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发善心了？”妻子问我。我说：“哪里呀，三星级以上的饭店，都是免费向客人提供早餐的。无论哪个国家都一样。就看明天的中午，‘处长’玩什么花招了。”
果不出所料，第二天上午我们按预定的日程游览了巴亭广场、胡志明革命博物馆、独柱寺、还剑湖之后，就让我们上车，奔赴下一个景点——广宁市。他们偏不安排我们在河内市中心吃饭，而是将车开到市郊，在一家冷清得空无一名顾客的饭馆用餐。由于事先并未打电话向这家饭馆订餐，突然要做出供四十多人吃的饭菜来，店家难免措手不及。于是，我们就只得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待了。这一等，就花去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想，有这一个多小时干等饭吃的时间，让我们在河内观赏一下市容该有多好呀！我们中领头的作家蒋子龙说得极是：“哪怕让我们在河内看一条最繁华的街道、一家最热闹的超市也好呀！”可是，“处长”向我们解释说：“河内市对外地来的车辆管理得很严，一般很难找到一个停车的地方。因此，只能把你们拉到郊外来了。”我们知道，这又是谎言。越南的马路上汽车流量很小。从清水河口岸入境开始，到上了距河内大约还有一百公里的高速公路，我数了的，从未有一辆超车不说，迎面驶来的轿车，仅有两辆。在河内市里，我们也从未遇见塞车的情形，街上川流不息的，绝大多数是摩托车，怎会连一个停车的空位都找不到呢？
在这家郊外的饭馆，我们滞留了两个多小时。究其原因，又是饭馆给“处长”他们开了小灶。虽说菜是一样的，但量远比我们的多，还单给他们的那桌上了啤酒。我们的翻译小姐无疑又为他们作陪，有啤酒享用。可气的是，他们还张狂地划起拳来。我们之中，自然不乏善饮的七尺男儿，见此情景，理所当然要拍案而起了。翻译小姐经不住同胞的严厉责问，竟然呜呜地哭泣起来。这时，又是“处长”出面表态：“今晚到了广宁的下龙湾，一定负责给大家补偿，每桌加一个菜，两瓶酒！”……
在离京赴滇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下龙湾。到了麻栗坡，我问为我们代办旅越护照的文山州文联的一位副主席：“越南哪里风景最美？”他就说：“下龙湾。不到下龙湾就等于没到过越南。我去过几次了，你放心，错不了！”但在当时，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下龙湾究竟有多美。
到了广宁市，我们就真的被下龙湾的瑰丽与壮美征服了。至少可以说，在我们中国的辽阔海疆，从渤海到海南的三亚，还找不到这样一处神奇的景观。怎么说呢，它的雄奇就像我们的长江三峡；它的秀丽，则如我们的桂林山水。然而，因为它是海山奇观，可以说是放大了十倍的长江三峡，扩展了十倍的桂林山水，令你仿佛置身于美不胜收的神话世界，赏不完旖旎风光。我们乘游艇在海上航行了整整六个小时，就像是在精妙绝伦的艺术画廊里徜徉，飘飘欲仙，流连忘返。
在游艇上，我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取景，都能摄下一幅迷人的图画。因此，我一连拍掉了两个彩卷。若不是相机里的锂电池没电了，我或许还得拍掉两个彩卷。遗憾的是，越方的几位“导游”没有就下龙湾向我们提供丁点儿资讯。一问正在忙着给部下拍照的“处长”，方知他们也是第一次来游下龙湾。他实话相告：“我们的收入都不高，哪能像你们中国人，自己花钱出门旅游？”
这天的午餐，我们是在游艇上吃的。恰好是中午时分，游艇驶进一个峰峦环抱的港湾之后，发动机就熄了火，轻浮在蓝绸般柔美的海面上。没有一丝风，也不起一层浪。就在此时，我们在甲板上开始了平生第一次的“海宴”。开宴之前，我们都为能有这样一个天然环境用餐而感到意外的惊喜，望着四周绿色画屏似的胜景，竟然异口同声发出了“秀色可餐”的感叹！
因为这顿午餐是游艇免费提供的，“处长”他们无法在现场再做什么手脚，所以大家都感到相当丰盛。除酒以外，盘中之餐全都取之于海：海蟹、海虾、海鱼、海贝……用“海宴”来形容这顿美餐，是最恰如其分的了。就在海宴行将结束之时，有一只卖活蟹的小船划将过来。我们同伴中的一位来自昆明的民营企业家，抢先发话：“来，给我们每人加一只大螃蟹。我请客！”在甲板上就餐的有两桌，一共十五人，渔民就挑了十五只鲜活的大螃蟹递上游艇，请游艇的厨师帮忙，煮熟了端上桌来。前后也就用了十来分钟时间，我们就欢呼着“添酒回灯重开宴”了。品尝着再新鲜不过的海蟹，我们连连向慷慨解囊的企业家敬酒，对他的热忱之举表示感谢。企业家摆手说：“这算什么呀！折合人民币才花一百二十元钱。这要是在昆明，至多也就是两只海蟹的价钱。”呵，这么便宜！我们在惊叹之余，私下议论：“这里的渔民太淳朴了。若是他们也像那位‘处长’，涨十倍八倍的价，我们也不会怨他‘宰’人呀！”
下午两点多钟上岸之后，本当就该返回河内。这样，第四天的归程，便可从容得多。然而，导游小姐却说：“我们特意安排你们在下龙湾多住一个晚上，完全是为你们男士着想。”起始，我不明白此话是何用意，直到我们在下龙湾的一家宾馆下榻之后，从一张送上门的粉红色广告单，才得知这里有男士们销魂的好去处。请看，广告词充满了诱惑：“轻歌曼舞，美女相伴。最低消费，最高享受。异国风情，欢迎光临！”
未承想，当我和妻子，还有另几位同胞，一起去逛海滨夜市时，还真见到了这家名为“金皇”的娱乐厅。当我们距娱乐厅大门还有好几十米远时，两位妩媚的越南姑娘就笑盈盈地迎了上来，热情地用中国话说：“先生，玩玩去吧！”随手递过来的，又是一张粉红色的广告单。我没伸手去接，而是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同样的粉红色广告单向她俩扬了扬。其中一位 “扑哧”一声乐了：“先生找对地方了，欢迎，欢迎！”我摆了摆手，告诉她俩：“我们不是台湾来的。”她俩反应很敏捷：“哪来都一样的，不都是来玩的么？先生！”……
这样的娱乐场所，我们自然是不会去光顾的。应付这些越南姑娘的办法很简单，只要指着身边的妻子说声“夫人不给掏钱”，她们就讪讪地笑着去寻觅新的目标了。
这趟街上，除去“金皇”娱乐厅，还有“风月楼”等好几家有“美女相伴”的舞厅、酒廊。我妻子感叹：“这些越南姑娘还真够漂亮的，中国话也说得挺流利，尤其是一声声的‘先生’，叫得很甜，很有韵味，勾魂！”
我们沿着海滨街市闲逛，见到为数不多的旅游团队均来自欧美、日本及台湾，从未遇到越南本国的旅游者。有同伴与我开玩笑说：“你快来这里投资，建一个国际机场，再造几家旅游饭店，肯定能发，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富翁。”是啊，越南有这么好的旅游资源，先前，他们怎么不开发利用呢？答案是谁都能脱口而出的：“以前，他们光顾着打仗了！”
我们为期四天的越南之旅，实际上有两天半是在大巴上度过的。最后一天，为了能在下午5时清水河口岸关闭之前回国，凌晨4点钟就上路了。云南的朋友后来统计，从昆明开始，这一趟共有四千公里的行程，真可谓“八千里路云和月”。从广宁市到清水河，我们的大巴整整跑了十二个小时。沿途的村寨，全都是茅草房。来的时候，每经街市，我们留意观察过了，难得有饭馆；归途上，因起得太早，到天亮之后，大家最急切寻找的，是哪儿有公厕。我们早就向司机打了招呼，希望到了有公厕的地方，能停车让大家去方便一下。可是，竟然往往奔驰两三小时也不停车，急得好几位同伴连声嚷嚷：“憋不住了！停停车！”往往是在这种强烈的呼吁声中，司机才把车停下来。不得已，男左女右，大家就找公路两侧稍有遮挡之处各自方便。据说，这条公路是越南著名的2号国道。这样一条通往首都河内的国道两侧，居然连最起码的公共设施——饭店、厕所都难以寻觅，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某种悲哀。
在这条著名的2号国道两侧，我们见得最多、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是“烈士陵园”。越南有几十个省，每个省有许多县，我们的大巴每行进几十公里，就到一个新的省、新的县。省省县县都建有“烈士陵园”。仅我们见到的，就记不清是多少座了。在旅越之前，我们采风团是去凭吊了麻栗坡烈士陵园的。那里安葬着九百五十一位在1979年自卫还击作战、1981年收复扣林山作战、1984年收复老山、东山作战中牺牲的我军官兵。我们在越南见到的“烈士陵园”，不仅大都比我们麻栗坡烈士陵园的规模大，而且每座坟墓造得都很讲究，色彩明朗、雅致庄重，颇具现代建筑风格。半个多世纪来，越南与日本人打，与法国人打，与美国人打，后来又与柬埔寨打，直至与“同志加兄弟”的我们中国人打……打的后果是什么？从这条通往河内的2号国道两侧的景象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我们在旅途议论，也不知为什么，世界上有不少穷国，总喜欢打仗。这叫越穷越打，越打越穷。好在天下没有永不散的宴席，也不会有无休止的战争。双方打过一阵之后，或许会变得更加亲密。不过不能因为曾经打过就不会再打，也不能因为曾经打过就不会再友好。如今，中越结束了对峙状态，但战争造成的破坏和影响，依然触目惊心。麻栗坡的县委书记曾告诉我们，从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自卫还击和守土卫国，使麻栗坡错过了许多发展机遇。硝烟散尽，这里的改革开放才得以起步，与整个国家前进的步伐相比，至少晚了十年，致使全县至今尚有十五万多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我们的麻栗坡尚且如此，与麻栗坡县接壤的越南河江省的平民百姓岂不要更加贫困吗？
尽管越方本是华裔的那位“处长”在一路上对我们并未尽到导游之责，更没有把我们当作“乡亲”招待，但临别时，我们并非仅仅是出于礼节，而是真诚地邀请他有机会到中国来旅游。无论是到昆明还是来北京，我们都会热忱接待他，让他吃好、住好、玩得开心……他苦笑着说：“我们比你们穷得多，出国旅游，做梦也不敢想哟！”这一回，他说的是真心话。但我们并不像他那样悲观。因为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通过短短四天的结伴旅行，都深切感受到如今和平建设的世界环境得之不易，必须共同珍惜。我想只要和平能得以持久，经济能得以持续发展，那么，不仅他们来中国旅游不再是梦想，而且，我们若重游下龙湾，他们在接待方面也该变得落落大方了吧？
1997年11月8日
河内巴亭广场
河内独柱寺
在河内胡志明故居的果园里
作家蒋子龙试用越南民族乐器为童心唱歌伴奏
还剑湖
摩托车川流不息的河内街头
下龙湾
下龙湾斗鸡石
送海鲜的小渔船
甲板上的“海宴”
在下龙湾游船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