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试笔
明·沈德符
己未辞辇下，度暑月云七。
奔猿喜释羁，睡鸳苦膺a疾。
摧焚桃李姿，粉屑璠玙b质。
眼如溜决河，痛逾身就锧c。
安仁叹方殷，奉倩命欲毕d。
悼亡古有诗，返魂今无术。
记忆随手书，集唐旋成律。
借觞浇块磊，发e看奔逸。
虽于声偶谐，初非胸臆出。
枯尽洟与泪，抛来墨兼笔。
曹f才难满斗，江锦那盈匹。
但陶桑苎g神，罢礼长江佛。
苍研芜生尘，素发垂辍栉。
字欲灭三年，酒真酲千日。
今春始和令，晴牖展故帙。
渐与喟叹疏，稍于讽咏昵。
属字不成五，构联句秪h一。
譬彼久废帅，擐i甲统士卒。
又如沐垢躯，唁吊及虮虱。
竖冻流始澌，薙j根草乍茁。
小技心自知，杰作我宁必。
惟余赠内篇，拈题泪仍溢。
【题解】
沈德符，字景倩，一字景伯，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婚姻状况不详。该诗是诗人从京城下第归来，仕途不顺，但也无官一身轻。岂料爱妾患病身亡，不禁悲从中来，借他人之酒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注释】
a膺（yīng）：承受，承当。
b璠玙（fán yú）：美玉名。后泛指珠宝，引申为美德贤才。
c锧（zhì）：古代腰斩用的垫座。
d安仁：晋潘岳的字。奉倩：三国魏荀粲，字奉倩，因妻病逝，痛悼不能已，每不哭而伤神，岁余亦死，年仅二十九岁。
e（jiàn）：装槛之车，也特指囚车。
f曹：指曹植。
g桑苎（zhù）：一种草本植物，可做绳子或织布。
h秪（zhī）：古同“祇”。用作助词。只，但。
i擐（huàn）：穿，贯。如擐甲执兵。
j薙（tì）：用刀刮去毛发。
艳梦（二十首选二）
明·沈德符
一
鹣鹣a惊迸忽分飞，照向横塘烛影微b。
荀粲c已知称色是，崔徽d应悔寄容非。
鼓腰咽雨疑催拍，袖口迎霜想授衣。
深阁枉栽桐树久，刚成阴后凤先归。
【题解】
《艳梦》是一组悼亡诗，共二十首，这里节选其中的两首。这一首首联用鹣鹣分飞，比喻自己和妻子的死别。颔联用荀粲和崔徽分别比喻诗人自己和妻子，说明二人对彼此的感情之深。最后两联，触景生情，由生活中的小细节想起了亡妻的点点滴滴。
【注释】
a鹣鹣（jiān）：即比翼鸟。
b横塘：这里指女子居住的地方。烛影微：比喻生命衰竭。
c荀粲：字奉倩，三国魏玄学家，东汉名臣荀彧的幼子。幼年聪颖过人，成年后以善谈玄理名噪一时。娶曹洪之女为妻，生活美满。不料，不久妻子重病不治而亡。荀粲悲痛过度，旋即亦亡，年仅二十九岁。
d崔徽：唐歌妓名。曾与裴敬中相爱，既别，托画家画其肖像寄敬中曰：“崔徽一旦不及画中人，且为郎死。”后抱恨而卒。事见唐元稹《崔徽歌序》。后多用以指美丽多情或善画的少女。
十九
倚惯娇憨作意痴，晓堂宵庑a恣儿嬉。
讳输条脱嫌棊b劣，怯上秋千咎板欹c。
斗草乱捋初碧叶，催花夺饮最红枝。
而今种种伤心地，粉阵糟坛百不宜。
【题解】
这首诗写亡妾生前的音容笑貌及行为举止。此妾在时，他们一起过着非常愉快的生活，诗中所写的大约是新娶不久的事。
【注释】
a庑（wǔ）：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
b棊（qí）：同“棋”。
c欹（qī）：古同“攲”，倾斜。
记永诀时语（四首）
明·王彦泓
一
病眠常自断炊烟，旷废苹蘩a十二年。
侍奉姑嫜b多阙略，敢劳捐赐饭含c钱。
二
白苎d秋衫自纺成，十年篓髻嫁时荆。
愧因买药金珠尽，浪负人间侠女名。
三
爷娘茶食福难消，只剩灵筵一椀e浇。
心性自甘贫薄惯，不烦频送纸钱烧。
四
三年侍疾不辞勤，药碗炉熏仗阿云。
诀别赠言唯自爱，开箱留赐一拖裙。
【题解】
王彦泓，字次回，金坛（今江苏金坛）人，明代后期著名的抒情诗人。王彦泓妻贺氏，金坛望族之女。贺氏病亡后，诗人作了不少悼亡诗。这四首诗是回忆当时侍奉妻子养病和诀别的情景。此情可鉴，此忆不堪回首。
【注释】
a苹蘩（fán）：两种可供食用的水草，古代常用于祭祀。
b姑嫜（zhāng）：古代妻子对丈夫的母亲和父亲的称呼。称丈夫的母亲称“姑”，丈夫的父亲称为“嫜”。
c饭含：亦作“饭唅”，古丧礼。以珠、玉、贝、米等物纳于死者之口。
d白苎（zhù）：白色的苎麻。
e椀（wǎn）：同“碗”。
悲遣（十三首选二）
明·王彦泓
一
神伤不哭愧前贤，虚读南华十八篇a。
曾有达人难达处，风刀将断喘丝悬。
二
青瞳b枯涩渐无光，犹自瞢腾c觅阿娘。
苦是舌根闲强后，模糊言句费猜详。
【题解】
《悲遣》是一组悼亡诗，共十三首。这里选其中的第一首和第二首加以分析。妻子弥留之际的样子永远留在了诗人的心中，诗中写的就是妻子就要离世时的情形。
【注释】
a南华十八篇：指的是《庄子》。道教开始称为《南华真经》。
b青瞳：乌黑色的瞳仁。
c瞢（méng）腾：形容模模糊糊，神志不清。
春日感怀（十八首选四）
明·马士奇
三
八月秋寒客邸身，闺中谁是寄衣人。
不须论到情深处，一度西风一泪痕。
九
空闺风急冷帘钩，满目凄凉草色秋。
愁杀荒山云雨夜，几灯磷火a封孤楸b。
十三
半炷炉香月未斜，空闺无事独吁嗟。
寻常第一伤心处，稚女床前唤阿爷。
十五
万恨千愁寄断丝，强将好语慰书痴。
如今纵展渑池翼c，终恨牛衣d对泣时。
【题解】
马士奇，字君常，明代无锡人。婚姻状况不详。《春日感怀》共十八首，这里节选其中的第三首、第九首、第十三首以及第十五首加以分析。妻子在世之时，诗人还未取得功名，生活困顿，但二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生活还是很温馨的，妻子死后，幼女无怙，生活惨切，鳏寡孤独，甚为凄凉。
【注释】
a磷火：俗称鬼火，夜间野地里有时出现白色带蓝绿色的火焰，就是磷火。
b楸（qiū）：落叶乔木，干高叶大。
c渑池：地名。在今河南省境。战国时为渑池邑。此句写诗人即将施展抱负。
d牛衣：喻贫寒。亦指贫寒之士。典出《汉书·王章传》。
【名句】
不须论到情深处，一度西风一泪痕。
悼内诗（二首）
明·佘翔
一
绣佛斋中梦乍醒，悲风吹月透疏棂a。
莲花b不见参禅者，冷落床头数卷经。
二
高楼无复试红妆，尘掩香奁泪涕滂。
窃药便教奔月去，广寒难得画眉郎c。
【题解】
佘翔，字宗汉，号凤台，生卒年不详。莆田（今属福建）人，嘉靖年间举人。妻子陈蕙卿，能诗贤淑，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妻子死后，其悲悼之情不能自已。诗人善于言情，不用多少笔墨就将妻子亡故后的凄凉与孤独渲染得淋漓尽致，让人身不由己地随其进入一种浓重的悲情氛围。
【注释】
a棂：旧式房屋的窗格。
b莲花：比喻佛门的妙法。
c此句典出嫦娥奔月的故事。这里借指妻子死去。
余有内人之丧一年矣偶读韦苏州伤内怆然有感
明·张居正
昔人怨离居，余亦罹斯患。
衔情对嘉藻，掩卷空长叹。
蹇薄遘运屯a，中路弃所欢。
嬿婉b一何促，饮此长恨端。
离魂寄空馆，遗婴未能言。
玉匣揜c明镜，尘埃双带盘。
感此意惨怆，触物忧思攒。
落月挂虚牖，凄霜生暮寒。
沉绵夜方永，倏忽岁已单。
滞虑信为感，幽怀讵能宽。
悲哉难具陈，泪下如迸澜。
【题解】
张居正，字叔大，少名白圭，号太岳，湖广江陵（今属湖北）人。嘉靖十九年（1540），年十六，中举。张居正和妻子顾氏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张居正官居一品时，顾氏已亡，此诗是为悼念顾氏所写。
【注释】
a蹇（jiǎn）薄：命运不好。遘（gòu）：相遇。
b嬿（yàn）婉：美好貌。南朝梁沈约《丽人赋》：“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
c揜（yǎn）：通“掩”，遮蔽，遮盖。
哭黄宜人（六首）
明·李贽
一
结发为夫妇，恩情两不牵。
今朝闻汝死，不觉情凄然！
二
不为恩情牵，含凄为汝贤。
反目未曾有，齐眉四十年。
三
中表a皆称孝，舅姑b慰汝劳。
出朋日夜往，龟手事香醪。
四
慈心能割有，约己善持家。
缘余贪佛去，别汝在天涯。
五
近水观鱼戏，春山独鸟啼。
贫交犹不弃，何况糟糠妻！
六
冀缺与梁鸿c，何人可比踪？
丈夫志四海，恨汝不能从！
【题解】
李贽，明代官员、思想家、禅师、文学家，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初姓林，名载贽，后改姓李，名贽，字宏甫，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等。妻子黄宜人，十五岁嫁与李贽，大半辈子随夫南北奔波，晚年因思念故乡，偕女儿李恭懿、女婿庄纯夫返回泉州居住，次年病逝。时李贽在湖北闻讣，挥泪书《哭黄宜人》诗六首以悼。
【注释】
a中表：古代称父之姐妹所生子女为外兄弟姐妹，称母之姐妹所生子女为内兄弟姐妹。外为表，内为中，合而称之“中表”。
b舅姑：公婆。
c冀缺：郤缺的别名。春秋时晋人。因其父芮封冀，故又称冀缺。臼季见其耕于冀野，夫妻相敬如宾，荐之于晋文公。后代赵盾为政。
【名 句】
贫交犹不弃，何况糟糠妻！
清明悼亡（二首）
明·汤显祖
一
沓水青林断女萝，廿年松柏寄山阿。
南都不解成长别，才送卿卿a出上河。
二
曾梦纱窗倚素琴，何知萎绝凤凰音。
春烟石阙题何事，寒夜乌哀一片心。
【题解】
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又号若士，别署清远道人。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汤显祖的这组诗是悼念结发之妻吴氏的。妻子去世时，他不仅未能在其身边，而且一个多月后才得到噩耗。这首诗集中表现了汤显祖对亡妻的悼亡之情。该组诗共四首，此处此节选一、二首。
【注释】
a卿卿：指夫妻间的爱称。
燕邸感梦七首悼亡妇（七首选二）
明·宋懋澄
一
当年玉枕上，曾约来一生。
赪鲤a从江水，红粉入夜台。
魂销形失影，气冷泪哭腮。
脉脉莲花路，看他并蒂开b。
七
忆昔逢残腊c，吹箫下碧空。
金莲月浅浅，银烛夜重重。
梅借敉d台粉，椒传玳瑁红。
平居思此景，愁恨满春风。
【题解】
宋懋澄，明代文学家、藏书家。字幼清，号雅源。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原配为杨氏，杨氏卒后，娶有施氏。此外宋懋澄还娶有张氏、陈氏及两位无名妾。这是为原配所作的悼亡组诗，这里节选其中的第一首和第七首。
【注释】
a赪（chēng）鲤：传说中仙人所骑的神鱼。
b并蒂开：并排地长在同一茎上的两朵盛开的莲花，文学作品中比喻恩爱的夫妻。
c残腊：亦作“残臈”。指农历年底。
d敉（mǐ）：安抚，安定。
悼内
明·屠金枢
南国名花映夜舒a，亭亭犹忆碧窗虚。
可怜陌上遗钿路，不得重经油壁车。
【题解】
屠金枢，字西升，浙江宁波人，生卒年不详。妻子沈天孙，是状元孙懋之女，一代才女，可惜早逝。诗人在回忆与亡妻相识的情景时，内心无限惆怅、悲伤。
【注释】
a名花映夜舒：比喻妻亡。
悼内（二首）
明·孙愚公
一
花朝半与蕊珠飘，文魄虽寒尚可招。
鬓影隔花芳迹断，衣香伴月腻痕销。
空余指粉青编印，冷入琴言素轸凋。
一幅画图谁得似，芳怀那许个人描。
二
络纬a声凄读史灯，萧萧残夜醉瞢腾。
绣床剩缕针空圣，奁几埋尘鉴似冰。
雨鬓风鬟人不见，莺愁花泣梦难凭。
忍寒何日山公报，谥作闺师最上乘。
【题解】
孙愚公，字伯愚，浙江人，生卒年不详。孙愚公妻周兰秀，为明季著名才女。春寒未退，蕊珠半零，妻子亦随风而逝，诗人陷入丧妻之痛。
【注释】
a络纬：虫名。即莎鸡，俗称络丝娘、纺织娘。
宿香阴斋a有怀
明·范应宫
彩霞忽散梦悠悠，独拥瑶琴弄碧流。
一夜霜欺青鬓冷，芙蓉零落墓门秋。
【题解】
范应宫，字君和，号雪庐，浙江人。其妻姚青蛾，能诵诗书，亦能写诗。可惜年二十六即香消玉殒。诗人悲怆不已。
【注释】
a香阴斋：诗人书斋名，亦是范应宫夫妻读书吟诗作赋之处。妻子的亡故，使曾经的一切恍然如梦。
悼亡诗
清·陈确
生为灶下妇，无异羁与囚。
况复夫婿拙，常无卒岁谋。
二十为君妻，终朝事蚕织。
蚕织不得休，恒以夜继日。
贫家无灯火，暗中声唧唧。
儿女绕床啼，织妇曾不闻。
织妇岂不闻，一身焉可分。
夫子事遨游，终日啸俦a侣。
安知灶下妇，俛b仰大辛苦。
凄风断晚烟，吞声向谁语。
中年更嫁娶，纤悉君未知。
不稼而不猎，夫岂神所为。
长者觕c昏嫁，幼者尚孩抱。
生总未得安，不若死更好。
五十莫怨促，怨促君何愚。
思我五十中，曾得一日娱？
昼夜勤织作，不得间须臾。
虽则五十年，而有百岁劬d。
君乎可我舍，辛苦付后人。
为我语后人：嫁作贫士妇，安能辞苦辛？
【题解】
陈确，字非玄，又字乾初，海宁人。明诸生。与黄宗羲、祝渊同受业于刘宗周。明亡后，陈确隐居不仕。陈确家境贫寒，父母年老，娶妻时未及弱冠，妻子王氏比他大四岁，陈确年纪太小，不会营生，里里外外都是妻子一个人操持，繁重的生活终于将她击垮。妻子生前操持家务，织布、带孩子，而诗人自己却与同侪遨游。诗人深深为自己生前不能给妻子分担辛劳的行为愧疚。于是在诗句的最后，告诉后来人，嫁人勿要嫁作贫士妇。
【注释】
a俦（chóu）：同辈，伴侣。
b俛（fǔ）：同“俯”。
c觕（chù）：同“粗”。
d劬（qú）：过分劳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