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的小菩萨,究竟因为是石头的,空无所有。放在那些死板的、爱动不动的、老不着急的大石佛中间,虽然是新人物,但新气象并不多。反而,像受了传染,也有些老气横秋起来。眼大吧,可是环境太单调,瞧不见什么。嘴大吧,也没有话好说。——因为没有内容。星儿一看,这不行呀!单单这样,也维系不了自己和小菩萨的感情。他决意加以教育。
白天工夫少。他就晚上,趁着月亮地儿,跑到山上。为着壮胆,自己唱着歌子,慢慢走近那些石佛。
因为他晚上从来没到过这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那些石像更美了。月光照去,有的石像变成了淡青色,有的变成了粉红色。他自己的那个小菩萨呢,看时却是特别披了一件浅紫色的细纱,他刚要奇怪时,一看那衣纹,却就仍是自己雕出来的了。细风吹动,就仿佛飘了开去。他又高兴了,想不到自己手艺这么高。
他再仔细一看,那些大石佛嘴唇都有些嚅嚅欲动,原来在念经呢。他马上想,这糟了,小菩萨准得学这一套。一看,果然在那里睁着大眼睛,正想学呢。
他摆了摆手。小菩萨也就转倒头来,直冲着他,不再望那大石佛了。当然,小石菩萨望见他,是喜出望外的,仿佛说:“你怎么夜里也来了?”可是还发不出这样清楚的声音。看那神气,也很想要知道一些外间的事情似的。
星儿就告诉那小菩萨,现在是什么时候,外边都常有些什么事情。日本鬼子虽然没有了,可是国民党的官儿,和日本鬼子的坏劲儿一样。又告诉他城里没有乡下好,乡下近处没有远处好,因为远处乡下有“八路”。说的时候,星儿把拇指和食指一伸,作一个八字形,给小菩萨瞧。
星儿说:“这样,咱们就有指望了。”
小菩萨忽然像笑了似的,又点了点头儿。星儿十分高兴,觉得今晚上的唇舌没有白费。但他只顾高兴,看看月亮将要下去,许多石佛的衣服都跟着有些变色——变深了,就是小菩萨的衣服,因为原是浅紫色的,变得虽不明显,可是露水却多起来,就像镶了些珠子。星儿一想,怕天要亮了吧,就赶快回了家去。
第二天,他又来教给小菩萨一些事情。后来路熟了,没有月亮的时候,他也能摸着地方走来。夜里走路走惯了的人,一样能看见路。因为,反正有星光,路有高低,也就有深浅,还是能辨别的。
这样久了,星儿假若有一天不上山就好像有天大的事情没做似的。那小菩萨却也奇怪,如果星儿有一天不来,第二天就一定撅着厚嘴唇,像在抱怨,而听星儿的话时却就热心了。
星儿觉得收这么个徒弟儿,也不错!从前唐僧不都还有个徒弟叫沙和尚么?现在这个大理石的小菩萨比沙和尚强。
他为了试试这小菩萨是不是真正听懂了他的话,他有一回故意地反着说:“穷人真是命不济,财主们吃喝,玩乐,多么好!”可是那个小菩萨立刻摇起头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摇头,从前老是点头,说什么是什么的。
星儿又试着问:“怎么,你说不是吗?”
那小菩萨一笑,忽然开口了,说:“可不么,不像你说的。”
星儿大惊。他想起每次来的时候,也不过觉得应该来说说就是了,他起初看见那小菩萨点头,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现在却明明有声音在说话了。他跳起来,擦了擦眼睛,自己也没睡,可见自己并不是做梦。他不能不问那小菩萨了:“你,你,你,说话来着么?是你,说话来着?你说什么?”
小菩萨说:“是我说的。我说方才那话不像你说的。”这次说得竟更流利了。
星儿这回太高兴了,大理石的小菩萨说话了!他接连问道:“你怎么会说话了?你觉得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么?怎么见得不像我说的呢?”
小菩萨说:“这没有什么奇怪。你天天教,你这么热心,我又天天学,又天天用心,哪有学不会的东西?世界上就根本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这话虽然很平常,可是在星儿听来是十分新鲜,一来因为这是自己创造的小菩萨说的,二来因为这话给了他无限的勇气,让他觉得没有不可创造的东西,没有不可能学会的东西。他的念头忽然转到了“八路”,于是低了头,就一时没有话说了。
那大理石的小菩萨却觉察出来了:“怎么没话啦?想什么来着?”
星儿一看到那小菩萨是这样慈祥,这些话里有深厚的友谊,而这友谊又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心里忽然感激,就哭了。
小菩萨像莫名其妙,便也不再问。只是微微地一笑,厚嘴唇似动非动地,要开口,又停下。
星儿忽然望着他说:“我要当八路!”
小菩萨却和蔼地说:“那不好么?”他的话永远是这样简短,可是非常有力地说入星儿的心里。原因是,这像星儿自己的声音,又在山谷里回荡过来一样。
这回星儿可真没有话说了,是在感激和安慰中没有话说了。他得到了鼓励,他得到了同情,他得到了崇高的友谊,他得到了创造的快乐。他像陶醉了似的,下了山。