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母亲前脚踏进我家门槛时,就说过,一定要给她弄一块菜园子。看着她那不准备跟进的后脚,我只得说好好好。
一个多月过去了,承诺没有丝毫可以兑现的迹象,我的遮遮掩掩让母亲很是失望,她决定亲自出动。之后不久的一个傍晚,母亲小心地说她弄到了一块园子:“可是要二百元钱买呢。”那小心的下面有着掩藏不住的兴奋。我有些心酸: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的人,到了跳出“农门”的女儿家里,也仍然无福消受没有土地的清闲。
那是一块不大的熟地,等老主人收完最后一茬,母亲便忙开了。先是翻地,后是弄了些树枝放在地里烧,说是加天然肥。以后的日子,家里买的蔬菜便很少了,餐桌上却有了很大的变化,白菜总是清翠欲滴,土豆总是如翻炒后的板栗,韭菜总是隔门飘香,就连那大蒜也总是辣味儿十足……走在小区里,与熟识的人三言两语之后总要接受满满的感激:你妈妈种的菜真好吃。儿子回家后只管鹦鹉学舌,连“妈妈”改成“奶奶”也嫌麻烦。母亲认真地听着笑着,脸上的皱纹如盛开的菊花。据此,母亲便认为儿子比我还懂她,每逢幼儿园放假,便携了儿子,同到菜园,叽叽咕咕与在泥地里开心捉虫子的儿子诉说着农事:这是玉米苗,再长高一点儿就要除草了,那是红薯,再等下一场雨就要翻苗了,那边的一小块种的是花生,快要松土了呢……常常是她拄着锄头站在地中央说着,儿子早已跑到几米外的水洼旁扔石头去了。归家时,儿子手里会握着几根葱呀什么的在前面蹦蹦跳跳,母亲则提着装满蔬菜的篮子,在后面蹒跚着。等进了家门,葱还是那几颗葱,只是快被儿子捏出汁儿了;母亲的篮子,却空了不少:那青青的玉米棒绿绿的空心菜红红的西红柿最多就只剩了咱全家吃一顿的,而楼下邻居的“谢谢”还在声声入耳。
菜园就这样在母亲的呵护下一直四季不间断地绿意昂扬着。可每当我走进园子里,看见母亲弯腰曲背,或笑吟吟地望着在她的精耕细作下肆意张扬的作物时,就觉得有一丝隐隐的不满,甚至有一种时隐时现的恼恨。母亲是敏感的,她准确地捕捉到了我极力掩饰的情绪,每逢周末,她就不到菜园去了,而是呆在家里做各种各样的小吃,或是与我们一块儿散步。
就在前年四月的一个下午,母亲说,她要在下雨前到菜园去把玉米苗补齐,好让它们成活。天色越来越暗,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密集的雨声,一想到淋了雨的母亲又要犯那个美尼尔氏综合症的老毛病,我抓起伞就冲进了雨里,恨不能脚下生风。等我气喘吁吁地跑进菜园时,却见母亲用外套裹了头,还在忙活着。雨势不猛,但绵绵密密,有一种团结就是力量的气势。母亲的衬衣已经紧贴在了身上,外套的边沿也在往下淌水珠了。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小铁铲,随手就扔到了地里,然后开始尽情地汹涌我的语言,仿佛那一刻关于她因对待菜园的倾心而让我滋生的难以言述的隐秘情感全都找到了突破口。母亲没有吭声,却倔犟地捡起小铲,栽下了最后两棵缺失的玉米苗,然后长吁一口气,说:“走吧。”
当晚,母亲就病了,睁眼就天眩地转,胃里也翻江倒海,我总怀疑这症状已不单单是老毛病了,就要送她到医院去做全面检查,可任由我和夫轮番用招,她却总是不肯,说:“全怨我,多种几棵苗,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还住院,那得花多少钱?”
我开始计划把那块菜园送给别人去打理。
可要避开母亲所结识的那些老婆婆老爷爷们完成这个计划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小区里的老人多半都与她有着难舍难分的情谊,他们更是时刻关注着我家菜园。他们在探望母亲时,都骄傲地领受了任务——一定要帮忙看好菜园子。那段时间,我家热闹,我家的菜园更热闹:那些蔬菜总是接受着许多双眼睛的检阅和许多双手的抚弄,那些补栽的玉米苗,也开始与原先的玉米苗可着劲儿地长,黑绿黑绿的。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在小区的围墙外找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她很想接下母亲的菜园。我考察了她自己种的一小块儿葱,觉得确实长势不错,那挤在路旁窄窄的菜园,也被她平整得有模有样,就想,交给这样一个人,母亲将来知道了,总不至于太遗憾吧。
就在我准备正式将菜园交给那个妇人时,我的父母却不得不离开我家暂住到姐姐家去了。离开的之前,母亲免不了千叮咛万嘱咐:“那园子一定不能荒了,就种玉米、红薯、花生和土豆四样,好种好收好管理。你们有空了,就一定去看看,以后每两个星期我来一次。”对于土地,母亲永远比我有资格决定它们的命运,除了遵从她的安排,我别无选择。
母亲向来有着坚强的性格,她说出的话,总是用行动铿锵成朵朵玫瑰。自此,每两个星期父母就到我家一次,风雨无阻。每一个来回,他们总是人手一篮——来我家,提的是姐姐家附近新垦的一小块儿土地上长出的时令蔬菜;到姐姐家,提的是我家菜园里丰收的各种农作物果实。
如果不是因为去年六月下旬发生的那件事儿,我以为,日子会在我对菜园难以说清道明的潜流里水波不兴地流淌下去。
是个周五,是父母惯例应到我家的日子。父亲却电话告诉我,因为牙疼,母亲硬是没让他陪,而是独自一人在下午16:00就出发了。我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要知道,母亲只上过三天的私塾。19:20,我心不在焉地做完了晚餐,看着母亲最爱吃的泡菜炒磨芋已经逐渐失去了引人下箸的色泽时,嘴里哼着的歌终于抑制不住跑调了。我和夫开始给各自的朋友打电话,请他们留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妄求在折腾中稀释不安的情绪。20:00,门铃响了,儿子欢呼雀跃地跑过去,果然是母亲,照例提着那个篮子,很累的样子,与儿子的拥抱也有气没力的。母亲喝了一大杯水,避开我诘问的眼神,说:“你去看看那些番茄都坏了没有,给孩子洗了吃吧。”我说:“一次不来,那菜园又会怎样?再说,现在地里也没什么了,非得一个人赶过来?”我想起有好几次她来了后其实也没有到菜园去,更何况连续的干旱也导致菜园里刚抽穗的玉米不可挽救地夭折了。母亲低着头说:“唉,让你们都担心了。天太热,车上人又多,番茄会坏的,就走过来了。”走过来?二十多里的路,在这六月的下午?!我瞠目结舌,夫一样愕然,母亲却衰弱地笑了:“走了不少冤枉路呢。不过,一直朝着江边走,就总能找到。”
客厅里的空调有些拿腔捏调,冷头冷脸地将风灌进我潮热的眼眶。我只好抽身去整理母亲提来的菜篮:满满的两袋西红柿,大小不一,却鲜红透亮,因为没有封口,个个都还残留着六月太阳的余温,一瓶用小石磨碾出的嫩玉米浆与一瓶红糖姜汁儿泡大蒜并列放着,这两样都是夫的最爱;另外半边装的是一袋榨广椒和一个用保鲜袋捂得紧紧的大瓷碗,碗特别沉,揭开盖子,竟是大半碗水里面泡着另一个中号瓷碗,不用再揭盖子了,我已明白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小时候,夏天在地里干活儿,母亲就总是把头天晚上做好的水豆腐采用这种保鲜的方式送到田头,看着父亲和我们呼呼啦啦地吃完,在我读高中期间,她去看我的两次,也是用这样的方法。母亲做的水豆腐外形类似于现在的日本豆腐,但是比日本豆腐更有质感,也更滑腻爽口,只要揭开盖子,首先便是扑鼻的石膏清香,其次就是迷眼的色彩:点点青葱点缀着鹅黄相间的大豆白——母亲总在不愠不火的水豆腐即将成形前勾芡一个鸡蛋——因为我小时候从不吃块状的豆腐,母亲就总是这样做……母亲,你让我如何承受这在城市边缘抠出的土地里倾情端出的爱呵!我的眼泪掉到了大瓷碗里,那半碗水竟乐开了花。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菜园帮母亲收捡最后少量的玉米,听到母亲又为那干旱而大量枯萎的玉米叹气,就鼓起勇气说:“反正无雨就旱有雨就涝的,这块地还是别种了。”母亲停住了撕包衣,侧望着我说:“报纸上天天说的都是中毒的事儿,大人就不说了,也该为孩子想想,吃那些菜,能健康吗?再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土地总是个根本儿,我和你爸都老了,要是万一你失业了,咋办?这儿有地,总还能贴补一点儿,这儿要是没地了,那老家的房啊地的,也总还能撑一把……”
从那个清晨开始,我决定把我所有关于菜园的一些非分之想统统丢进长江,因为此事不关风与月,不关母亲用土地的微笑为我所安排的每一个香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