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229年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推迟了近两年的忽里台会议终于在曲雕阿兰举行了。拖雷在怯绿连河边找到一块宽阔的平地,建起众多的毡帐供大家休息,并辟出一个巨大的露天会议室,当然也是巨大的餐厅,所有的人就在这里大口吃喝,议论发言。会议室的尽头,搭着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安放着一个宽大气派的黄金宝座,最后选出来的大汗将被扶到宝座上。
这几乎是蒙古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会议之一,从夏天一直开到秋天。会期这么长的原因主要是大家的意见很不统一。一开始,获得提名的候选人有十多个,大家在会上充分发表意见,陈述自己推举的候选人可以胜任大汗的理由,赞扬他的美德、才干和功绩。不过同时,作为被推举的候选人要表示谦虚,声明自己不如别人,应该让别人来当。一时议而未决,时间一天天地推延过去。
大家也不着急,每天这样的会议只是在上、下午举行很短的一段时间。他们发表观点,对前一天的推举陈述进行补充,或者改变初衷,推举另外的候选人。其余时间,大家就尽情地吃肉、喝酒、唱歌,举行射箭、赛马、摔跤等那达慕活动。晚上的时候,就在怯绿连河边消暑纳凉。当然,候选人虽然在大会上不断地表示谦虚,但他们会利用晚上的时间,悄悄地增加支持率。
随着时间的推移,候选人已经越来越少,主要集中在拖雷、窝阔台、察合台以及阔列坚等成吉思汗的儿子,还有铁木哥、别勒古台等成吉思汗的弟弟,甚至还有拔都等成吉思汗的孙辈。再到后来,就只剩下拖雷、窝阔台、察合台三人。
察合台表示放弃,他将全力支持窝阔台……
察合台的公开表态并没有改变天平的倾向,拖雷的支持率仍然占大头。这包括几个关键人物,别勒古台、拔都、阿剌海别、速不台及阿答赤等。拔都虽然是晚一辈的,但他作为成吉思汗长子的继承人,代表的是长房的态度;速不台则是成吉思汗仅存的几个战功赫赫的重要大将之一;阿剌海别的身份是监国公主。这几个人,任何一个站出来力量都足够强大,何况他们一起联合推举。
虽然拖雷一再表示谦让,但他们总不改变自己的立场。
拖雷哭丧着脸问察合台:“二哥,我和你合写的那封信你都发给大家了吗?”
当初这封信是以两人的名义写的,但是在投递的时候,他们则各自负责一部分人。察合台明白,拖雷之所以问他这个话,是因为这些支持拖雷的人主要是由察合台负责传的信。
当然,这个分配也是拖雷给他的。
察合台急了,说:“没错呀,我全部投出去了呀!”
“那为什么大家好像没看过信一样还一味地推选我呢?”
察合台挠挠头皮,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当候选人只剩下拖雷和窝阔台的时候,选汗大会就进入了一种胶着状态。拖雷和察合台连续做了几天工作,效果都不是很明显,天平一直向拖雷倾斜着。大家已经有些疲倦了,因为会期实在是太长了。虽然有好吃的好喝的,但再好的吃喝也抵挡不住疲倦的侵袭。大家都希望能尽快有一个结果,有的已经不停地在会上大喊:“还要议多久呢?结果不是很明显了吗?拖雷王爷的支持率占绝对优势,那就应该让拖雷王爷登上汗位呀!”
其他人跟着应和:“是啊,宣布结果,结束这个冗长无聊的会,马上举行拖雷王爷的登基大典吧!”
察合台叹息一声,离开会场往毡帐走去。
窝阔台把头重重地垂下来。
拖雷左边望望,右边望望,激动得满脸通红。不知不觉地,他又往自己家的方向望了望,他看见唆鲁禾帖尼皱着眉头,不住地向他摆头。他才猛地醒悟过来,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然后大踏步走到台子上,对大家大喊道:“大家安静!大家安静!请听我说两句好不好?”
大家渐渐地安静下来,都把脸朝向他。
“感谢大家对我拖雷的信任!你们对我的信任,让我拖雷十分感动,在这里,我给大家敬礼了!”说着,拖雷将双手高举过头,随后将右手捂在胸前,深深地躬了下去。
他站起来接着说:“不过,你们这不是为我好,是在害我呀!你们明白吗?”
众人都吃了一惊,发出不约而同的惊呼。
“大家请想一想,我们蒙古人能够一统漠北,横扫花剌子模,踏平唐兀惕,大败女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鞭梢一指,敌人无不心惊肉跳,为什么?为什么能这么扬眉吐气?因为我们有伟大的成吉思汗大帝!”
“是啊!”“说得好!”大家纷纷附和。
“没有成吉思汗超高的胆略、盖世的武功、卓越的智慧,试问谁能取得这样的成功?你不能,我不能,我们都不能!”
拖雷接着说:“不过,今天我还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蒙古能走到今天,除了有一位伟大的领袖外,还因为我们有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比不上的坚决的执行力,即我们对圣主成吉思汗扎撒的不折不扣的执行!可是现在,你们却让我违背圣主成吉思汗的遗命,这不但是陷我于不义,还是把整个国家推向分裂和衰亡的前奏啊,你们明不明白?”
拖雷悲愤地仰头看天,深深凹陷的眼睛里充满忧戚。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圣主成吉思汗选择窝阔台为他唯一合法的继承人,而没有选择我,没有选择你们在座的任何一位,这正说明成吉思汗有着我们都不具备的睿智!他看出了窝阔台不管是哪方面的能力,都超出了我及我们在座的所有人一筹。也许他现在的成就还没有我们有些人大,但对国家的治理不是看成就,是看才干,看可能性。而窝阔台,这位蒙古大汗唯一的继承者,他正好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所以,”拖雷最后高声喊道,“我们还犹豫什么呢?举起我们的手,拥戴雄才大略的窝阔台为大汗吧!走上前来,跪在前面,让我们欢呼我们蒙古终于有了一个大汗!他就是,英明的窝阔台大汗!”
说完,他跳下桌子,和铁木哥、察合台一起,扶着窝阔台的手,把他轻轻地扶到那虚悬多日的黄金宝座上。所有的人也都非常听话地走过来,海浪一样黑压压地拜倒在窝阔台面前。
1229年9月,窝阔台登上了蒙古大汗之位,成为成吉思汗建国以来的第二任大汗。由于术赤、察合台先后于1225年、1227年被成吉思汗赐给封地,封为可汗,拖雷虽没被赐汗,但他当了两年监国,也是实际上的可汗了,所以大家商议决定,既然察合台等人已经叫“可汗”了,便称呼窝阔台为“合罕”。
从拖雷跳上台发表演说到自己被扶上宝座,窝阔台一直晕乎乎的。拖雷气势磅礴的演讲让他心里的感动像热浪一样一阵一阵翻滚,拖雷能在这种时候义无反顾地挺他,他觉得除了无私伟大外,再也找不出其他词语来形容拖雷了。其实拖雷可以什么也不说,“勉为其难”地被推上汗座;其实拖雷要说也用不着这么慷慨陈词,只不咸不淡地推托两句,别人也不会说他不对;其实拖雷慷慨陈词也用不着把窝阔台说得这么好,他只需要说他是在忠实地遵从成吉思汗的遗命,迫不得已,这样别人会觉得拖雷足以为汗只是奉孝道遵命而已,对他的敬仰会更厉害一些。但是所有的这些假设都没有,拖雷非常彻底地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推举了窝阔台!
窝阔台也感激所有那些不支持他最后仍然拜倒在他脚下的人。他多次反省过,那些人为什么不支持他?显然是他没有像他父汗成吉思汗一样超众的才干。当年大家推举他父亲为汗的情景他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是迫不及待、心悦诚服、欢天喜地、激动万分的。因为所有人都深深地感受到,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圣明强大的主,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扬眉吐气、为所欲为了,再也不用受侮辱、受压迫了。而现在,情形已经大不一样,扬眉吐气做主人的感觉对蒙古人来说已经不再有新鲜感。
另一方面,现在的每个人都不再有成吉思汗那种压倒性的魄力和能力,包括他窝阔台,甚至也包括拖雷。别人不服你,不支持你,也是很正常的。在这样一种状况下,最后反对者们没有拂袖而去或者大动干戈,而是改变初衷,拥立他为汗,这说明这些宗王贵族们仍然是顾大体识大局的,仍然是敬畏扎撒的,仍然是信任成吉思汗及孛儿只斤家族的。对于这样的信任,他不能不再次表示感激!
窝阔台把他的感激付诸行动。
在登基大典上,窝阔台取出钥匙,一个个打开了位于曲雕阿兰的数量众多的仓库。这里贮藏着自成吉思汗建国以来,从各个战场带回来的为数惊人的战利品,有成箱成箱的珍珠玛瑙,有华贵气派的丝质长袍,有堆得如小山一样的金银财宝。在成吉思汗时代,每次凯旋,这些战利品除按战功大小分一部分给出征的将士及王公贵族外,都分门别类藏在这里,并派重兵守护。成吉思汗向来主张节俭,他积攒下来的这些财富,可能他自己都没有考虑过该怎么消费。他像所有的创业者一样,一味地聚集,似乎聚集是他们奋斗的全部目的。
这一天,窝阔台为了表达他的感激,把这些财富大堆大堆地搬了出来,对所有参会的人员大加赏赐。这些人员包括支持过他的,也包括反对过他的。不管支持他还是反对他,此刻都成了他的臣民,他觉得都应该受到一样的恩宠,就像部落时期那种“围山打猎,见者有份”的狩猎传统一样,只要来见证他登基盛典的人,一个都不会被落下。
国库里的财富多得让窝阔台即便进行了这么阔绰、广泛的奖励,也只是在湖里舀了一瓢水一样。窝阔台几乎要为怎么更好地奖励大家发愁了。他把那些绣着金色花纹的丝布一匹一匹地拿出来,披在马和骆驼的身上。他让所有参与活动的侍者,端菜的、泡茶的、做饭的、烧火的、扫地的、传信的,不同的人,分门别类地穿上不同颜色的丝袍,第二天又换一套。
他摆出更大场面的宴饮活动,酒坛一缸一缸地抬上来,无论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小孩,都尽情地喝酒,善饮者给予奖励,猜枚划拳胜利者给予奖励,不喝而破戒者给予奖励。酒在碗里荡来荡去,酒香在空气中四处流淌,人们喝醉了就伏在桌上酣然而眠,或者到旁边的毡帐里四仰八躺。酒醒后又摇摇晃晃地走到席上,继续喝。
除喝酒宴饮外,窝阔台还举行了更盛大的那达慕活动,所有优胜者都得到重奖,失败者也获得参与奖,裁判、记录,所有组织者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奖励。
除了普遍的赏赐外,窝阔台也不忘给那些曾经帮助他上台的人以特别的关照。他让镇海把勒勒车开进国库里,想装什么就装什么,能运多少就运多少。他把整座整座的仓库给了察合台和铁木哥,让他们连门带锁一并搬回去。他还许诺将给他们更大的食役,这个承诺在他对户口进行清查后就会立刻实现。
他对拖雷和蒙哥的奖励别出心裁。他让他们骑上骏马,在规定的时间内往国库方向跑去,马蹄能够划出多大的圈,圈内的金库就归这父子俩所有。他对拖雷的感激不言而喻,对蒙哥则主要是因为在处罚石抹胡二的事件中,蒙哥替他保守了一个有可能影响他登位的重要秘密。这个秘密一直到现在都严实地掩藏着,窝阔台希望蒙哥能一直藏下去。
蒙哥的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而拖雷对窝阔台的奖励似乎并不热心,他策马更像是一种敷衍,结果时间到了他才刚刚靠近第一个仓库。
拖雷的敷衍让窝阔台心里生起了一丝不舒服。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了,心里充满疑惑和不安。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这是他的盛典,喜庆的酒精烧灼着他的脑袋,他和所有人一样,一次一次醉过去,又迷迷糊糊醒过来。
拖雷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他不乐不是因为没有登上大汗之位,这个结果在他召开忽里台会议之前就知道了,而且他也是极力往这个方向靠的,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多人的同情和赞美,从而给他的后代蒙哥等人足够的人情资本。这个目的已经圆圆满满地实现了,他自然为此高兴了一阵子。
让他不乐的也不是他把2万怯薛军移交给了窝阔台。这些英勇忠诚的怯薛军是大汗的贴身护卫,大汗产生后,他理应移交。即便移交了,他的嫡系部队仍然有10万人,在几个兄弟中占了绝对的多数,他仍然是实力最强的一个。
他不乐是因为窝阔台刚一登上汗位,就把祖宗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财富大把大把地散人,借此收买人心。他知道这些财宝都是从战场上得来的,而且数量实在是太多,不可能散尽,但是,他想到他做监国的两年,都是非常谨慎地保护着这些财宝,一个子儿也不舍得花,就像他刻意保护起来,只为了这一刻让窝阔台大肆挥霍,收买人心一样!
唆鲁禾帖尼看出拖雷不高兴,正想和他说话,蒙哥却劈头冲了进来,看到父母都在,兴高采烈地说:“额吉、阿瓦,你们知道我今天得到了多少仓库吗?整整10座呢!”
拖雷没好气地说:“你就这点儿出息?10座仓库的财宝就把你美成这样!”
蒙哥吃惊地望着拖雷说:“阿瓦您这是怎么了?这是合罕赏赐的,我怎么就不该高兴了?您的马跑得太慢了!呵呵,您的马,像喝醉酒了一样,东倒西歪的……”
忽都台看到拖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拉了拉蒙哥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
唆鲁禾帖尼看了拖雷一眼,又看了蒙哥一眼,撅嘴笑起来,她把拖雷扶到椅子上坐下,说:“这件事情,我倒认为蒙哥做得很对!”
“啊?”拖雷瞪大眼睛说,“我拖雷家真没见过什么叫财宝了?你们没发现窝阔台在收买人心吗?这些财宝,连父汗也舍不得用一个子儿,我拖雷当两年监国,也从没想过要取钥匙打开它,他窝阔台则大肆挥霍,他把祖宗的基业当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