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眼光放出去,茫茫的海,茫茫的天,天地无限大,在眼前。
1
黎东累了。
刚好这一刻办公室静极,晚冬的落日,大幅大幅的金黄,从十一楼落地玻璃的细薄窗纱透进来,铺了一桌子。
这一刻很好,女友曾黛的电话尚未通缉,老板娘珍姐的专线且不催命,分秒勤于补妆的小秘书黄蔷还没找到下一个借口敲门,隔壁办公室的女同事赵钱孙李等也忘了来借东西。
他攒着眉头笑一笑。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命好的男人,不过是长得帅一点儿,脾性体贴一点儿,脑筋精灵一点儿,事业上能干一点儿,就有那么多女人靠近倾心了,不怪她们目光短浅,只怪好男人太少吧。
他女人缘好得出奇,身边从不寂寞,不知他很多时候,就想寂寞寂寞,如此刻。
黎东站起,向窗而立,伸直长臂,拥抱这长河落日。
偏偏这时门就敲响了。
细细碎碎,犹犹豫豫,未语又停留,只有女人才这样敲门。
他有点儿烦,进来吧,听门响,听脚步轻怯,女人。他故意不回头,淡淡地问:“有事吗?”
来人停了一会儿,道:“黎经理,对于这个季度的预算,我有些不同的看法。”
声音轻轻的,语气有点儿紧张。
他内心轻笑,她们总有不同的借口敲门。
他累了,他没有义务总是陪她们玩,于是好像较上了劲儿似的,偏不回头。
“你把意见放桌上吧。”
脚步停了停,她走了,带上门的最后一刻,黎东不经心地回头瞥一眼,白色洋装的背影,瘦瘦小小,并不眼熟,也不扎眼。
桌子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意见,黎东又是笑笑。
走出来时,秘书黄蔷刚端着一杯咖啡回来,皱皱鼻子甜笑,“黎经理,刚想给你送去。”
“原来你走开了,难怪刚才有人来我都不知道。”
“哦,是苏荧吧,我刚才看见她过去。”黄蔷撇嘴,“她能有什么大事啊,小眉小眼的一个人。”
黎东扬扬眉毛,笑笑。
2
周五例会,三大部门的员工济济一堂,公司的新楼盘就要上市,老板娘发话,给我拿个新鲜热辣的营销方案出来!
自由发言时间,人声涌涌。
黎东兀自锁眉权衡,黄蔷忽然凑过头来,扑哧一笑,“黎经理,你看那个,那个不就是苏荧吗?”
黎东随便看过去,规划部那边,几个女孩子呢。
“那个,穿咖啡色毛衣的,一根竹棍似的,还梳辫子呢。”
那个苏荧确实很平淡,小脸,细眉眼,却很庄严自若,两条麻花辫子垂在肩上,像民国时代教会女校的小女生。
但黎东厌烦黄蔷的嘴碎,“那又怎样?”
“不自量力啊,不识趣啊,说出来你会笑死。”黄蔷兴致勃勃,“她看上你啦!没事就上来问这问那,想找理由见你,我全帮你挡了。”
“人家也许真有事。”黎东随口说句,没兴趣睬她,低头翻资料。
黄蔷继续,“她们十楼规划部的事情,与我们销售部何干,她们没头儿啊,我们何必蹚浑水?再说啦,她一个新丁,哪儿也没轮到她讲事吧,我们经理忙着呢!”
黎东装作没听见,也不放心上。
散会,他收拾好材料,起来整整衣服,抬头看。
那个苏荧正在等他。
黄蔷的比喻虽然刻薄,但苏荧的确细瘦,全无发育迹象似的,两条麻花辫子愈发显得单薄伶仃。
眼下这女孩好像鼓足了勇气似的,双颊微红,细眉眼微亮,等他。
“有事吗?”他淡淡的,却不停步。
她只好紧跑两步跟着他,“黎经理,我很想调到销售部工作,我觉得更有挑战性,我很想锻炼一下自己。”
黎东笑笑,径自往前,“这我做不了主啊。”
“你能的,谢副总说要看你要不要人。”
“你学什么的?”
“南开建筑系。”
“很好,规划部最需要这样专业的人才。”
“可是我不喜欢规划部,我想跟着你干,跟着你学点儿东西——”
“记住,是公司需要你创造什么,不是公司为你创造什么,好啦,就这样吧。”黎东在办公室门前挡住了她,不管她的欲言又止。
点点头,潇洒推门进去,心里有些浅浅的骄傲,和浅浅的轻慢。
连他自己也要承认,自己的神气是女人惯出来的。
然而这一天还不算完,很晚他才下班,一手插了裤袋,一手悠荡着钥匙去取车,嗬,空旷的停车场,那个小小的苏荧,抱着细瘦的两肩,怕冷似的,低头在那儿转悠。
“你不是在等我吧?”他语气戏谑。
苏荧“呀”的一声惊喜点头,“黎经理,你这么晚才下班啊,我等了你好久。”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只顾开锁。
“黎经理,如果我这次能拿出一个很棒的营销方案,你会不会接受我?”苏荧期待着,细眉眼里也有自信。
“好啊,也许。”他急于摆脱她,匆匆上车,关了车门,客套地连一句“上车吗”都省了,他自己的解释,何必给她希望,那才是害她深陷呢,也就心安理得地绝尘而去。
公司大楼前,他在后视镜里看到财务部的主管会计洗冰,想了想,把车倒回去,摇下车窗,沉着地叫她一声:“洗小姐。”
洗冰显然有些吃惊,她是个拘谨慎言的老姑娘,常年一条褐色花纹的丝巾守着颈子,好像守身如玉。
黎东笑了,传说中最杀人的微笑,浅浅地挂在唇边,恰当的温存和恳切。
“洗小姐,这儿不好等车,我送你,好不好?”
洗冰脸颊微红地点头。
3
年后的房市多少有些淡,新楼盘地段偏远,如何夺人眼球?
交来的方案多、长、大、旧,看得人可恨,晚上十点,该是曾黛走秀的时间,仿佛见伊人纤纤袅袅,眼睛茫然地搜索满纸的铅字,黎东有点儿分神。
忽见纸上有个“黛”字,他眼前一亮。
再定睛看——
“黛瓦、马头墙、翘檐短亭、小桥院落,以中国式建筑和传统园林风格,打造优雅的东方情调家园。”
新!他击案叫好,急急看下去。
“这里不仅是天地相接,房树相映的居所,更倡导家人和睦、邻里和谐的亲情,力图把楼盘打造成蕴涵着浓厚的中国传统人文思想、洋溢着中国式亲情文化的社区——‘小桥流水人家’。”
太好了,这是谁的脑袋啊,他去找签名,笑容僵住。
苏荧。
“小桥流水人家”楼盘的营销方案正火热进行中。
珍姐很是欣赏,只是她把功劳记在黎东账上。
早春二月,苏荧的方案没有忘记这个,方案中早有“寻找春天,放飞希望”的活动。
一大早黎东就忙着开会部署,走廊上步履匆匆,险些就把苏荧撞翻,她瘦小,又穿咖啡色毛衣,不注意看还以为是扫帚杆。
“黎经理,那我什么时候过来上班呢?”苏荧语气轻快地问,眼里闪着点点的活泼。
“这个不好说啊。”黎东推搪,“人事关系的事情不是说动就动的,当然,你的方案做得不错。”
她眼睛一眯笑了,这是黎东第一次见她笑,满脸的喜气,纯粹得像孩子。
“你说不错我太高兴了!”
黎东也笑笑,“你是有潜力的,有潜力在哪里都能出成绩。”
“可是我就愿意在你那里工作,我就想天天看见你。”仿佛受了鼓励,她热情地抬头望着他说。
黎东收了笑容,“好啦,我在忙,‘寻找春天’那个活动还有事情开会布置。”
“那我跟你去不是正好?”
“嗯?”
“我的方案里不是有一个主持人春天姐姐吗?”
“那个我们已经有人选了。”
“为什么不是我?我最了解过程。”
“我们需要一个外形更好的女孩,你知道,这代表公司的形象。”这话有点儿狠,但黎东还是说了。
苏荧脸红了一下,还是平静下来,“形象我无法改变,苏荧就是这个模样嘛。”
黎东笑笑便走,回头补上一句,“对了,咖啡色不适合你,皮肤白的人穿着更好看。”
“这我知道,就因为太喜欢这个色,忍不住天天穿,也不计较好看不好看。”苏荧并不在意。
黎东暗暗摇头。
4
情人节那天下了几点冷雨,但是不影响销售部女孩的热情。
一大早,她们的桌子上,成排竖立的文件夹间,斜斜插着一枝玫瑰,新鲜娇嫩,还有露珠。
这是黎东送的,人人有份,外加温馨小卡片,短短一句,但人人不同。
权当是大众情人对各人心思的回报,得体、讨好又不乏柔情。
女孩子们互相争看黎经理写给别人的话,叫着,嚷着,半真半假地含酸着。
部门里的气氛很好,工作效率很高,下午四点黎东就放大家回去过节。
曾黛开了新车来接他,两个人逛街吃饭,男欢女爱,直到晚上十一点。
次日曾黛要去上海登台,早早要起,她娇娇地推黎东下床,“你回去吧”,妆都没卸就趴着睡了。
黎东在玄关换鞋,隐隐地曾黛的手机响起,马上被按停,曾黛软软地喂一声,忽然停住,试探地隔着卧室门叫两声“黎东,黎东你走了吗”,见没人应,遂对电话那边哧哧笑了起来。
黎东出门就觉着冷,雨是止了,但地上水渍斑驳,倒映着霓虹灯影,反而加倍冷清。
曾黛住得离公司近,他索性跑过马路回去取自己的车。
走近汽车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地上站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是我,黎经理,你总算来了。”又是苏荧,她穿着一件薄风衣,鼻音很重。
“半夜三更,你在这里又要干什么?”黎东本来就有点儿困倦无味,语气不悦地说。
保安老伯在周围转悠着扔下一句,“她下午五点就在这儿等了,电话又不打。”
“我有东西送给你啊!”苏荧热切地把贴在胸前的粉红色小盒子捧出来。
“什么东西,明天给不行吗?”
“不行。”女孩固执地说,“今天是情人节。”
“你不是要送巧克力给我吧?”他戏谑地笑了一声,“我今天已经收够了。”
“可这份巧克力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她急急忙忙地说,“我用易拉罐做的模型,用鲜奶油和德芙黑巧克力熬的浆,里面还有酒心和栗子——”
“好啦,你看日剧看多了,你以为这能代表什么?”
苏荧止住,眼睛定定看他。
“我有女朋友了,你见过吗?本省最漂亮的模特儿!你以为你做这么多事情,我能给你什么承诺?”黎东不耐烦了。
“可是我从来没要求你怎样对我啊。”苏荧定定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
“小妹妹,别浪费你的时间了,还有我的。”
苏荧摇头,“我知道你有女朋友,我知道很多人喜欢你,但是与我何关?”
她低下头,两只手反复把弄着那个小盒子,“我喜欢看到你,我所做种种,从来不是想有什么企图,只是因为喜欢,喜欢就喜欢,又何必装模作样掩饰躲藏?”
“喜欢一个人让我快乐,这样就很快乐。”
她抽了一下鼻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黎东有些不忍,伸手摸摸她的背。
“我不是哭啊,我是感冒了。”苏荧用手背揉着眼睛鼻子说道。
黎东暗里叹气。
5
只是那晚之后苏荧不再来找他。
黎东以为他的拒绝多少伤了她的心,就像一个初看世界的孩子,单纯而无忌,猛然被骤雨淋个满头。
他实在是没什么时间抱歉,洗冰偶然告诉他,谢副总的秀水居账目发现了问题。这是个机会,可惜珍姐在他面前提也不提。
四月里的一天,春夜迟迟,加完班坐电梯下来,十楼门开,进来的竟然是苏荧。
她是真的惊喜,眉眼里都装不下似的,“嗬,黎经理,见到你真好。”
春天的碎花薄衬衣显得她清秀,笑起来小脸绯红,又无端有些动人,她哪里有什么受伤、尴尬、避之不及的样子。
黎东竟有一点儿失望。
“好久不见了。”
“没有啊,我经常跟在你后面看你取车,你不知道罢了。”她欣欣然地说。
黎东苦笑,换了话题,“你也加班,这么晚?”
“对啊,公司要开发海陵的南朋小岛,我们做规划图。”
黎东问:“是谢副总负责的那个项目吗?”
“以前是的——唉,真希望这电梯再慢些。”
“为什么以前是——”
“我从来没有试过啊,和你,两个人,单独相处,这么近的。”
一楼到了,黎东未及问完,苏荧又说:“挺高兴的,今晚,好啦,我不浪费你的时间。”
眼睛一眯笑笑,动如脱兔,已经先跑出去了。
黎东站着不动,想想拨了个电话,语气低沉温柔,“珍姐,在哪儿?饿不饿,我买夜宵上去,想吃什么,西米木瓜,阿基牛肉面呢?不远,不远,没问题,你等着,半小时内到——对了,披件衣服,晚上有点儿凉。”
深吸口气,小跑着去车房。
6
投资上亿元的南朋岛世外桃源系列工程,现在是黎东跟进了。
六月里他要亲自去岛上做个私人考察,带了秘书黄蔷和工程师小江,这回是珍姐说的,规划部的苏荧,你得带上,她会说海话,又懂行,能跟原住民交流。
黎东沉吟了一会儿答应了,却不由得叹,这小妮子聪明啊,学会找老板娘说事了啊。
前一天,珍姐到办公室等他。
黎东推开门,珍姐背光半坐在办公桌上,吸烟,只看到轮廓和袅袅飘散的烟。
他有点儿嗔怪地,“你又抽烟了,总是不爱惜自己。”
珍姐一笑,“你去南朋,给我带样东西吧。”
他笑,“这世上还有你得不到的东西吗?”
珍姐跳下来,行近两步,撩开耳畔染成栗色的卷发,露出耳环。
“这珍珠耳环是老郑刚结婚时送的,他就送过这一次,当时还是去海南挑的珠子。”
“左边这只摔坏了,你去南朋给我挑一只回来,听说那儿的珠子好。”
“这还不容易。”黎东打量了一下答应道。
“真的啊?”珍姐再走近些,用指尖轻轻在黎东拇指指甲上画个圈儿,“要这么大的啊。”
黎东笑了。
驱车半日,他们先到了海陵岛,避开地方官员,找了宾馆,泊了车,又去码头找船,好不容易联系了一只机动船,打算次日一早出海。南朋在南海外沿,风高浪大,长着金鱼眼的船主咬死价钱不肯放,还说一定要当天来回。
晚饭当然是在码头吃海鲜,四个人,黄蔷和小江活泼又好奇,什么都想试试,苏荧背着一只小背囊,一派自若的样子,并不多话,只专心负责用海话和本地人讨价还价。
席间有渔民担着挑子过来,竹篓里是新鲜的海贝,没见过的,个儿奇大,有柳条状的彩色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