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啊,看来你还不够饿。”苏荧自顾自地用小石片撬开海贝,从背囊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细细地削成末儿,撒在莹白的贝肉上,好像是雪地上的黑森林。
“你还带着巧克力!”黎东佩服。
“不是人家不肯要的吗,只好自己抓紧时间吃呗!”她没好气地说。
她继续津津有味地玩家家酒似的,捏起海贝,尖着嘴去吮,美滋滋地嚼着,又抓起地上的草叶咬了一口,“野生紫橪,杀菌啊。”
“好吃吗?”黎东咽了一下口水。
苏荧只是不理,艳叹着又拿起一只,黎东也忍不住下手。
巧克力的醇,海贝的鲜,紫橪的奇异香辛,在唇舌之间竟是美妙难忘的组合!
看着黎东吃得快乐,苏荧笑得很美,“等一下我还有好东西吃。”
“还有什么?”
“跟我来!”苏荧舔舔手指,站起来拍拍沙子,在前面带路,一步一跳。
另一片沙上,她在一个小沙堆前停下,扒开沙子,下面是烧焦的树叶枝子,她吹着手指头去掏,手指乌黑,洁白的掌心却卧着两个椭圆形的白色的蛋。
“呀,这是什么蛋?”
“王八蛋!”女孩咯咯地笑着。
黎东瞪眼睛皱鼻子。
“是的是的,在岩石那边我看到那只海龟生的,才两个。”
黎东马上抢过来,“太好了,还烫呢,你带了火柴?真聪明!”
“没有啊,我是用镜子反射阳光取的火。”苏荧扬扬得意。
“那你快点快点,弄个篝火今晚用啊。”黎东忙道。
两人忙看天。
可惜迟了,太阳已经沉到了海面上,红彤彤的好像喝得太多吃得太饱似的,一下子就笨笨重重地栽进去了。
11
天暗了,海上是一片黑,只有极远处的几盏渔火。
借着摄像机指示灯的微弱光线,两个人一脚高一脚低地离开海滩。
“我说,你就不觉得渴吗?”黎东唇干舌燥地说。
“水,有啊。”苏荧带他摸进相思树林。
黎东却步,“里面黑乎乎的,安全不安全啊?”
“蛇也要睡觉啊。”苏荧语气轻俏,“只要你不踩到它的枕头。”
黎东只觉得更要紧紧步其后尘。
苏荧说的水,是林子里的一块洼地,白天下了雨,积成的一汪。
光线太暗,检查不了它的透明度,只模糊感到一点亮白。
黎东踌躇,“就没有其他的选择吗?”
“有啊,要是你能忍住,明天一早喝叶子上的露水,那多脱俗啊。”
苏荧笑着,随手从树上扯了几片叶子,也不必借光看,两只手折叠几下,隐约似个杯子,她弯下腰,轻轻从水面上浅浅地斜掠了点儿水,单手递给黎东,“无非大菌吃小菌。”
黎东接过,嗅嗅辨辨,仍在唠叨,“如果喝了拉肚子怎么办?”
“放心,这岛够大,你可随处方便。”苏荧咯咯笑起。
黎东只好在暗处喝了,极力控制不去品味。
摄像机的电池快没电了,他们关了机,找了处干燥的树头,商量下一步。
“等到他们派船来找我们,至少得明天晚上——”黎东的语气又沉重起来。
苏荧打断,“我倒不在乎什么时候有船。”
黎东失笑,“难不成你想在这岛上待一辈子。”
苏荧道:“那倒不是,一晚上就好了,能有一个晚上,和你这么近地坐在一起,呼吸着一种味道的空气,你不会凶巴巴地赶我走,就好了。”
她深深叹口气,“我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地让你注意我,我曾想坐在你主管的办公室里,每天看一看你就好;我曾想和你坐电梯时突然没电,只把你困在我身边,一个小时就好;我曾想,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和你醒着,一晚上就好——”
黎东歉然,“苏荧,你知道我并非你所想象得那么好——”
苏荧笑,“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冷酷、自私、虚荣、狡诈,一切都从价值出发!”
黎东脸下意识地红了,在暗里,苏荧没有看到。
“可是我就是喜欢见到你,真是见鬼了。”苏荧自嘲,又偏了头问,“你喜欢过人吗?唔,或者你试过‘喜欢’的滋味吗?”
黎东心里有些茫然,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苏荧的声音温柔绵软,“喜欢一个人,其实非常简单非常简单,我不管你有什么女朋友老板娘,我也不管你有什么选择条件。”
夜色里她的轮廓安恬美好,“我不需要一定得到什么,我也不想那么多,只是用心,想怎么喜欢就怎么喜欢,那种快乐和活力——”
黎东不可思议,但是这女孩的自信喜悦,无意中令自己有点儿黯然。
12
树林里并不是没有光亮,初夏的林间,到处都见流萤,细细的一点儿光亮,东来西去的,好像是夜游的星星,又如秉烛的微尘。
苏荧忽然叫道:“有了!”
她站起来,往树丛里走,随手一拈,指头上已经熠熠闪了一粒萤火,她雀跃着奔过来,向黎东叫:“快快,把你那个锦囊给我。”
她一手撑开锦囊,一手把萤火虫放进去,再扬手去拈,又是一粒星子。
真神奇,她好像是个懂法术的仙子,手指轻盈灵动,眼神敏捷流畅,将满天光闪闪的星星捉放。
黎东看呆了。
几十只萤火虫挨挨挤挤,那扎紧的锦囊竟成了一束照明的光,淡淡的晕黄的光下,苏荧高举的手,眯缝着眼睛,唇角弯弯地笑,满脸的喜气。
黎东赞赏,“你完全可以参加生存大挑战,荒岛余生能拿一等奖呢!”
“哪有,只是小时候每年都到外婆家度暑假,这种地方才是我的地盘。”苏荧把萤火锦囊悬在前面,带着黎东走出丛林。
“我带你去喊海好不?”苏荧忽然提议。
“喊海?”黎东闻所未闻。
“对着大海,放开喉咙喊,能把人喊干净,以前我难过的时候,就一个人到海边喊。”苏荧往前跳了几步,昂着脖子先“啊啊啊——”地喊了一嗓子。
黎东觉得有趣,呵呵笑了。
谁知苏荧继续喊:“黄蔷坏蛋坏蛋真坏蛋!”
黎东惊奇,“你怎么骂人啊!”
苏荧回头看他一眼,更大声地喊道:“黎东讨厌讨厌真讨厌!”
黎东忍不住回敬一句大声的,“苏荧变态变态真变态!”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夜色里的海,无限宽大,无限黑,只有卷了又落落了又卷的浪花是白的,如千堆雪。
天地如此开阔,黑夜又如此令人安心,黎东从未试过这样的松懈和放任。
他喊上了瘾,扯着脖子直着腰乱叫一通,骂老板娘老丑不要脸,骂女朋友朝三暮四不要脸,骂谢副总明里烧火暗里插刀不要脸,骂到声音嘶哑,大海回报以涛声浪涌,他一屁股跌坐沙床上,旁边,苏荧静静坐着看他,一蓬萤火在她膝上明灭。
半夜海风大了,有点儿冷。
苏荧找了一块背风的山石,两人各自坐下,萤火锦囊挂在矮树上,淡光一晃一晃的。
“或者你在我肩上挨挨,你也很累了。”黎东的声音有些温暖。
“这不行,挨上你的肩膀,我就跟别人一样了。”苏荧笑了,“咱们各睡各的,不准偷看。”
黎东笑着摇头。
海风夹着咸味来回,人脸凉潮凉潮的,黎东的眼皮有点儿重了,隐约间,听到苏荧轻轻地说了一句:“就算我长得不漂亮,但如果,能假以时日相处,你未必不会爱上我。”
黎东睁开眼,想了想,答道:“也许吧。”
那边却再无声息,只听到海潮不断地汹涌。
天快亮的时候,黎东蒙眬醒来,看到苏荧早起了,正悄悄解开锦囊,她站起身迎风抖抖,数十只淡掉的流萤争相涌出,纷纷扬扬地散到天地去。
13
有船来了!
黎东喊着,指给苏荧看,一只机动船正突突突地靠岸,船主危坐船头,正是昨天把他们扔下的那个金鱼眼。
苏荧只抿嘴一笑,手里继续编辫子。
船主叽里呱啦说海话,黎东听不懂,也不打算和他算账,怕他又掉头去了。
总算重返人间,黎东坐在船上,尽管船头风大,他仍不住地整理衣服头发,眼里过尽风景无数,心里却紧张地盘算着上岸后的工作部署,珍珠丢了,要马上找一颗,次点儿的聊胜于无,想珍姐也未必懂行,还好摄像机没遇水,资料保护住了,没白来一趟,对了,手机没了,第一时间要打电话,不知他们怎么找呢。
“其实我真的觉得,规划部不适合我。”苏荧在他耳边说。
“什么?”他回过神。
“我不想在规划部干了。”苏荧又说。
黎东坐直了身子,“其实公司经理也很受限,调一个人上下都要考虑,也不容易啊。”
苏荧不动声色地笑了,“你怕什么,我没说想调到销售部去啊。”
黎东笑笑,转过头看风景,神情凝重不可侵犯。
再后来,见苏荧和船主说笑,他又悄悄地坐开一些。
船进港,黎东第一个跳上岸,转头对苏荧笑说:“你的身手比我好,不用我拉你吧?”
苏荧一句“那是当然”,果然轻巧地跳上岸。
“我先去打个电话。”黎东急着转身。
“等等,我捡到这个。”苏荧伸开手掌,掌心赫然是那颗丢失的珍珠。
黎东惊奇,“怎么你会捡到,在哪里捡到?”
苏荧笑,“当然在岛上。”
黎东半笑着,“苏荧,我有个怀疑——”
苏荧神秘莫测地一笑,转过脸不睬他,只顾和船主结账。
14
红棉花开,又是年底了,南朋的奠基仪式刚刚剪彩,黎东——现在是黎副总经理——又忙开了。
秘书黄蔷端着一杯咖啡甜笑着进来,黎东示意她放下,没空儿说话。
黄蔷不甘心就这么出去,突然叫起来:“黎总,你猜我今天上午在机场见到谁?”
黎东没好气地道:“王菲吗?”
“不是,我见到苏荧,她从苏格兰回来。”黄蔷邀功地说。
黎东心里一动,“哦,原来她辞职去了苏格兰?”
“是啊,看不出吧,在苏格兰的爱丁堡大学读建筑硕士。”
“读建筑硕士——”黎东喃喃地说。
“不过啊,她人还是那么土里土气,真是的,连出国也去个土里土气的地方。”黄蔷嘟囔着。
黎东低了头对她挥挥手,“干活儿去吧,干活儿去吧。”
黄蔷走出去,推门时又被黎东叫住,“对了,你打电话去东海堂,让他们明天下午送一个绿茶蛋糕来。”
他沉吟着,“要五磅,绿茶酱,珍姐喜欢红豆夹心的。”
黄蔷答应着出去。
黎东仰背靠在软椅上,叹口气,一个懒腰没伸完,黄蔷转进来一个电话。
他一边放低声音,温柔地说声“喂,珍姐啊”,一边随便向窗外望去。
窗外是,年底的、寻常的、昏昏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