,也带来文明。”

涂放鹤道:“可惜这两天老夫双手染疾,不能握子,恐怕要叫阁下失望了。”

竹下户部笑道:“涂老先生真会说笑话,早不染疾、晚不染疾,偏偏在今日染疾,这个借口未免牵强了一点。”

涂放鹤道:“既然指挥官不相信我的话,那也无法。”转头对儿子说道:“云鲲,把东西拿过来吧。”

涂云鲲取来一个木匣,双手递给竹下户部。

竹下户部道:“这是什么?”打开一看,脸色顿时变了,只见盒中放着的赫然是一双人手,灯光之下,伤口切痕平滑,显然是被利刃斩断的。

涂放鹤缓缓将双手从袖中抽出,双手齐腕而断,缠着的纱布上隐隐可见血迹。

这一刻,四周所有人都惊呆了。《每日新闻》的记者拿着照相机,不知所措。

虞方南想不到涂放鹤刚硬如斯,为了拒下这盘棋,竟然自断双腕,一时心如刀割,暗叹:“老师啊老师,你真把自己豁出去了!”

满园之人,只有涂放鹤的神情平静,道:“老夫这个样子,原本想推辞拒战,但是指挥官说了,这盘棋关系到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万一我不到场,难免有宵小之徒飞短流长,诬蔑中国棋士不敢应战,所以我才拖着残躯而来。不为别的,只为告诉列位一声,棋局如战场,中国,还没输!中国人,还能战!”说着坐到藤椅上,道:“云鲲,脱靴!”

涂云鲲跪在地上,将父亲右脚的棉鞋脱下。涂放鹤用脚趾夹住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道:“老夫手残了,只好以足代手,陪你下完这一局。指挥官,你不会认为我是怠慢吧。”

竹下户部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却强做笑容,道:“哪里哪里……”

涂放鹤用脚趾指了指他,道:“那好,你我把这盘棋下完,请!”

竹下户部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涂放鹤的脚,一口气堵在心窝,难受之极。对方用脚与自己对弈,成何体统?一旦传了出去,势必成为天大的笑话,帝国军人的尊严丧失殆尽。他恨得脸色发青,吃了一记窝心腿,却毫无反驳之力,因为对方是一个双手皆失的老人,这是一场强与弱严重失衡的较量,强者对弱者的任何欺凌,都会成为自己的道德污点。竹下户部必须维持自己的风度,淡淡一笑,道:“涂老先生身体不便,我不能乘人之危,这盘棋……改日再下。”

涂放鹤道:“不送!”

竹下户部转身走到花园门口,转身又看了一眼涂放鹤,只见他端坐藤椅之上,双目闭合,如同一株历尽沧桑、铁干银蕊的老梅,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股凛然之气经久不散,从他瘦弱的躯体中直逼天地。

竹下户部咬了咬牙,重重一跺脚,大步走出涂家的大门。当他跨过门槛之后,回望一眼门上悬挂的涂家匾额,眼中闪现瘆人的冷光,一言不发,上车而去。

两个《每日新闻》记者也觉得无趣,摇了摇头,径自走了。

虞方南却没有回陆府,把车开到竹下户部的指挥所附近,停在街角的角落里。他摇下车窗,让冷风吹在脸上,心思飞转,想到竹下户部这次颜面扫地,一旦动粗,涂家就完了,如何解救?饶是他心机甚多,此刻也没有什么办法。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转眼已是傍晚时分,日军方面没有什么动静,虞方南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

正在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拉开车门,钻进车厢。虞方南看了过去,却是义父陆浩园,奇道:“义父,您怎么来了?”

陆浩园道:“涂家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安排了几个弟兄守在涂家外面,万一日本人有什么动作,也好有个支援。”

虞方南叹道:“老师既然决定这么干,已经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了,我是担心他的家人。”

陆浩园道:“涂云鲲找过我,我已叫人把涂老夫人、少夫人和孩子转移到乡下,家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人,今夜涂家大门敞开,等待日本人杀上门来。”

虞方南心中又是敬佩,又是痛惜,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日军指挥部响起密集的枪声。

陆浩园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虞方南开车靠近,只见十几个日军士兵站在院门外,向天鸣枪,哇哇大叫,还有人双手高举,向东方雀跃高呼,兴奋异常。

陆浩园道:“他们喊什么?”

虞方南脸色铁青,眼球仿佛凸出眼眶,闪射出骇人的目光。

陆浩园急道:“你不是懂点儿日本话么?说啊,他们喊什么?”

虞方南一字一字道:“南京失守,我们……亡国了!”

夜雾凄迷,汽车像游鱼一般在墙面斑驳的巷子里穿行,昏暗的油汽灯隔很远才有一盏,灯光如豆,恍惚不定。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冷风始终没有停过,寒气袭人,这一夜注定成为无数中国人的不眠之夜。

虞方南把车停在陆府门外,陆浩园路上一言不发,下车之后径直来到书房。

虞方南感觉义父精神不对,很是担心,跟随他一同进了书房。

管家徐大年听说老爷回府了,急忙赶了过来,接过陆浩园的帽子,弹着呢绒上细碎的雨珠,说:“这寒夜雨哟,又阴又冷,您出门真该多加一件衣裳。”一边取了一条干毛巾,轻轻抽打陆浩园的衣服,从衣领到裤脚。

陆浩园神情漠然,目光如夜雨一般阴冷,对徐管家的殷勤视而不见。

徐大年似乎已经习惯了老爷的冷漠,搬了两只太师椅,分别放在炉子两边。说:“你们坐,我去沏茶。”

陆浩园忽然开口道:“有酒吗?”

徐大年道:“您想喝酒?有,十五年的女儿红,我给您烫热了端来。”

陆浩园将手一挥,道:“不喝黄酒,来点儿烈性的,喝烧酒!你去打一壶镇南大烧缸的烧刀子。”

徐大年犹豫道:“老爷,那是下人们才喝的酒。”

陆浩园眼睛一瞪,道:“就喝这个!我现在不是老爷,也是下人,是他妈的日本人的下人!”

徐大年吓了一跳,从没见过老爷发这么大的火,急忙出屋准备去了。

陆浩园长叹一声,声音变得说不出的苍老,道:“南京,不是别的地方。堂堂民国首都,十万国军精锐,怎么也要跟日本人拼一下吧?短短几天,就这么丢了,说得过去吗?”

虞方南无言以对,默默望着窗外,心情象雨夜似的饱含凄凉。

过了一会儿,徐大年把酒菜端来,摆在两人面前。

虞方南倒了两杯酒,想说点儿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口将满杯酒喝干,皱了皱眉,呼一口气,道:“这酒,好辣!您少喝点。”

陆浩园端起杯来,一口一口往下咽,青筋暴突,满是皱纹的脖子分明在告诉虞方南,义父已经老了,确实是老了。他费劲地把酒喝完,抽筋似的打了一个酒嗝,重重喘了几口气才安定下来。

虞方南将两只空杯续满,心想:“还是喝醉了好。这个世道,越清醒越觉得揪心,不醉恐怕没法入睡。”

陆浩园又端起酒杯,这时候,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门房老刘跑了过来,站在门口叫道:“老爷在不在?”

徐大年呵斥道:“这么晚了,你瞎嚷什么?没规矩!”

陆浩园道:“进来吧。”

老刘进门施礼,道:“老爷,门外来两个日本军官,指名要找您。”

陆浩园冷哼道:“大半夜,还让不让人消停了?告诉他们,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徐大年道:“是,老爷,我去打发他们?”

陆浩园挥了挥手,徐大年带着老刘走了,过了不久,他回到书房,手中拿着一个信封,道:“竹下户部给你写的信。”

陆浩园取出信纸,目光一扫,神色顿时变黑了,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酒杯一颤,恨声道:“日本,欺人太甚!”

虞方南拿过信纸,看了一遍,道:“日本人要在梅镇举办庆祝南京战役胜利大会!”

陆浩园道:“鹤翁扇了竹下户部一个耳光,竹下户部就要回扇所有中国人一个耳光!在中国土地上庆祝南京陷落,这是何等的蔑视与侮辱?竹下户部这个王八蛋,他不把中国人当人哪!”

虞方南把信纸攥成一团,望向凄迷的夜色,心中缓缓忖道:“竹下户部,你如此蔑视中国人,我就给你一点中国人的厉害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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