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
清·吴伟业
秋风萧索响空帏，酒醒更残泪满衣。
辛苦共尝偏早去，乱离知否得同归。
君亲有愧吾还在，生死无端事总非。
最是伤心看稚女，一窗灯火照鸣机a。
【题解】
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太仓人。顺治四年（1647），吴伟业刚经历易代之痛，又逢妻子去世，国仇家恨集于一身，内心无比悲痛，写下了这首感人至深的悼亡诗。
【注释】
a鸣机：即机杼，织布机。
【名句】
君亲有愧吾还在，生死无端事总非。
哭妻王氏（十二首选五）
清·吴嘉纪
一
昨日糜a熟，共食情何怡b？
神清若无病，夜话鸡鸣时。
如何东方明，咽喉息已微。
俄顷异生死，念之发狂痴。
执子举案手，从此长别离。
海上停鹿车c，人间弃牛衣d。
木脱e风烈烈，别我去何之。
【题解】
吴嘉纪，字宾贤，号野人，明末清初诗人。他与妻子王睿情深意笃，王氏才华横溢，擅长诗词，有《陋轩词》流传后世。妻子突然逝世，诗人不胜感伤，作诗《哭妻王氏》十二首悼念之。上诗即为第一首，细致地回顾了王睿死前的具体情形。从诗文内容可以看出，王睿之死是毫无征兆的，因为前一晚他们还愉快地共享晚餐，夫妇俩也一直聊天到鸡鸣。天亮时分，妻子亡故，这种生离死别来得太过突然，让诗人无限伤怀。
【注释】
a（bū）：晚饭，同“哺”，下午三时至五时进食叫哺。糜：粥。
b怡：形容表情很放松、愉快。
c鹿车：西汉平民使用的一种小型人力独轮车。《后汉书·鲍宣妻传》载，西汉哀帝时代的鲍宣，与妻返高城故里时，“妻乃悉归侍御服饰，更著短布裳，与宣共挽鹿车归乡里”。后用成语“共挽鹿车”称赞夫妻同心，安贫乐道。
d牛衣：供牛御寒用的披盖物。如蓑衣之类。成语“牛衣对泣”典出《汉书·王章传》。汉代王章为诸生学于长安，生病无被，躺在牛衣中，向妻涕泣、诀别。后人用“牛衣对泣”谓夫妻共守贫穷，或形容寒士贫居困厄的凄凉之态。
e木脱：秋天寒风吹袭，树叶凋离枝桠，喻指妻子离世。
四
结缡a无几时，家国丁丧乱。
夫妇是鸳鸯，芦花为伴侣。
兵燹b同阅历，客颜各凋换。
愿言恶衣食，暮齿足昏旦。
谁知淮南田，岁岁水漫漶。
射雉c萧蓬墟，悬鹑d斥卤岸。
犹恐我志迁，固穷为我言。
高义归夫子，饥寒死不怨。
【题解】
此为悼亡组诗中的第四首，回忆了自己所经历的贫寒生活。吴嘉纪与王睿结婚后的四十五年中，先是清兵南下，故国灭亡，新婚夫妻颠沛流离，一直到清朝建立，才脱离了兵燹之难。战乱结束后，原以为能够过上粗茶淡饭的日子，优游卒岁，怎奈淮南年年水患，田地收成不佳，吴氏一家的生活也遭遇了很大的苦难。
【注释】
a结缡：古代嫁女的一种仪式。女子临嫁，母亲给她结上佩巾。语出《诗·豳风·东山》：“亲结其缡。”后即以“结缡”指结婚。
b兵燹（xiǎn）：指因战乱而遭受焚烧破坏的灾祸。
c射雉：古代的一种田猎活动。晋代潘岳有《射雉赋》。
d悬鹑：典出《荀子·大略篇》：“子夏家贫，衣若县鹑。”“县”同“悬”，鹌鹑毛斑尾秃，似披敝衣，因以“悬鹑”比喻衣服破烂。
六
俭室鲜宿储，惊闻客远顾。
黾勉a一倒屣b，低颜涩言语。
车转肠中轮，牛鸣门外汉。
回睇c竹木影，厨烟已煦煦d。
盘罂e出意外，精食兼清酤f。
周旋成主宾，沾被及仆御。
男儿徒作气，气色缘内助。
团团月入帏，开箱鼠驰去。
平生衣与饵g，半作留宾具。
【题解】
环堵萧然、家无宿储的吴嘉纪一家，最为难的是有客人来访。王睿的贤惠之处在于有“无米之炊”的能力：把自己陪嫁的首饰、衣物拿出去典当，换来丈夫与客人的觥筹交错，家人也能享受一番。对此诗人感念妻子的贤德与良行。
【注释】
a黾勉：勉强，尽力。
b倒屣（xǐ）：倒：逆；屣：鞋。倒穿着鞋急忙迎客，形容热情待客。
c回睇（dì）：回眸，回望。
d煦煦：温暖貌。这里既是对炊烟的一种客观描述，也是主观心境的一种表征。
e罂：大腹小口的瓦器。
f清酤（gū）：清酒。
g饵：首饰。
七
始悔盛年时，糊口日奔逐。
人生有欢娱，乃以易a粥。
行装俶b中夜，星斗压檐绿。
游子落月照，辛苦同草木。
欲发仍淹留，旅伴相迫使。
门鸦双双起，渚鹭双双宿。
掩耳上扁舟，愁闻室中哭。
【题解】
诗人为了生计长年奔波在外，每次出行妻子都会连夜为他整理好行装，直到深夜。临行之时，都依依不舍，登船时，耳中还仿佛闻得室中妻子那忧愁而压抑的哭声。待到妻子去世后，诗人感觉陪伴她的时间太少，心中懊悔不已。
【注释】
a（zhān）：煮粥。
b俶（chù）：整理。
十二
念子如权藜a，衰老不能离。
饮食及寒暑，时时蒙察伺。
只今卧一室，瓮飨b方告匮。
凛冽冰雪中，谁更来相视？
我年近七十，几日在人世？
此别虽不久，独活懒作计。
檠c火随悲翁，麻巾尽血泪。
高天碧无情，孤雁空响唳。
【题解】
老年的吴嘉纪与妻子相依为命，冷热饭食都依靠妻子的照顾。妻子一死，他也就饥寒交迫，无人探视了。这里隐隐透露了诗人大限将近的意思。果不然，半年之后，吴嘉纪也过世了。
【注释】
a藜：藜杖，用藜茎制成的手杖。
b飨（xiǎng）：宴请宾客，这里指饭食的原材料。
c檠（qíng）：灯架，烛台，这里作动词用，举着。
悼亡（五首）
清·顾炎武
一
独坐寒窗望藁砧a，宜言偕老记初心。
谁知游子天涯别，一任闺芜日夜深。
二
北府b曾缝战士衣，酒浆宾从各无违。
虚堂一夕琴先断，华表千年鹤未归。
三
廿年作客向边陲，坐叹兰枯柳亦衰。
传说故园荆棘长，此生能得首丘时？
四
贞姑马鬣在江村c，送汝黄泉六岁孙。
地下相烦告公姥d，遗民e犹有一人存。
五
摩天黄鹄自常饥，但惜流光不可追。
他日乐羊来旧里，何人更与断机丝？
【题解】
顾炎武，明朝南直隶苏州府昆山（今江苏昆山市）人，著名思想家、史学家、语言学家，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儒。原配夫人王氏，太仓人，1631年迎娶，1680年11月，王氏卒。是时顾炎武在北方，听闻噩耗，万分悲痛，作悼亡诗五首，深切纪念。
【注释】
a藁砧（gǎo zhēn）：古代处死刑，罪人席藁伏于砧上，用鈇斩之。“鈇”、“夫”谐音，后因以“藁砧”为妇女称丈夫的隐语。
b北府：东晋建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市），军府设在建康之北的广陵（今江苏扬州市），故称军府曰北府。
c贞姑：作者之母。姑：丈夫的母亲。马鬣：坟墓封土的一种形状。亦指坟墓。
d公姥：即公婆。
e遗民：指改朝换代后仍效忠前一朝代的人，即亡国之民。
悼亡四首
清·王夫之
一
十年前此晓霜天，惊破晨钟梦亦仙。
一断藕丝无续处，寒风落叶洒新阡a。
二
读书帷底夜闻鸡，茶灶松声月影西。
闲福易销成旧憾，单衾愁绝晓禽啼。
三
生来傲骨不羞贫，何用钱刀卓姓人b。
撒手危崖无著处，红炉解脱是前因c。
四
记向寒门彻骨迂，收书不惜典金珠。
残帏断帐空留得，四海无家一腐儒。
【题解】
王夫之，字而农，衡阳人。一生娶有二妻，原配陶氏，续妻郑氏。此四首为王夫之悼念第一任妻子陶氏所作。陶氏出身巨富之家，端庄贤德，颇具妇德。战乱之中，骨肉离散，至亲相继去世，对陶氏打击非常大，忧伤过度，致病而死。第一首诗作于陶氏逝世十年后，诗人展开联想，思绪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早上，妻子噩耗传来，他伤心欲绝。第二首诗写新婚之初夫妻生活的一个侧面：王夫之为科考而苦读，陶氏红袖添香。第三首诗表明自己与陶氏之间感情的真挚，自己天生傲骨，不以贫贱为羞。第四首诗写王夫之在向陶氏表明自己的忏悔之意。
【注释】
a新阡：新修的墓道。
b卓姓人：这里指司马相如看中卓文君家的财产。
c红炉：烧得很旺的火炉。此句是讲妻子过世，诗人思念、愧疚、悔恨，唯有一死以求得解脱。
来时路（三首选一）
清·王夫之
来时苦大难，寒雨飞瀼瀼a。
今者复何日，秋原称叶黄。
遵路行以悲，飘风吹我裳。
流目心自喻，剧结车轮肠b。
【题解】
《来时路》三首是王夫之为第二任妻子郑氏而写。郑氏也是大家闺秀，与王夫之相伴十一年，1661年二十九岁时卒。二次丧妻，王夫之不胜悲伤。这三首都围绕“路”来写，虚实结合，着重点在“苦”字，可以看出，中年丧妻对王夫之的打击显然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注释】
a瀼瀼（ráng）：形容露水很多。
b车轮肠：“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指心中愁肠百结，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
续哀雨诗（四首选二）
清·王夫之
一
寒烟扑地湿云飞，犹记余生雪窖a归。
泥浊水深天险道，北罗南鸟b地危机。
同心双骨埋荒草，有约三春就夕晖。
檐溜c渐疏鸡唱急，残灯柱落损征衣。
四
桂山哀雨旧诗d留，读向泉台忆得不。
卞壶e可容魂大笑，王章f不为死含愁。
丹枫g到冷心元赤，黄鞠h虽晴命亦秋。
韶月年年春日暖，倡条冶叶i漫当头。
【题解】
王夫之本作《哀雨诗》寄托对郑氏的哀悼，可惜文稿流失，其在日后整理文集时重写四首。抚今追昔，心灰意冷，消极悲伤，痛不欲生。此诗读来，让人是欲罢不能，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船山先生对郑氏的一片深情。“旧诗”还在人却不在，睹物思人，此时思念最深沉，也最痛苦。
【注释】
a雪窖：雪窖冰天，到处都是冰和雪，本指严寒地区，这里喻指当年生活的艰难处境。
b北罗南鸟：指夫妻相濡以沫，共同度过生活的危机。
c檐溜：檐沟。
d旧诗：指之前作的《哀雨诗》。
e卞壸（kǔn）：东晋初著名政治家、军事家、书法家，累事三朝，两度为尚书令。以礼法自居，意图纠正当世，并不畏强权。后在苏峻之乱期间率兵奋力抵抗，最终战死。
f王章：西汉京兆尹王章。
g丹枫：经霜泛红的枫叶。
h黄鞠：字玄甫，隋炀帝时任谏议大夫，以敢言不避权贵而著称于当世。
i倡条：杨柳轻柔多姿的枝条。倡：通“娼”。冶：妖艳。原形容杨柳的枝叶婀娜多姿。后比喻任人玩赏攀折的花草枝叶。借指妓女。宋代欧阳修《玉楼春》词：“南园粉蝶能无数，度翠穿红来复去。倡条冶叶恣留连，飘荡轻于花上絮。”
悼亡（三十五首选三）
清·王士祯
十五
楚客秋悲易断肠，畏逢风雨近重阳。
那堪落叶哀蝉曲，恰为离人泥悼亡。
二十四
年年辛苦寄冬衣，刀尺a声中玉漏b稀。
今日岁残衣不到，断肠方羡雉c朝飞。
三十三
陌上莺啼细草薰，鱼鳞风皱水成纹。
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
【题解】
王士祯，原名士禛，字子真，号阮亭，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王士祯一生共有三任妻子，原配张氏，继配陈氏、张氏。《悼亡》共三十五首，是为原配张氏所作。这里节选其中的三首。从诗的内容来看，该诗作于妻亡次年重阳前夕，正近小祥，为期年之悼。冬衣的制作和寄送是中国古代诗歌中表达夫妻爱情的传统题材。冬天来临的时候，王士祯就想到了妻子制作冬衣的情形。
【注释】
a刀尺：制作衣服的剪刀与尺子。
b玉漏：古代计时工具漏壶的美称。
c雉（zhì）：野鸡。
【名句】
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
悼亡诗（十二首选一）
清·王士祯
二
银箭金壶a听丽谯b，年年空负可怜宵。
抛残斗帐红蕤枕c，手点茶汤候早朝。
【题解】
这组悼亡诗共十二首，是为续妻陈氏所作。这里节选其中的第二首。此诗写的是妻子陈氏活着的时候，为了丈夫早上及时上朝，掐准漏刻时间、做好饭菜，显示出贤惠的美德，令诗人非常赞赏与感动。
【注释】
a银箭金壶：滴漏及刻度。
b丽谯（qiáo）：华丽的高楼，谯楼上有更鼓。
c红蕤（ruí）枕：传说中的仙枕。
亡室张孺人行述（十二首选一）
清·王士祯
一
落叶哀蝉a送秋，他生未卜此生休。
梧桐泪与芭蕉雨，并作西窗一夜愁。
【题解】
这组悼亡诗共十二首，是为续妻张氏（又称小张氏）所作。此处节选其第一首。秋风秋雨之夜，风如哀号，雨似泣泪，诗人独立寒窗，想到去世不久的妻子，内心极度惆怅。
【注释】
a落叶哀蝉：汉武帝为李夫人写过《落叶哀蝉曲》。
蝶恋花
清·纳兰性德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a。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b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c。
【题解】
纳兰性德，初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一生娶有二妻，原配卢氏，婚后三年卒，续妻官氏，妾颜氏，后纳江南沈宛。纳兰的悼亡诗词，主要为原配卢氏所作。自然景物中，月亮最能勾起人对往事的回忆，纳兰性德每借月抒情，感情的美好就好比那月亮，只有一日的圆满，其他时光都是缺玦。尘缘易绝，面对那双宿双飞的蝴蝶，妻子何时可以再回来呢？
【注释】
a玦（jué）：半环形有缺口的佩玉，古代常用以赠人表示决绝。
b无那：无奈，无可奈何。
c双栖蝶：化用东晋会稽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
【名句】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清·纳兰性德
手写香台金字经a，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b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题解】
中元节俗称鬼节，这一天一般都要祭祀死去的人。纳兰写经文祭奠亡妻，时光流转，祈愿来生再与之为夫妻。
【注释】
a金字经：指佛教经文。
b奉倩：三国魏荀粲，字奉倩，因妻病逝，痛悼不能已，每不哭而伤神，岁余亦死，年仅二十九岁。后成为悼亡的典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