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挎着一大筐红皮鸡蛋，用碎谷草隔着，一百八十个蛋，竟能一个也没有碰出痏。出伏天后，小鸡很少下蛋，自家攒的不多，她早早在东邻西舍“订了货”，终于凑够了这个吉利数字。带子给做了婴儿被、枕头、带夹子和毛衫。有件是用红孝布做的，村里活到95岁的高寿老人去世，重孙子穿过的红孝衫，她要一块做毛衫，说能长命百岁。还要了一件村中无数孩子出生穿过的旧毛衫，说这能带来多子多孙和人丁兴旺的好运。此外还带了红糖、猪油和新小米。她们用这胜过母亲对儿女的心肠，想到我的难处，也以我想不到的细心和体贴，帮我解难排忧。
送姥姥上车后，带子给我拍了电报，让去接站。她下车后左等右看也没见人接，怕天黑了更难找，就拿着信上的地址东问西问，在好心人帮助下，上了公共汽车，找到了单位。又见人就请帮忙捎口信，最后是个学生帮着送到我的住处。她到屋后，通知我接站的电报才送来。真难想象，几十斤重的东西，又背又挎，就是年轻人出远门这样负重，也会叫苦不迭的。可她累得满头大汗，还乐呵呵的，走走停停地摸上门来。我想就因世上有这样厚重的爱，太阳才不断发光的。她瘦削的身躯中，因装着这样的爱，才潜藏着惊人的刚毅，才有仿佛负山戴岳的力量。
前几天，我虽是突然闯来，但在大学里，临时借间屋，还不算很难。在一栋学生宿舍改成的家属楼里借到一间屋，筒子楼用公共厨房和卫生间，只有两个铝制的饭盒，有朋友和邻里相助，总算能开火烧饭了。就当是在荒山野岭里，还有开火做饭的条件，已很满足了。最令人开心的是，这层楼的住户多是青年教师，又都是“保皇派”，每晚做饭时自然聚在一块高谈阔论，有片快活的空间。
她来后，问为什么申请到房子又突然转移到这来。我没有告诉她真正的原因，只是说，婆婆答应过来帮忙，她希望同儿子在一块，两个人照料更方便些。她似乎很相信，但还是若有所思地问，开始为什么没这么想，我只能说自己想得不周。
第二天，她突然提出：咱回乡下的家吧。我“逃亡”时，首先就想到回乡下，但凝神琢磨，立刻转念：这绝对不行。我预感到造反派一旦追到乡下，她亲眼看到那场景，无法承受的灾难之重很可能会将她击倒。所以，回乡下的家是最安全又最危险的。同时，带子要照顾老小七口人，我再去，又是两三口，怎吃得消；万一生产中出现意外，村中无医院，她又得着急上火。我只跟她说了后面这两点理由，一点没敢提自己对造反派的“预测”，以及我“逃亡”时的“惨状”。
我走后几天，收到朋友的信，说第二天开批斗会时，造反派用高音喇叭叫我和另一个“逃走”的孕妇名字，命令“自戴高帽上台”。我的朋友巧妙地放出“风”，说去“生产了”。造反派又无可奈何；会后便贴出“通缉令”，并公布：从即日起停发此人工薪。紧接着砸开我的房门锁抄家，一个女造反派抢占了我的房间，她家住市里，是没资格申请校内住房的。“造了反”，就有了无法无天的“资格”了。
她看到我这清苦的生活，连三个人吃饭的筷子碗都不够用，虽没说什么，可很揪心。我们更不忍心让她在这跟我们一块吃苦，所以劝她歇两天回去。她执意要留下照料“月子”。我说婆婆过几天就来，她比你年岁小，身体也好，好说歹说，她才勉强同意回去。
走之前的晚上，她痛心入骨地哭了一场，我从没见过她如此绝望，她甚至否定了自己一生最骄傲的追求和付出；第一次以“人生识字忧患始”的负面教诲，说“不念这大书，不当这老师，就会像带子一样，无忧无虑地老守田园，有啥不好”。我知道，她的悔恨是被撕心裂肺的疼痛逼出来的。她若也知道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咒语，那就悔恨得痛心泣血了。我学着她当年“夜话”时说的嗑：
“自己有窝，能住；有地，能种，就有饭吃；井中有水，去挑，娘几个就能活命。”
“可我现在是住着楼房；不种地，就有米饭吃；打开液化气开关，火就着了；拧开龙头，就有水。比你当年好多少倍，还担心不能活命吗！”
她只好化涕为笑。说心里话，只要能平安生产，就是福。已经没有更高奢望了。尽力地劝慰她放心，我们确信一切灾难都会过去的。
第四天上午送她上了火车。可午饭后，她竟意外地推门进屋，我惊呆了，以为出了什么事。她很淡然地说，坐两站下车，返回来。因为坐在车上，怎么想都不是滋味：生孩子时亲人不能不在跟前。同时提出，或者你跟我回乡下，或者我留在这等你顺利生产后再走。只好让她住下，守在我身边。她跟我说了很多往事，并把生产用的东西摊开检查，又洗又晒，然后打包，按顺序放在包裹里。她不仅代替了最爱女儿的母亲，而且用超越母亲的细心和体贴为我作产前准备。
为了想方设法劝她放心地回去，我让她跟我去妇产医院检查，听老大夫亲口说“一切正常”，胎儿体形不算大，“顺产没问题”，她听了以后很高兴，最后总算劝回去了。
带子来信说，日子过得那么难，回来生吧，能照顾好，家里啥都不缺。我想是她跟带子说了很多难过的话。
同时收到了她寄来的一百斤全国粮票和一百元钱。这全国粮票得用一斤半粮才能换一斤。姥姥多年攒的零花钱，几乎是我两个月的工薪，真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没过几天，我写信告诉她们：顺产一女。奶够吃。婆婆已来照看，屋里暖气来了。放心。
但身与心的“透支”，造成两年前的肺结核复发，我给单位寄了“诊断报告”，勉强延长一个月产假，但一个多月岂能康复？
7
我收到带子的电报：姥病得很重。校临时革委会果真允假，我立即奔上回乡的路。
在这风雨飘摇的日子，寒假我没能回来看她，使她疑心暗生愁，断目销魂，何况人进入暮年，身子骨自然衰老，更是经不起风吹草动的刺激。
扑进家门，我见她卧在炕头，面容憔悴，目光呆滞，见我便忽地坐起来，见其人，闻其声，瞬间满脸欣喜，精神大振，如甘露入心。
“有乐模样了，这回病能好一大半。”带子说着把一碗面递到她手上，并冲我说，昨晚拍了电报，有盼头了，才吃了几口饭，今儿个一碗都不够。正说着，她又要点稀的，喝得额上冒出了汗珠。
她听着带子跟我说话，可眼睛不停地打量我，先是自己小声嘀咕，后来忍不住问，“你怎么瘦成个金人？”我知道，在疼爱你的人眼里，别说我掉了二十来斤分量，就是掉两斤，她们也能敏锐地发出质疑。她们说我瘦，是预料之中的，只是她们问的语气缓和，是因为感到意外和心疼，还有几分沉重。一般人多是大惊小怪又拐弯表示“我认不出你了”。我尽量打趣地说，“瘦得多精神呀”，“你们都不比我胖”。她似乎一点都听不进去，一直怜惜地盯着我，边喝边自语：“人家坐月子都长膘，你怎么能掉这么多！”
正说着，带子端着香味扑鼻的大碗面，里面有四个荷包蛋，汤上漂着大片油花。带子从不忘我好食猪油的习惯。好久没吃这珍馐食物了，暗想自己当前在学校的“身份”和处境，感伤的心，被这份爱的体恤深深地温暖着，暖流传遍周身。
带子看我吃得很香，眼眶有点湿润地说：“小时候，你就答应过我，不上学了，可你‘立场’不坚定。”她用了当下最时髦的“立场”一词，说得既慢又重，然后拍着我的胳臂戏言，“看操劳成个瘦猴样。”我冲她苦笑并做鬼脸，学猴子的动作，还说：“现在可以和你媲美了。”带子原本就瘦，生了四个儿子后，也操劳得掉秤了。
老习惯，夜里我照样躺在姥姥身边睡。久不见，还准备听她“夜话”。早上醒来，我只记得她问我很多，可我没来得及“答”，就进梦乡了。她小声叨叨，你睡得好快呀，翻身老是长叹气，还哼哼，哪儿不舒服吗？我只是敷衍她“是坏习惯”。可见她在静夜时，非常关注我的一动一静。我从小到大，唯有她一生对我都这样体贴入微，她真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
第二天，搭村里的马车，我陪她去镇上看中医。可到了诊所，她请大夫先给我诊，只好将计就计了。大夫说得最多的是“肺虚”，我心想，你这里没有X光透视，爱说啥就说啥，她不可能知道真相；我暗中很佩服这老中医，还真说到要害处了。她哪里能知道，四个月前，我在X光前检查，“右肺门有带状阴影”，凭这份查体报告，又延长一个月产假，同时我仍给婴儿哺乳。体能的消耗和心智的损伤，我竟还能活着，真是苍天养着我！瘦也“还有青山在”。
大夫开了处方后，她起身就往外走，到门外说自己找哪个大夫看，都说一样的话——“旧病复发”，该吃什么药自己一清二楚。我本是陪她来看病，反成了她领我来看病，这种本末倒置，看来是她昨夜盘算好的。抓了药，我们到约好的地方搭返回车，路上她告诉我，吃啥都没味，想吃苦菜和小葱拌豆腐。之后她躺在车上一直睡到家。不能埋怨她，今天出来，就只当是春游踏青换气舒筋骨吧。
到家，我立即带两个小外甥，到田里去挖苦巴菜。这种野菜遍地都有，只是得找嫩芽。落日之际，天边的晚霞映红了脚下的土地，还有禾苗、春葱和野菜。没有风，空气凉爽，田野宁静，令人陶醉。几乎快一年，我都没这样自由轻松过了，很羡慕“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田园生活，也想起了《桃花源诗》中的“秋熟靡王税”，有鲜美芳草，缤纷落英和交错的田畴乐园，仿佛今晚回归到欢乐的童年。
很快挖了两把苦巴菜和小春葱，赶着去小西村豆腐房，买了晚场刚压好的大豆腐，还有热气呢。小葱拌豆腐，农家乐中的名菜，配上自家刚发酵顶风香的大酱，天赐美味。小时吃惯的东西，如埋在记忆里的种子，只要碰它一下就萌发。人生病时，自然回味起。她吃得可口极了，说苦辣味都吃出来了。“这回病可要好了，”带子笑呵呵地说。看来果真如此，世界上没有一种药，比爱更重要的了，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像重逢的心境那样使病更快康复了。
此后几天，她们反倒把我当成病号照料，尽量给我吃有营养的食物“补身体”。除喝中药汤，连杀两只老母鸡熬汤，比对产妇还优待。在门前挑夫那里换了活鲫鱼，也煮成汤，我从早到晚喝着琼浆玉液。这爱的“药”，不仅疗救精神之伤，更是对物质损耗的补充，相比之下，中药汤倒成了最差劲的疗法。
在家“疗养”这几天，我慢慢地回答她那天的“夜问”。我清楚，那些问题就是她发病的导线，肝火太旺，情志不得安生，老病发作又添新病。
我告诉她，正月十六就“返回”学校，孩子留给婆婆，他们母子二人照看比我自己带更好。
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刚过百天的婴儿，就忍心断母奶，“金水，银水，不如奶水”，你来信总是说“奶水充足，还有余”，怎么能狠心掐了奶水，还舍得使孩子离开娘呢？她心疼地发出“天问”。带子也帮腔：“我们农村人，可下不了这样狠心，就是把孩子交给亲娘老子，我也不放心。”
她们的疑问，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像我这样做是不正常的；可她们哪里知道，我是在“非常的情况”下，无奈作出的“正常”决定呀。这“非常的情况”，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们知道。
其实，我是被手持“通缉令”的造反男女突然“押”回学校的。火攻于心，当夜奶源枯竭。我无负隅顽抗之心，敬谨遵命，随牢头禁子回校。当晚推入“冷宫”，往昔好友小平摸黑送来饭，悄声说“明天多穿点”，至今我也说不清她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黑夜漫漫，推不走眼前的灾难。凶神恶煞般提审，耳光相间的恐怖，然后倒剪双臂，拳头按在脖上，押进批斗会场，口号震天，山呼海啸。我弄不清自己是在神话世界，还是在魔鬼的“地狱”，台上还有好多双腿，不知何人。我本是戋戋小者，竟这样四面楚歌，兴师动众，虽不敢杀，却大辱哉，小题大做是威风自己，还是吓唬别人！
会后把抄我房间的“猎物”摆出来。我没舍得写一个字的雷锋日记本中，有国家领导人头像插页，中有刘少奇，认定我“站在最大走资派一边”。一本稿纸的背面有潦草的三个短语，其中“学毛著计划”后有个符号“×”，提醒这个计划没敲定。谈话的军宣队认为这是“反对学毛著”，并厉声厉色批评我，胆敢把“备课计划和读名著计划放到学毛著计划之前”。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上纲上线，达到骇人的高度，令我当时啼笑皆非。我想笑，可这会罪加一等；我想大哭，可非但不能“减刑”，又表明我把他说的话当真，岂不太降低自己的人格？于是我忍气吞声，没敢嗤之以鼻。最后责令我写检查并去黑帮队劳改。
我暗中庆幸，没把孩子带回来是上策。她还是埋怨我，当时不带回来，回来后安排好了，总该把她接回来呀。我告诉她回来这几个月很紧张。她哪里知道，我一直在“劳改”，回家前脱下满是尘土的“囚服”，回去还继续穿。这几个月，除听训话和背语录，没同人交谈过，形单影只，笑的本能都消失了。
临走时，她再三嘱咐，尽快把孩子接到身边，我答应着，同样期待着，但回来还照样劳改着。直到放暑假前，通知我“参加学习班活动”，我很纳闷，一个字的检查没写，一个“回马枪”也没“杀”，怎么“解放”了？
从此，也许我能安之若素，当个“逍遥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