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二首）
明·李濂
一
两a常比目，乘鲎b行必双。
顾兹渊族微，并游于长江c。
结发为夫妇，偕老愿相从。
冷霜一以降，庭葩殒其丛。
二雏d倚门啼，弔客皆哀容。
饥渴孰与恤，裳衣孰与缝。
悠哉苍苍天，鳏夫恨何穷e。
【题解】
李濂，明代学者，字川父，祥符（今河南开封）人，著有《医史》十卷。李濂与妻孙氏相处二十六年，二人自结婚之日起，从未有过一日分离。并且李濂房中无妾，这在中国古代实在难得一见，可见夫妻二人的感情之深。李濂为人尚情、任性，他的悼亡诗也颇具这种特征。这首诗从内容来看可知作于吊唁之日。
【注释】
a（jiè）：比目鱼。
b鲎（hòu）：节肢动物，甲壳类。
c这一联是说、鲎这两种水族类的生物都有伴而行，但是诗人的伴侣却已离他而去。
d二雏：这里指孩子。
e穷：尽。
二
入门无可语，出门无所之a。
旷兹天壤间，而我独弗怡b。
忆昔合卺日，我冠子方笄。
如鼓瑟与琴，燕婉c两相宜。
甫d壮游四方，岭海万里随。
云胡弃我去，思之空涕洟。
生为比翼鸟，死为连理枝e。
【注释】
a之：去。
b怡：愉快。
c燕婉：夫妇相爱。
d甫：刚刚。
e连理枝：两树枝条相连。比喻恩爱的夫妇。隋江总《杂曲》之三：“合懽锦带鸳鸯鸟，同心绮袖连理枝。”唐白居易《长恨歌》：“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元夕悼亡
明·李濂
昨年灯火宴春堂，并坐同倾子夜觞。
月下凤冠空寂寂，天边鹤驭迥茫茫a。
虚传尘世通仙路，岂意梁鸿哭孟光。
星斗依然环珮杳，卧闻歌吹益沾裳。
【题解】
这首诗作于元宵节。元宵节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好不热闹。然而正是在这热闹的气氛中，诗人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往日夫妻在元宵佳节的点点滴滴，于是显得益发得感伤和物是人非。
【注释】
a这一句比喻妻子的亡故。
【名句】
虚传尘世通仙路，岂意梁鸿哭孟光。
悼亡杂诗（十首选六）
明·李濂
一
黯黯仍今夕，悠悠欲问天。
彩云无定迹，锦瑟有惊弦。
冀缺a躬耕日，曾参b绝娶年。
雨阴寒食近，肠断郭东阡。
【题解】
这是一组悼亡诗，共十首，作于寒食节的前夕。寒食节源于春秋时晋文公对介之推的祭祀。在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祭祀死去的亲人。这十首杂诗，李濂用了大量的典故，或表现妻子的贤德，或表现自己丧妻的哀痛。这里节选其中六首。
【注释】
a冀缺：亦作“兾缺”。郤缺的别名，他是春秋时晋人。因其父芮封冀，故又称冀缺。《春秋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载，臼季见其耕于冀野，夫妻相敬如宾，荐之于晋文公。后代赵盾为政，谥成子。
b曾参：孔子的弟子曾子。《孔子家语》：“及其妻以藜不熟，因出之。人曰：‘非妻出也。’参曰：‘藜，小物耳。吾欲使熟，而不用吾命，况大事乎？’遂出之，终身不娶。”
二
糟糠哀薄命，十七忆初笄。
岭海随三仕，艰辛为两倪a。
劝耕莱子妇b，断织乐羊妻c。
世世鸳鸯愿，它生不可稽d。
【注释】
a倪：小孩。
b莱子妇：《列女传》载：“老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或言之楚王。楚王遂驾车至老莱之门。楚王曰：‘守国之孤愿变先生。’老莱曰：‘诺。’妻曰：‘妾闻之，居乱世，为人所制，此能免于患乎？妾不能为人所制者。’投其畚而去，老莱乃随之。”
c乐羊妻：东汉乐羊子的妻子剪断布匹说服丈夫不懈努力。
d稽：考查。
三
汝别真长别，吾生未达生。
枕淹终夕泪，琴咽断肠声。
老母归宁望，娇儿拜扫行a。
九京b如不泯，神爽鉴哀情。
【注释】
a这一联写妻子去世后，母亲盼望着女儿能够回娘家看看，儿女祭拜扫墓。
b九京：即九原。春秋时晋大夫的墓地。后来泛指墓地。
四
往事不堪思，思来双泪垂。
检衣开箧懒，埋玉刻铭迟。
纂组a存遗物，琴弦断几丝。
庄周与荀粲b，毕竟共深悲。
【注释】
a纂组：本指赤色绶带，亦泛指精美的织锦。
b庄周：庄子丧妻鼓盆而歌，多被理解为达观。荀粲：荀粲丧妻时悲痛过度，不久亦死。
五
丹旐a东门外，青山落照前。
里闾b皆恸哭，荆布c失婵娟。
薤露d新歌曲，烟霞古洞天。
谁怜牧犊子e，老赋雉飞篇。
【注释】
a丹旐（zhào）：犹丹旌。
b里闾：指乡里友人。
c荆布：本是“荆钗布裙”之省，后用来对己妻的谦称。
d薤（xiè）露：乐府《相和曲》名，是古代的挽歌。
e牧犊子：古代人名。晋崔豹《古今注·音乐》：“《雉朝飞》者，牧犊子所作也。齐处士，湣宣时人。年五十，无妻，求薪于野，见雉雄雌相随而飞，意动心悲，乃作《朝飞》之操，将以自伤焉。”
九
鼓盆a歌底事，炊臼梦堪疑b。
夜雨惊闻漏c，春风忆画眉。
绋讴d吾写恨，缝线汝留思。
荏苒韶华改，重泉那得知。
【注释】
a鼓盆：庄周丧妻鼓盆而歌的典故。
b炊臼：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梦》：“卜人徐道昇，言江淮有王生者，榜言解梦。贾客张瞻将归，梦炊于臼中。问王生，生言：‘君归不见妻矣。臼中炊，固无釜也。’贾客至家，妻果卒已数月。”炊于臼中，谓无釜，谐音无妇。后以“炊臼”喻丧妻。
c漏：即漏壶，古代计时器，铜制有孔，可以滴水或漏沙，有刻度标志以计时间。简称“漏”。
d绋讴（fú ōu）：挽歌。
亡女生日
明·李濂
阿香难再见，此日不胜哀。
孤塜江湖迥，芳魂月夜廻。
盥梳悲旧迹，襦a履忆新裁。
阁幕春风起，如闻笑语来。
【题解】
这是一首悼亡女儿的诗歌。从诗文可知，女儿名叫阿香，诗歌写于亡女生日。这一天本是幸福的一天，可惜女儿已经死去，女儿的坟冢孤零渺远，想象着女儿的芳魂在月光下徘徊，哀伤不能自已。看着女儿往日留下的旧迹，春风吹起帘幕的声音，仿佛是女儿归来的笑语声，多么深情的父爱，令人嘘唏不已。
【注释】
a襦（rú）：短衣，短袄。
哭孙思维
明·李濂
孙生三十夭，遗恨曲江花。
卧病谁怜客，游魂定到家。
青萍沉紫气，瑶草折霜华。
絮酒重来奠，悲风起白沙。
【题解】
这是一首悼亡故友的诗。从诗文可知，孙思维三十而亡，可谓正当壮年。
亡妻忌辰
明·李开先
伤心复是妻亡日，倏忽a经今已六霜。
若得生前存子女，犹于身后慰衷肠。
驱魂难借金篦b力，照面仍余宝镜香。
感旧怜新浑不语，愁多但觉鬓苍苍。
【题解】
李开先，字伯华，号中麓子、中麓山人及中麓放客。明代文学家、戏曲作家。嘉靖初年，李开先与王慎中、唐顺之、赵时春等并称“嘉靖八才子”。李开先先后娶有二妻，张氏和王氏；妾数人，有张二、范四等。原配张氏和妾张二皆死于李开先之前。根据诗歌的内容可知该诗作于张氏去世六年后。李开先是明代杰出的戏剧家，所以他的悼亡诗有一些戏剧因素。并且他摒弃了当时人们在悼亡中好用典故的风气。
【注释】
a倏忽：一转眼，忽然。
b金篦：精美的锄土工具。
忆张二
明·李开先
花开正值东风恶，嫩蕊红英逐水漂a。
异症国医难料理，相思岐路转迢遥。
娇容不照青铜镜，逸韵无闻碧玉箫b。
触物伤情双落泪，余香犹染旧鲛绡c。
【题解】
这是一首为妾张二所作的悼亡诗。张二曾沦为风尘女子，后归李开先。张二貌美言温，并且懂得音律，深得李开先怜爱。张二是患怪病而死，她的死离原配张氏之死不到三个月，对李开先来说真的是雪上加霜。
【注释】
a这一联用花蕊比喻张二的妙龄早逝。
b这一联中的青铜镜、碧玉箫都是张二的遗物。只可惜娇容不再照，美妙的曲子不再有了。
c鲛绡：传说中鲛人所织的绡。亦借指薄绢、轻纱、丝巾。
过张二墓
明·李开先
枕边遗嘱言犹在，陇上经春雪未消。
几欲临风a歌楚辞b，游魂杳杳不堪招。
【题解】
张二由于身份低微，不能进入祖茔，只能凄凉地埋在别处。李开先对此深感愧疚，想为她招魂，只可惜杳杳不知所终。
【注释】
a临风：迎风，当风。《楚辞·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b楚辞：本为楚歌谣，战国楚屈原吸收其精华，创作出《离骚》等鸿篇巨制，后人仿效，名篇继出，成为一种有特点的文学体裁，通称楚辞。西汉刘向编辑成《楚辞》集。在屈原的《楚辞》中有《招魂》一篇，本诗用的正是此意。
死别离（二首）
明·杨巍
一
生别在远道，思之令人老。
白发倘相逢，犹足慰怀抱。
死别向泉台，墓门何日开。
岂无眼前人，思君痛难裁a。
二
生别如秋雁，春日或相见。
相见既有时，肠亦不能断。
死别卧荒郊，东逝水滔滔。
思君如逝水，寤寐心为劳。
【题解】
杨巍，字伯谦，号梦山，又称二山先生。海丰（今山东无棣）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原配陈氏，早亡。此诗即为悼念亡妻陈氏而作。他对妻子的思念之情如滔滔江水，不可断绝，寤寐难忘。此生不能再见，只能寄希望于来世，倘若泉下有知，定要一解相思之痛。
【注释】
a裁：抑制。
嘉靖辛丑之夏，妇翁潘公即阳江官舍，将令予合婚，其乡刘寺丞公代为之媒，先以三绝见遗。后六年而细子弃帷，又三年闻刘公亦谢世。癸丑冬，徙书室，检旧札见之，不胜凄惋，因赋（七首选五）
明·徐渭
一
十年前与一相逢，光景犹疑在梦中。
记得当时官舍里，熏风已过荔枝红。
二
华堂日晏绮罗开，伐鼓吹箫一两回。
帐底画眉犹未了，寺丞亲着绛纱来。
三
筵前半醉起逡巡a，窄袖长袍妥着身。
若使吹箫人尚在，今宵应解说伊人。
四
掩映双鬟b绣扇新，当时相见各青春。
傍人细语亲听得，道是神仙会里人。
五
箧里残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
坐来不觉西窗暗，飞尽寒梅雪未晴。
【题解】
徐渭，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居士，浙江绍兴人。妻子潘氏，二人生活了五年，潘氏十九岁便病卒。潘氏死后，徐渭又相继有两次婚姻，皆无善终，直到四十岁，娶得张氏，因疑张氏不忠而杀之。所以徐渭的悼亡诗主要为潘氏所写。此组诗共七首，作于嘉靖三十二年，那个时候诗人的妻子潘氏已经去世七年，诗人在那年冬天搬迁书房的时候，见到当年写给媒人寺丞刘公的三首绝句，不胜凄婉，往事如烟，感慨系之，写下了这组诗。回忆往昔的点滴，对比今时的凄凉，黯然神伤。
【注释】
a逡巡（qūn xún）：因为有所顾虑而徘徊不前。
b双鬟：古代年轻女子的两个环形发髻，借指少女。
【名句】
若使吹箫人尚在，今宵应解说伊人。
悼亡新妇（十首选三）
明·宋懋澄
一
抽簪写字酒杯中，大小相思字不同。
更把泪痕倾向酒，一身心事口边逢。
四
独坐寒窗拥敝衾，一灯疏影伴孤心。
除头指点移灯去，人影随他五夜深。
八
相将慈寝问安回，客到连催暖绿醅a。
一自漆灯明灭后，相知多少不重来。
【题解】
宋懋澄于万历十八年（1590）冬或万历十九年（1591）初春时回到家乡，作《悼亡新妇》十首。失去妻子的悲伤，使诗人长久地沉浸在犹豫中。孤灯独坐，寒窗拥衾，幽怀耿耿，彻夜难眠。妻子去世后，诗人不只失去了夫妻间的恩爱，也失去了以往那些相知的朋友，因为妻子杨氏去世后，宋家再也无力、也无人能够提供他们聚会的饮食。宋懋澄的伤感中，不无自责。
【注释】
a绿醅（pēi）：绿色的美酒。
【名句】
更把泪痕倾向酒，一身心事口边逢。
初春携内人行园
明·费元禄
拂曙齐装束，相携到碧苔。
华姿宁避雪，素艳总欺梅a。
调笑窥文沼，含娇步吹台b。
自然霞彩艳，不为捧觞来。
【题解】
费元禄，字无学，铅山（今属江西）人。费元禄一生娶有二妻，杨氏和徐氏。纳有二妾：马氏和丁氏。费元禄的悼亡诗都是为原配杨氏所作。这首诗是诗人回忆与妻子往日的赏心乐事，是夫妻恩爱的证明。
【注释】
a这一联描写妻子的美貌，足以让梅雪汗颜。
b吹台：古迹名。在今河南开封市东南禹王台公园内，相传为春秋时师旷吹乐之台。
哭内（七首选三）
明·费元禄
一
蛾眉旧列蕊珠a仙，误谪尘寰b廿五年。
人世风花易消歇，广寒c应不怨婵娟。
二
摧伤玉树不胜愁，绣榻无光熠耀d流。
一十三年恩爱绝，至今遗恨在妆楼。
七
梦到床边诉旧词，春风唤醒倍新悲。
为言寒食梨花候，青草原头酹一卮e。
【题解】
《哭内》组诗是费元禄的代表作，作于妻亡后尚未入殡之时。第一首把妻子神化，认为妻子没死，而是回到仙间。第二首写夫妻共同生活了十三年，如今来到二人共同生活的地方，肝肠寸断。第七首写梦境，在梦中和妻子相见，醒来后更加悲伤。
【注释】
a蕊珠：即蕊珠宫。道教经典中所说的仙宫。
b尘寰：人世间。
c广寒：即广寒宫，月中仙宫。
d熠（yì）耀：借指萤火虫。
e酹（lèi）：把酒洒在地上表示祭奠或起誓。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
过悬藜阁旧居有感（四首选二）
明·费元禄
一
玉人窗里绣罗襦a，夜夜燃藜b伴校书。
双燕不禁离别苦，衔泥犹恋旧巢居。
四
绕树啼乌悲奈何，凄凉醉后此经过。
平生尚洒无情泪，况复存亡泪较多。
【题解】
《过悬藜阁旧居有感》共有四首，主要写物在人亡的凄楚。这里节选其中的第一首和第四首。第一首回忆妻子缝制衣服，陪伴诗人校书，可惜现在妻子已亡。第四首写酒后情更切，泪眼蒙眬，存亡两隔，虽然千百次的呼唤，终究是无应答的呐喊，好不凄凉。
【注释】
a罗襦：绸制短衣。
b燃藜：指夜读或勤学。晋王嘉《拾遗记·后汉》：“刘向于成帝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着黄衣，植青藜杖，登阁而进，见向独坐诵书。老父乃吹杖端，烟然，因以见向，说开辟已前。向因受《洪范五行》之文，恐辞说繁广忘之，乃裂裳及绅，以记其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